天气炎热, 哪怕地下室晒不到太阳, 他们被绑了一天一夜, 不吃不喝, 再加上心情恐惧, 身体也是到了极限, 耿赫还好一点,孔瑛瑛已经脱水昏迷。
单文晖找到负责搜查的一位刑警,说:“你好, 我姓单, 是林海东先生家的保镖, 我想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刑警姓张,跟着单文晖来到地下室最里头,单文晖打开灯,张警官面前就出现了一面墙,一面非常宽阔、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墙。
墙面上刷着白色乳胶漆,挂着三幅装饰画,边上摆着一些杂物,这地方灰尘厚重,墙角还结出了蜘蛛网,像是很久没人来过这个角落。
张警官没看出哪里有问题,疑惑地看向单文晖,单文晖说:“今天下午,中介带我去C区的一栋别墅看过房,他说那套房和这套格局差不多。我在那边也看过地下室,空间要比这里大一点,尤其是这个地方。”
他指向那面墙:“如果两套房真的格局相似,这个位置应该是一排气窗,窗外就是这栋楼的花园。这是地下室里唯一的气窗,有五六米长,把它们全部用混凝土墙封住,你觉得合理吗?”
不合理——张警官在心里做出回答,走到墙前,抬手按到墙面上,问:“为什么要封住?”
单文晖说:“这堵墙很厚,我猜,是为了在里头藏些东西。”
张警官回头看他,问:“藏什么?”
“这……就要问那个人了。”单文晖指指不远处的耿赫,他披着毛毯坐在地上,两只眼睛空洞无神,脸色发青,像个死人。
——
距离名都岚雅郡最近的三甲医院是虹城五院,救护车把林唯一和林余之送到这里,急诊室的医生们顿时忙碌起来。
五院地处郊区,院区面积极大,各项设施都与国际接轨,主楼顶部还有一个供医疗直升机使用的停机坪。
直升机在夜空中盘旋,螺旋桨高速运转,声响巨大,机舱里除了两名机组人员,还坐着邵骏、邹敏和一位邵骏手下最得力的医生。
从彦城到虹城,三百多公里路,开车要四个多小时,坐高铁是两个多小时,而用直升机点对点飞行,只需要一个多小时,邵骏就能空降五院。
虹城几位知名的心血管外科医生都被邵骏叫来了,包括他的老同学丁家伟。事发突然,邵骏没办法带上所有的团队成员,和五院医生又没有配合过,只能尽可能地在虹城找到几位优秀同行,大家鼎力配合,才能让手术顺利完成。
邹敏下了直升机,屋顶风大,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浑身颤抖,哭泣着走向林海东,林海东快步向前,用力地将妻子拥进怀里。
他拍着她的背,安慰道:“邵院长来了,会没事的,别担心,阿敏,唯一会没事的。”
邹敏揪紧他的衣衫,问:“确定要做移植了吗?”
“确定了。”林海东沉声道,“唯一今天受了外伤,流了很多血,医生说他的心脏负担不了,已经衰竭了……”
前期准备争分夺秒地进行着,没有时间再做术前检查,林唯一和林余之被分别送进两间手术室,为他们手术的是两组不同的团队。
林唯一这边要进行两场手术,先处理腹部伤口,再进行心脏移植,邵骏暂时等待。
林余之那边的取心手术率先进行,他是个黑户,没有身份证明,目前还能自主呼吸,按照道理并不符合器官捐赠的供体规定,但林海东说了,一切后果由他承担。
他签署了几份文件,承诺DNA鉴定事后补上,文件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同意放弃治疗。
林唯一的心脏移植手术由邵骏主刀,他带来的医生为他做助手,林余之那边则由五院一位姓马的医生领衔,丁家伟和他配合。
两组麻醉师都是五院顶配,经验丰富,器械护士、巡回护士也是资深人士,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林海东已经用尽所有办法,再也找不到比到场的这些人更优秀的医护人员。
手术室里,马医生、丁家伟等人穿着手术服,戴好手术帽、手套和口罩,全身消过毒,冷静地站在手术床前。
看着床上那面容丑陋、身躯怪异的男人,马医生做了个深呼吸,说:“开始吧。”
——
茫茫虚空中,飘浮着两个年轻男人。
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身高,一模一样的体型,高挑,清瘦,气质忧郁。
他们都穿着一身白衣,有一头乌黑长发,发丝在空中飞舞,两道身躯上散发出朦胧的白光,看起来就像一对纯净的天使。
四周静谧无声,他们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某个时刻,那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突然同时睁开,眼底光芒流动,他们轻扇眼睫,就像照镜子一样,看到对面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
苍白,瘦削,精致,俊美,没有任何疤痕和血迹,那么完美无瑕,神采奕奕。
他们看着对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大脑里有短暂的空白,继而同时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
如果仔细分辨,会看出他们的神色略有不同,其中一个嘴角带着坏笑,眼神有些阴郁,又有些桀骜。另一个则温和许多,眼睛清澈明亮,看着十分乖巧。
气质略微阴郁的男人先开了口,试探着叫对面那人的名字:“林……朗?”
林朗眼神无辜地看着他,像是做错事被抓包。
“你不是叫林小二么?谁给你改的名?”林唯一回想了一下,“啊!我想起来了,林间溪水潺悠悠,朗月清风寄我情,够浪漫的啊,攸晴取的?”
“嗯。”林朗承认了,“小二这个名字……有点蠢。”
“哈!你才知道吗?”林唯一笑得很开心,“不是我叫‘一’,你就能叫‘二’的,唯一的意义就是‘只有一个’,没有二,没有三,没有四五六七八,就算你叫林一千、林一亿,你也永远比不上……那个‘一’。”
林朗并不会因为林唯一的嘲讽而感到生气,他早就习惯了,依旧温柔地看着对方,还因为第一次拥有这样面对面交流的机会,而感到新奇、高兴。
林唯一尝试控制手脚,在虚空中飘来飘去,发现自己的身体轻盈又灵活,那些纠缠他多年的病痛全都没有了。
他享受着这难得的自由时光,一边飘着,一边问林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林朗没懂。
“别装傻。”林唯一瞪了他一眼,“各得其所,不是你自己说的么,怎么突然不认账了?”
林朗:“呃……”
“你可真聪明。”林唯一笑了笑,“我从来都没和你说过,这样你都能猜到,厉害,佩服。”
他向林朗竖起大拇指,林朗却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不聪明,是邵骏说的太详细了,我也只是猜测,并且至今都认为,这并不是定论。”
“邵骏?”林唯一看向林朗。
“对。”林朗说,“那天……就是攸晴生日的前一晚,你和邵骏打电话,他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林唯一一愣,回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攸晴出去见朋友了,他在客栈房间休息,刚洗完澡,还在擦头发,攸晴突然怒气冲冲地敲响了他的房门。
她冲进来,质问他:你别装了!你和小二其实是……
一句话还没说完,林唯一脑袋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下一秒,他就被“一键下线”,弹去了黑暗中。
那一次的“鬼压床”时间并不长,持续了一个小时,最多两个小时,当林唯一清醒过来时,夜色已深,他独自一人躺在大床上,房里早就没了攸晴的身影。
林唯一惊魂未定,像前几次一样,没有把刚才的遭遇告诉给林小二,而是拿起手机给邵骏打电话。
他问邵骏:林余之的身体,有没有可能醒过来?
邵骏说:唯一,你不要为难我,我答应过你爸爸,不在你面前提林余之的事。
林唯一说:我知道你答应过我爸,不透露林余之的情况,可我现在必须要知道这件事,你就告诉我,有没有可能!
邵骏迟疑了一下,说:理论上是有可能,因为最近几个月他的脑电波一直有波动。比较明显的几次,一次是四月九号晚上,有两三个小时,脑电波波动得特别厉害。另一次是五月四号到五月八号,时间比较久,有四五天。当时你大姨把数据发给我看,我都觉得他要醒了!不过最后,他还是没醒过来,倒是你,终于恢复了意识。后来,在你清醒后,他的脑电波又逐渐恢复平静……
……
林唯一思绪回转,看向林朗,对方继续解释着:“四月九号晚上,我们在悦来国际,有两三个小时,我催眠了你。五月的那几天……你应该也记得。”
“说起来你很过分哎!”林唯一指着他,“那两次我都是被你催眠,把我弹去那么个鬼地方!我差点吓尿!”
林朗眼神愧疚:“对不起。”
“哼。”林唯一摆摆手,大度地说,“算啦,懒得和你计较。真要较真,你其实都能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之一。”
林朗困惑地看着他:“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对啊,如果不是你,我应该早就死了。”林唯一说,“在老妈肚子里,你救了我一命;一岁多时,牛叔和爷爷奶奶救了我一命;九岁那年,牛叔又一次救了我的命;十六岁时,大姨找到了林余之的身体,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存在,这颗心……”
他指向自己的心脏部位,“早就被摘掉了。”
林朗摇着头,说:“这不是定论,我说了,这不是定论!这只是你的猜测,你别忘了,我告诉过你,我也在那里待过。”
林唯一笑问:“那你后来去过那儿吗?”
林朗老实地回答:“……没有。”
林唯一依旧在飘来飘去,绕着林朗打转,像个顽皮的孩子,说:“我记得,你给我拍的那条视频里说过,你在那边非常痛苦,并且知道那种状态不对。你想,你要是从生下来就是那么个状态,怎么会觉得那种状态不对?”
林朗没吭声,林唯一继续说,“我告诉你吧,那是因为你曾经在光明里待过,看到过东西,也听到过声音,你早就接触过这个世界,有很多人都爱着你,所以到了那个鬼地方才会意识到不对。”
林朗下意识地否认:“不是!”
林唯一又想起一个问题,问:“你说,咱俩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林朗答不上来,林唯一说:“还记得妈妈吞药的那天晚上,大姨骂我的那句话吗?”
“哪句话?”林朗呐呐地说,“她骂了你很久,都够写一篇论文了。”
林唯一无语:“闭嘴!不用你提醒。”
林朗捂住自己的嘴,只冲他眨眼睛。
林唯一给了他答案:“她的原话是,你能独立生存也是因为你爸妈有这样的条件,如果他们没有钱,你早就死了。”
他飘到林朗面前,歪着脑袋看他,“见到林余之,我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大姨说的没错,能有机会‘独立生存’,对你我来说,真的是一件超幸运的事。”
林朗直视着他的眼睛:“可我们并没有独立生存,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以后就可以了呀!”林唯一开怀大笑,“我在这世上活了二十三年,早就活够啦!林小二,我真的忍你很久了,这下子终于可以彻底地摆脱你!你也不用再在我面前卖萌耍宝,像个小奴才似的卑微,咱俩就这么散了吧……”
他渐渐地收起笑容,看着林朗,说,“小二,我想走了。”
“不要。”林朗哭了,轻轻地飘到林唯一面前,伸手去触摸他的脸颊,说,“不一定的,真的,没人知道结果会怎样,你不要这么早下定论。”
林唯一的表情严肃了一些,说:“小二,我得向你道歉。”
林朗泣不成声,摇着头说:“不……”
“我似乎……偷了你的人生。”林唯一垂着眼睛,笑得苦涩,“对不起,我没有认真对待这来之不易的二十三年,就像你说的,我什么都没学会,钢琴,画画,下棋,书法,编程,高尔夫……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把我俩变成了两个废柴,不会打架,不会游泳,不会开车,不会吃辣,就连考试都要你来帮我考……”
林朗呜咽着:“我愿意的,我愿意的,我喜欢考试。”
林唯一问:“真的不怪我吗?”
林朗刷刷摇头,泪如雨下:“不一定的!林唯一,不一定的!你不要说这种话!”
“唉……傻子,你这么爱哭,肯定是个弟弟,我才是哥哥。”林唯一叹了口气,也摸上了林朗的脸颊,手掌向后移,哄孩子似的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声线变得特别温柔,“去和攸晴在一起吧,小二,你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不要再浪费了。”
林朗濒临崩溃:“不,不,不……”
“故事的结局,反派都会死。”林唯一故意对林朗露出一个邪恶的笑,“我之前都没想过,搞了半天,原来我才是……那只兔子。”
“不!你不是!不是反派,不是兔子。”林朗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林唯一,眼泪滚滚落下,坚定地说,“林唯一,你是我兄弟。”
“不要叫我林唯一。”林唯一也回抱住他,闭上了眼睛,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早已湿润的眼眶,说,“我们来个无奖竞猜吧,小二。”
“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林唯一。”
两个一模一样的白衣男人飘浮在虚空中,用尽全部力气拥抱着对方,他们的黑发彼此纠缠,身上的光芒互相融合,一瞬间,散发出更加耀眼的光亮,渐渐的,渐渐的,又黯淡下来……
虚空里,只剩下一个男人,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他揪住自己的左心口,弯下腰,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他还是不死心,哭泣着飘来飘去,一声声地喊着对方的名字,想找回那个人,可四周只有无垠的黑暗。
他什么都没找到,回头时,发现黑暗尽头像是出现了一抹光亮,那光亮仿佛拥有引力,他不由自主地向着那边飘去,飘去……伸出手,想要抓住光……
……
邵骏终于站上了手术台,林唯一躺在他面前,双眼紧闭,面色平静。
他的身边,有一颗大小正常、颜色红润的健康心脏,那么鲜活,那么晶莹,像是还在跳动。
邵骏准备手术,无影灯悬在头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林唯一的胸腔上。没有人看到,有一滴泪水从林唯一的眼角缓缓滑落,伴随着的,是那道手术刀切开胸骨的残酷声响。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动荡
七月一号凌晨1点06分, 林余之彻底地停止了呼吸,被医生宣告死亡,终年二十三岁。
他来时即不被期待, 走时依旧无声无息, 他的一生短暂、痛苦、沉默, 且不为人知,除了一颗心脏,似乎未留下别的痕迹。
林海东亲自帮林余之盖上白布,邹敏没进来,马医生、丁家伟等人围在手术床边, 同时向林余之的遗体深深鞠躬,感谢他的奉献,能让林唯一的生命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