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悄悄注意街角的那家烟草店有一段时间了。
职业影响,她会比常人更加敏锐,这种敏锐往往体现在某个突然出现在街角的人,或者雨夜里匆匆掠过的那把伞的伞尖上。那个有着一头漂亮银色长发的男人,总是穿着黑色的风衣,戴着一顶同色礼帽,略宽大的帽檐将其面容半遮半掩。他喜欢在午夜时分从斜对面的巷子里走出来,然后穿过小半个广场,在自动售烟机那里买上一包烟。
出于某种本能,黄濑有希一直都是在窗帘后小心翼翼地观察,如果一定要把这“偷偷摸摸”的行为用某个原因解释的话,或许是因为她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捕食者的影子。
强大,随性,孤独又危险。
明明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黄濑有希却像是能够嗅到对方身上的硝烟味,这种感觉来的莫名其妙却又情理之中。
她可以听见深夜时分的鸦鸣,这种印象中带着不详的鸟儿却和男人的气质格外相配。他拥有强大如鹰隼的观察力,这在远处偶尔有人走过,他却能第一时间准确发现方位就能体现出来。他偶尔会在雨中撑着一把黑色的直柄伞,这深沉到有些压抑的黑成了他唯一的语言——黄濑有希惊异于自己居然将这些细节记得如此牢固,可她又能清楚确认这并不是一见钟情,而是身为捕捉奇妙世界下意识的吸引。可事实就是,黄濑有希怎么样不会想到,她就这样为那个深夜悄然出没的男人着了魔。
直到某天,顶着清晨的露水,她漫步在广场临时搭建的集市中,稀稀拉拉的市民穿梭与摊贩间充实着菜篮,黄濑有希则有一步没一步地闲逛,偶尔从路过的老人手里买上一小瓶蜂蜜或者一捧开了白色小花的盆栽。然后不经意间,她就看见了那个银发男人。
他只是从街角匆匆路过,还刻意抬手将帽沿又往下压了些。男人的五官无法辨认得太过细致,可是风撩起了他的长发似作挽留,还是这样不经意间露出了精致中带着野性味道的侧脸。
和左眼下方那道细长的疤痕。
等她回过神,她已经回到了楼上的公寓内,面前是一幅已经完成大半的画。浓重的黑色如同泼墨,将夜空彻底渲染为无边际的压抑,一点银白似流光点亮了那片视野,某些极为纤细的笔触又像是雾霭,又像是男人快步行走时飞扬的发丝。接下来得几天她就一直在不断完善深入,生怕漏掉了某些记忆——可还是缺了些什么,黄濑有希就这样在画前呆坐了几个小时,终于在又一个黎明来临的时候,她拿起一旁的刮刀,对着那缕飘渺半空的银白色划了上去。
险险赶上了春末位于美国的画展,黄濑有希这幅《猜想》系列新作再次引起轰动,其中那再明显不过的刮刀痕迹也成了大家议论的重点:有的人觉得那股划痕让整幅画都留下了遗憾,可有的人却说正因为这道残缺,才让作品愈发完整。“遗失”与“残缺”,向来都在具有悲情与遗憾意味的同时表现出无与伦比的真实感。
外界的解读版本众多,黄濑有希其实也不会将自己的原始意向强加给看客,但是即便是这么做的,可她的内心里还是隐隐期待着,有一天能够有人同样遇到那个银发男人,然后能够在不经意间想起自己这副画,同时有些庆幸又有些惊讶地感慨道:如此巧合。
——如此巧合。
“黑泽阵,黑衣组织代号为琴酒的重要成员,就是你画中的这个人。”赤井秀一抬手,隔着不过毫米的距离虚空触碰黄濑有希的太阳穴:“你脑海里的那个人,他的眼角有一道疤。”
“那道疤成了你最想刻画出来的符号。”
黄濑有希定定看着赤井秀一站在面前,绿色眼眸微微朝下望着自己,伸出手附在自己的额角。她一面在内心里疯狂尖叫,一面又惊叹于这个早已尘封已久的隐秘期盼居然真的会有实现的一天——
她画中想要记住的那个人,居然就是赤井秀一之前一直在寻找的在逃人员,他在美国看到这这幅作品,很快读出黄濑有希的原始含义。经由她前段时间的行程及确切地址,他暗中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最后两位要犯。
这种事情在黄濑有希看起来荒谬无比,可它就是发生了。
或许冥冥中也是有因果的,当年赤井秀一用颗子、弹划过了琴酒的脸颊,留下了一个愈合后依旧能辨认出的狭长疤痕。之后的黄濑有希作为看客,用笔诚实而又隐秘地将这道疤记录了下来。
就像是一首藏头诗,诗人将密码烙在了句首,偶然路过的歌唱家将其编为音谣,用婉转歌喉在街头巷尾独自吟唱。偶尔经过的路人会感到欢喜,获得共鸣,并留下一枚硬币,可诗人听到之后,最先意识到的就是那首藏头诗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歌唱家的年少回忆,然后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深埋其中的宝藏。
黄濑有希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因此也只能和赤井秀一一起转头看着眼前这幅《猜想》,长久沉默。
“他很敏锐,好几次我在家中观察的时候差点就被发现了。”她缓缓回忆道。
黄濑有希如今一想也有些后怕,正如赤井秀一所言,琴酒是毫无同理心或者怜悯心的人,如果遇到了泄露踪迹或者威胁到自己的人,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除掉。可是就连黄濑有希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在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靠着一点点细节拼凑出了一个人像,然后顺利将他保留了下来。
“你的确被庇佑了。”赤井秀一看着黄濑有希专注看着前方的侧脸,目光在她微微泛起鎏金的眼睛上停留了一会,也不知是在同样庆幸,还是在卖一个黄濑有希读不懂的关子。
黑衣组织盘根错节,长久积势也为连根拔除增加了重重困难,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联合在一起共享情报,然后一点点从根部将其彻底拔除,以免有任何余党趁机东山再起。这件案子的确牵涉甚广,就连不少地头蛇都被牵连其中,这也注定需要和各个地方部分做好交涉工作,同时还要小心不能打草惊蛇,其中困难可想而知。等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的现在再来回想,都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好歹那些为此牺牲的人终于能够安眠了。
当时短暂回到美国的赤井秀一在偶然间看到了黄濑有希展出的这幅作品,然后在读出真正含义之后就根据黄濑有希近来所有行踪和接触到的人确定了琴酒的大致方位。或许是他的行动惊动了某些人,在他准备派人下达围剿行动之前,来自意大利的彭格列联系上了FBI。
彭格列作为意大利势力庞大的黑手党组织一直都是FBI暗地里严密关注的对象之一,在知道彭格列首领居然提出要求要和自己见上一面的时候,赤井秀一也觉得有些奇怪。可是在真正应邀见到首领本人的时候,赤井又觉得一切情有可原了。
他们将见面地点定在了美国,在一个普通的午后,彭格列的首领出现在了废弃码头边,他的身侧是自己信赖的同伴们,可和其他人的警惕相比,他自己反倒成了最淡然的那一个。彭格列的身份多多少少有些敏感,可是这个亚裔的年轻领袖却成长为一个坚定却温和的男人,就他表现出来的一面中,赤井秀一根本就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攻击性。
在其他同事都暗自警惕的时候,赤井本人反倒不慌,因为他很清楚,对方既然选择见上一面,铁定不是为了起冲突,而是想要谈条件。
谈什么条件?
虽然欧洲小城监控甚少,通过人脸识别追查行踪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彭格列眼线遍布欧洲,因此想要知晓在逃二人的行踪其实并不难,可是之所以现在提出见面的请求,也无非是因为FBI将注意力放在了黄濑有希身上。
“黄濑小姐曾经帮我画过一幅画。”那个名为沢田纲吉的年轻男人看着不断下沉的夕阳,语气有些怀念:“那个时候我暂住在她的隔壁,伸出手就能碰到窗台的雕花栏杆和她养着的那盆多肉。”
“我们做了一段时间的邻居,作为见面礼,她送了我一幅人物画像。”沢田纲吉转过头,直直望进赤井秀一的眼里,哪怕他的身量和探员相比要看起来清瘦一些,那双看起来温和无害的棕色眼睛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你们的动静太大了,这样会牵连到无辜的人。”他口中的无辜的人,自然就是那个送了他一幅画的姑娘。
“我们可以在行动中提供一定的帮助,甚至通过商谈提供更多的线索,但是我需要获得你们的一个承诺。”这个承诺是什么?那个时候沢田纲吉并没有说,因此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可就在两周前,赤井秀一收到了一封邮件——
【赤井先生,一切安好?】
【关于以前的承诺,我想现在就是需要履行的时候了。】
【黄濑小姐,那位赠予我一幅画的人,如今遇到了困难,据我所知,那个关注她的人也正好牵涉在你们正在涉及的案件中。】
【希望你和你的同事们能够调派人手从旁保护,我知道这其实也可以是必要举措,所以希望能够慎重考虑。】
“送了一幅画的人?”在一看到那封邮件的时候,赤井秀一就灭掉了手里的烟,他缓缓舒了一口气,淡白的烟雾笼罩四周,他看着屏幕上那个“沢田”的落款,轻轻笑了出来。
“——明明已经成了前女友,还真是长情。”
不过这也不正是他当初成为FBI的目的吗?为了追查父亲的真相,保护好剩下的家人,他成为了“银色的子、弹”,如今组织已经被消灭,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保护一个又一个可能在任何案件里受到波及的普通人。
虽然这类保护工作确实还轮不到他来做,因为FBI有众多后勤人员可以提供一定的保障,可是在看到黄濑有希的照片时,他的记忆就被突然拉回了两年前的雨夜——那个衣着单薄却挺直了脊背行奔跑在雨中的姑娘,在看到了自己和身后的警车时,双眼陡然发亮——这是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正好我在日本,你们也不用额外派人过来了,”在同事们的惊讶中,赤井秀一对着屏幕那端的詹姆斯回复道:“我在跟进这个案子,冲矢昴也差不多该退场了。”
冲矢昴已经保护好了住在隔壁的灰原哀,如今功成自然身退,他也没有必要再捏造一个新的伪装了。当年他以赤井秀一的身份和沢田纲吉谈好了条件,那么现在也是以赤井秀一的身份履行条约的时候。
想到这里,思绪回笼,他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赤井转过身走向客厅,拎着外套道:“你今天先留在这里吧,不要出门,也不要随便开门。”他将外套披上身,又拿过了被好好安置着的针织帽,却没有戴起来。
“赤井先生要回去了吗?”知晓对方的意图,黄濑有希送到了门口,然后郑重回应着赤井的叮嘱:“我不会随便开门的,如果是朋友们来访他们也会提前与我联系。”
“嗯。”赤井微微点了点头,视线不经意划过了黄濑有希身后的落地玻璃,夜晚的繁华城市也映入眼中,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动了动,却还是没有说些什么,而是走出了大门。
“路上请注意安全。”身后传来黄濑有希的嘱咐,他没有回头,只是抬了抬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工作室内,送走了无需留夜的赤井秀一,黄濑有希将洗碗机里的餐具一一收好,然后就转身进了自己的画室。客厅中,大的照明灯都已经被关闭,黄濑有希只在落地玻璃边留下了一盏小小的台灯,如果是迹部的话,他会在空闲时间坐在这里读一读纸质书籍权当放松。画室的门一关上,内里的动静都被很好地隔离起来,因此整个客厅倒显得有些过于安静了。
浓重的黑夜里,一架无人机悄然接近,在悬停于室外十几秒之后,激光切割针缓缓校准,轻而易举地将幕墙打开了一个恰好可以让无人机侵入的圆形洞口。
下方钩爪□□纵着松开,一枝玫瑰被轻巧放在了画室门口。
第35章
一大早, 赤井秀一就回到了工作室, 不出意外看到了被开了个洞的落地窗和画室门口无人问津躺倒在地的那枝白玫瑰。因为脱离水源和土壤有一段时间, 花瓣看起来已经有点恹恹的。他将室内各个角落都扫了一遍,确认没有别的可以的地方之后就将证据搜集了起来,然后这才敲响了画室的门。
一夜都宅在里面,因此有幸没有成为第一目击者的黄濑有希很快开了门, 正准备打招呼,第一眼就看见了赤井手里用密封袋装起来的那枝玫瑰。
黄濑有希:……?
她可不会觉得那是赤井秀一带来的什么伴手礼,不然也不会用奇怪的袋子装起来,不过这袋子倒像是警方常用的证物袋……好吧,她似乎知道答案了。
“果然……”因为在看到赤井秀一选择回去, 而不是在这里待上一夜的时候, 黄濑有希就对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在心里打了个底,因此等如今真的发生了她倒还不是那么惊慌, 但是心里的膈应还是免不了的。
“好吧, 这是怎么送进来的?”黄濑有希有些疲乏地捏了捏鼻梁, 这话怎么听都是有气无力的——哪怕她再怎么喜欢白玫瑰,如今都已经有一些心理阴影了。
“你可以出来了,我已经检查过了。”赤井秀一往旁边侧身,让黄濑有希能够走出来, 然后在黄濑有希还没有彻底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的时候,他有些坏心眼地抬起手,把正准备转向走进厨房的黄濑有希拉住了,然后轻推着她面向了落地玻璃那一侧。
“怎么……”黄濑有希一开始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只穿着一件卫衣的身上还感觉有点冷,但是也没太在意,结果顺着赤井秀一的指引抬头一看,就发现被切割整齐的圆形洞口正兢兢业业地往室内灌着寒风,瞬间傻了眼:“我的玻璃!”她哀嚎了一声,只觉眼前一黑。
黄濑有希仿佛不愿接受现实一般抬手捂住了眼睛,一时间竟也没注意到赤井秀一还用双手扶着她的肩膀没有松开。而身后的高大男人只是在黄濑有希发出哀嚎的时候低头看着她的后脑勺,像是终于被什么事情逗乐了一般,脸上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在黄濑有希越想越绝望的时候,赤井秀一的解释将她拉了回来,也算是给了一点希望的影子:“这个我已经预料到了,不过还是要向你说声抱歉。”如果不是担心对方会有所察觉,赤井秀一其实应该把自己的推论完完整整说给黄濑有希听,但是这样不可避免的就会造成她本人行为有些异常,这样很容易被一直暗处观察的人察觉到。
“没事……”虽然情绪上还是受到了影响,可黄濑有希并没有怪罪赤井秀一的意思,她向着赤井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没有为此生气:“其实我也有一点预感啦,而且感觉那个家伙是个胆小鬼呢。”
“胆小鬼?”赤井秀一挑了挑眉,像是对黄濑有希这个形容起了兴趣。
“对啊,”黄濑有希又忍不住瞥了眼惨遭破坏的落地窗,心里盘算着拜托物业找人帮忙再替换一块新的,人还是走近了厨房,从冰箱里取出几颗橙子:“从一开始,他就不敢和我见面,而是隔了一段距离远远观察,甚至是通过别人的眼睛……”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想是想到了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正切着橙子的手也停滞了一瞬。
“他如果真的有胆量,就会堂堂正正站在我面前,而不是趁我不注意玩一些偷偷摸摸的小把戏。”黄濑有希回过头,有些疑惑道:“这个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连FBI都派人调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