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锦只能在心里安慰他们几句，她年纪最小，还不懂事，自然用不着守灵送棺，与皇子们分别，回到了翊坤宫。
死亡带来的悲痛不会持续太久，即便那个人是皇贵妃，宫里也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景象。
就连皇帝爸爸，也好像把令懿皇贵妃忘在了脑后，照常来到翊坤宫看望惇妃，还顺便玩了一会儿珠锦。
“看这小脸嫩的，好像能掐出水来。”乾隆笑吟吟地看着珠锦，拿着旁边的拨浪鼓逗她玩，珠锦很配合地转动视线，偶尔伸手去够，就当是做运动了。
惇妃说：“小格格这是随了您，看这眉眼，跟您长得多像啊。”
珠锦样貌随了她爹，跟乾隆确实很像。
乾隆和康熙长得也很像，大概有这么一层原因，乾隆对珠锦更加喜爱，时不时地过来看望她。珠锦作为一个婴儿，不怎么关注她的吃穿用度，也能从嬷嬷的谈话里知道，乾隆爸爸又赏了些奇珍异宝。
可惜她年纪太小，连东西的影子都见不着，每天除了米汤就是奶水，最多喝一点果汁，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幸好这样枯燥乏味的生活只持续了半年多。
珠锦牙床变得痒痒，用舌头一舔也硬硬的，应该是要长牙了。她的食谱也增加了，可以吃一点乳酪或者嫩豆腐。珠锦平时乖得很，不怎么哭，一点都不闹人，惇妃出了月子之后，对她亲近许多，会抱着珠锦去御花园赏花，也会耐心地教她讲话。
珠锦学了几个满语单词，受到嗓音的限制，吐字并不清晰，只是跟着发出相似的读音，不过就算是这样，也给了惇妃巨大的惊喜。
“小格格太聪明了，一教就学会了。”惇妃对她旁边的大宫女莲香说，没等莲香回应，她又黯然道，“可惜不是皇子。”
如果她生了一个阿哥，又学得这么好，还得了皇上喜欢，日后继承大统也不是不可能。到那时候，她就会升为皇后……小公主确实给她带来了殊荣，可是再怎么样，她也只是妃位了。
莲香说：“万岁爷寿与天齐，主子您也正是青春年华，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呢。”
“倒也有几分道理。”怀珠锦之前，她都没以为自己会怀孕。毕竟后宫已经九年多没有新的皇子皇女诞生了，皇上真的给了她莫大的惊喜。
珠锦眨巴一下眼睛，听着她们讲话，深深地感觉到后宫的女人精神世界很贫瘠，皇帝就跟她们打发时的玩具似的。
她看了一眼雍正的方向。
雍正这段时间一直躲着她，但是也没有完全不见他。此时雍正就站在那群值守的侍卫旁边，但是碍于惇妃在场，他并没有看向这边。
珠锦越想越觉得雍正可怜。
死了还要被禁锢在紫禁城，真的太惨了。
“哟，惇妃和十格格也在呢。”乾隆皇帝的声音拉回了珠锦的思绪，她扭过头去，往那边看了一眼。
皇帝爸爸穿着黑色镶金边的常服，上面绣着五爪金龙，领口和袖口收起，一条金腰带勾勒出他的腰身。他身边只跟着大太监李玉，其他人都没在，所以来得悄无声息。
珠锦倒是没什么，惇妃却是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抱着珠锦行礼，“嫔妾见过皇上。”
“平身吧。”乾隆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板着脸，没看惇妃几眼，反倒是将注意力放在了珠锦身上，脸色深沉凝重，仿佛她犯了什么弥天大错，十分不妙。
惇妃也跟着紧张起来，怀抱珠锦，不敢动作，生怕皇上恼了他们母女两个。
皇上喜怒不定，心思难以捉摸，这是公认的事情。哪怕朝廷上的大臣都很少有人能猜到他的思绪。再加上先皇后被罢黜，后妃里面对皇上也战战兢兢。
珠锦睁着大眼睛与乾隆对视，突然咧嘴笑了一下，咿咿呀呀地喊出几个音节。
乾隆道：“朕怎么听着，她像是在喊汗阿玛？”
“皇上圣明，我确实教过小格格说汗阿玛，小格格年纪太小，讲的不清晰。”惇妃谨慎道。
“是吗？”乾隆脸上突然有了笑意，他走过去低头看着珠锦，“你这小姑娘倒是胆子大，竟然不怕朕吗？刚才说了什么？再喊两声给朕听听。”
珠锦就知道，他是在故意吓唬自己。
她直直地望着乾隆，又用稚嫩的嗓音喊了几句听不清楚的满语音节，对于一个才半岁多一点的孩子来说，已经非常难道了。
乾隆大笑起来，“来，让朕抱抱。”
“皇上……这……”惇妃不知所措。
满人有抱孙不抱子的说法，虽然珠锦不是儿子，但也不是他的孙子。怎么想都于理不合。
“朕身为天下之主，连这个都做不了主吗？”乾隆又不高兴了，他看着惇妃，给了她莫大的压力。
惇妃也不是不识趣，她只是害怕乾隆以后想起来，觉得她坏了规矩，治她的罪。
皇上都这么说了，惇妃只好把女儿交出去，看着他笨拙地抱住小格格，小心护住她的脖子和腰，轻轻抱在怀里，脸上怒容隐去，泛出慈爱的光芒。
皇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什么稀罕物，到了他这里也是司空见惯。惇妃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好像格外怜爱小格格。
他是真的很喜欢十格格吧。
乾隆对李玉说，“朕到凉亭那边坐坐，你们几个不用跟过来。”然后看了一眼惇妃，“你也不用。”
“嗻。”
珠锦被乾隆抱得很不舒服，不想委屈自己，像条猫猫虫一样扭来扭去，搞得乾隆都怕她掉下去。直到换了一个姿势，珠锦的小身体有了依托，她才停下来。
乾隆看着她笑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大？嗯？”
其实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胆子都挺大的，他们心里还没有对皇权和父权的畏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都不在乎。
不过一般的小孩子，觉得难受了，都会放声大哭，闹得人心烦。
唯独十格格不一样，她不高兴的时候，只是皱一皱眉，撅起嘴巴，因为脸蛋太小，看起来格外可爱。
而且她就像是认得乾隆一样，特别亲近他，哪怕乾隆有段日子没来，这孩子也不会把他忘记。
珠锦第一次被皇帝爸爸抱，心里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觉得跟他距离更近了一些，容易表达亲近。
乾隆不生气的时候，看起来很温和，特别好相处。大概因为血脉相连，珠锦看着这张脸就想亲近他，反正没什么坏处。
她低下头，轻轻咬了一下乾隆的手指头，当做磨牙棒，蹭了蹭还未完全长出的乳牙。
“嗯？”乾隆愣了一下，扒开她的嘴巴，看了看里面，“你长牙了，这么小的牙，还没有小米粒大。”
珠锦被迫张开嘴，“嗯？”
乾隆笑了起来，“你是在学朕讲话？再说几句，跟着朕念，汗、阿、玛。”
珠锦很理解他的心情，她刚养猫的时候，猫咪发出人性化的叫声，珠锦也是非常激动，试图让猫咪学着喊妈妈。
虽然物种不一样，心情是一样的。
珠锦也跟着一起读，“啊啊么。”
“汗阿玛。”
“啊啊么。”
乾隆不死心地纠正，“汗阿玛。”
珠锦觉得他们好幼稚，不想再搭理他了，轻轻扭动身体，把脸一埋，躲在了乾隆的怀里。
他这件黑色常服布料柔软，就是上面金丝绣的龙纹很扎人，珠锦觉得脸有点疼，又挤了一下，凑到了没有花纹的那边。
“你这小姑娘，还挺聪明。”乾隆把她的动作看在眼里，搂着她的后背，把玩珠锦的小手，“十格格觉得文源阁好看吗？”
半年多前，正月十五那天，珠锦被带到文源阁过。但是大冬天的寒风凛冽，她又年纪太小，一直缩在耳房里，没有到处跑。她回忆了一下文源阁的模样，完全没有印象，但还是很给面子地哼唧了两声。
圆明园里的建筑，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你也觉得不错吧？”乾隆看着远处，“文渊阁、文源阁、文津阁，这三处，朕打算用来安置四库全书。这是功在千秋的大事，如今也有两年了，还是拿不出名堂来。延清走了，魏氏也离朕而去，这些年，走得人太多了。”
延清是谁啊？珠锦在脑子里想了一遍，一点印象都没有。
乾隆的情绪感染到了珠锦，她乖乖躺在对方腿上，在这一刻清晰的意识到，她爹年纪不小了。
哪怕看起来很年轻，此时也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珠锦知道对方能活八十多岁，可是乾隆并不知道。他也会畏惧死亡，曾经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消失，共同相处过的岁月，也只剩他一个人怀念。
珠锦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
乾隆低头，对她露出和蔼的笑容，“你是在安慰朕吗？”
第5章 珠锦三岁啦
李玉一直跟在乾隆身边，最了解他的情绪变化。他自然知道乾隆今天怀念逝去的令懿皇贵妃，心情不太好。李玉总不能让皇贵妃死而复生，也挑不出与皇贵妃容貌相似的女子让皇上怀念，只能安静守在乾隆身边，等他自己调整。
没成想在御花园里遇到了十格格，皇上和十格格单独呆了一会儿就露出了笑容。
李玉松了口气。惇妃也松了口气。惇妃倒是没发现皇上心情低落，只以为自己的行为让他恼了，真怕小格格再惹了他生气。
“今日御花园景致不错，就是天太热了些。”乾隆被珠锦哄好之后，整个人都好说话了。他抱着小女儿从凉亭出来，看向惇妃的眼神温和不少，“你们别呆太久，当心晒着，坐一会儿就回去吧，朕还有公务没处理，就不陪你了。”
惇妃过去，小心将珠锦接过来，抬眼小心看了下乾隆，没想到乾隆也正看着她，还误会了她的意思。
“朕晚上再去看你和十格格。”皇上拍拍她的肩膀，“一起用晚膳，说说话。”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惇妃高兴极了，福了福身子，声音温柔，“是。”
惇妃怀抱着珠锦退到一旁，她身边的太监宫女后退两步，恭送乾隆离去，看不到他的身影之后，才站直了身体。
莲香高兴地说，“小格格可真是个福星，主子，咱们要不要快些回去准备一下？”
为了方便照顾孩子，惇妃没有戴指甲套，用手指摸了摸珠锦的脸蛋，像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女儿似的，笑着看她，“当然要回去，皇上说了，外面太热。若是小格格生病了，可是要治我的罪的。”
珠锦看着她的笑容，觉得她这个额捏好像从乾隆的态度里领悟到了奇奇怪怪的东西。她踢了踢脚脚，试图让母亲恢复正常，惇妃直接把孩子交给了旁边的莲香，“一直抱着也怪累的，你照看一会儿小主子，摆驾回宫。”
“嗻。”
乾隆来翊坤宫的次数明显变多了。
令懿皇贵妃在世时，身体不太好，皇帝时常过去看望她。她病逝后，乾隆放在她身上的大把精力，本该分到其他妃子身上。没想到头几天，皇上直接宿在了养心殿里，后面又被惇妃勾了魂儿去。
自从乾隆三十年，先皇后随驾南巡，中途不知发生了什么，回来之后皇上就收了她的册宝，直接从皇后变成了嫔。三十一年，中元节的前一日，先皇后突然暴毙，皇上准许她以皇贵妃之礼下葬，有眼的都看得出来，她的葬礼规制还不如嫔妃。
从那之后，后宫就再也没有皇后了，位分最高的就是薨了的令懿皇贵妃。现在皇贵妃没了，惇妃先成了出头鸟，就是不知道能出几日风头。
皇上的赏赐隔三差五就送到翊坤宫去，惇妃用心打扮保养自己，做足了慈母的模样，深得圣宠。翊坤宫一派其乐融融，珠锦在和谐的氛围中健康成长，不知不觉就三岁了。
上一年太后娘娘驾崩，举国哀丧。乾隆心有所感，阅读《实录》，怀念先祖，准备恢复多尔衮等人的爵位。
珠锦已经将近一年没见过雍正，也不知道乾隆要恢复多尔衮他们的爵位，可能雍正真的被乾隆气到了，一直隐忍克制的他，再次出现在珠锦面前，脸色阴沉沉的，看起来就很可怕。
雍正站在翊坤宫正门的庭院里，看着几个嬷嬷宫女陪着珠锦在一边玩，还没想好该怎么跟她讲，也不知道三岁的珠锦能否看得到他。
珠锦瞥到雍正过来了，心里十分高兴，她抱着小皮球，奶声奶气地对嬷嬷说，“我累了，要回去睡觉，你们谁都不要打扰我。”
胡嬷嬷给她擦了擦汗，“小主要不要先去洗把脸？”
“好呀。”珠锦吩咐她的宫女，“菡萏，你去准备。”
在学会讲话之前，珠锦就观察过乾隆和惇妃怎样驾驭下人。
虽然说主子的地位生来就有，可是难保底下的人有二心。她观察了很久才发现，宫女还好一点，这些太监的奴性是真的重，越是管束严厉，他们越尽心伺候，若是松散了，他们反而做事不尽心，净想着偷懒。
珠锦趁着自己年纪小，性情还没定下来，摸索着宫里的各种规矩。有时候觉得不行，立刻改了主意，态度变化之快，连她的奶嬷嬷都说，小格格脾气性子跟皇上很像。
说白了就是喜怒无常，难以揣测。
珠锦吩咐下去之后，朝雍正那边眨了眨眼睛，嬷嬷跟在珠锦身后，随她回了侧殿。
菡萏伺候珠锦洗完脸，脱掉外衣，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冷风吹进来，冲散了屋里的暖气，也不至于太冷，叫小格格生病。
珠锦让众人都出去，门关上之后，她从床上跳下来，打开门瞧了瞧外面，确定宫人们离得不近，开始寻找雍正的身影。
“你在找朕？”雍正不知从哪里过来的，直接出现在了珠锦旁边。
他似乎很久没有讲过话了，说起话来语气缓慢，帝王威严更盛从前。珠锦惊喜地看向他，“皇玛法！”
雍正表情柔和许多，“还记得朕？”
“快进来呀，我们到里面说话，不让别人听到。”珠锦小小的一个人，开门的动作看着都吃力。
雍正看她这副要说悄悄话的样子，会心一笑，踏入了她的寝殿。珠锦又小心翼翼地关好门，抱起床上嬷嬷准备好的手炉，捧到雍正面前，“皇玛法暖暖手。”
雍正道：“你自己用吧，朕不冷。”
“哦。”珠锦收回手炉，放到旁边的桌子上，“皇玛法快坐。”
雍正看她熟稔的模样，内心有一点茫然，坐下来之后，才恍惚地想，小孩子的记性都这么好吗？
珠锦看他坐下，也跟着爬到座位上。她腿很短，晃晃悠悠的够不到地面，干脆往后面一靠，两条腿伸直，抱着手炉，侧起身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这位年轻的爷爷。
她早就想和雍正聊聊天了，还以为雍正不愿见自己，没想到他亲自送上门来了。
“皇玛法好久没有来看我了，我还以为皇玛法出宫了。”三岁的小孩子讲话不该这么流畅，但是珠锦觉得自己也装不像，干脆躺平放弃，爱咋咋地。因为她自幼表现得很聪慧，加上真的不会蒙语和满语，倒也不算太突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