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嘴唇如此苍白，一定是在昨晚的战斗中消耗了许多体力导致的。
绝对……绝对不是因为受伤，是吧？
她在心中寻找了诸多理由，不敢相信那个会击溃自己的可能性。
桔梗凝视着父亲犹带水光的双眸。
——他从来不会在桔梗面前哭的。
父亲突然有了动作，他慢慢地伸出右手，指了指天边正缓缓升起的太阳。
[我们约定了，要在日升之时见面，父亲没有失约哦。]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出话来，桔梗却懂得他的意思。
“嗯，我知道的。”桔梗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活着回来了，父亲。”
父亲嘴角淡淡的笑容终于随着他垂落的右手一同隐没，总是宠爱地注视着桔梗的双眼也永远地合上了。
一旁的师姐再也忍不住，闷声哭了出来。
桔梗却没有流泪，她只是拖着伤重的身躯，一步步走了过来，从师姐手中接过妹妹。
枫还不能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姐姐牵住了自己的手，便开心地笑了出来，“母亲！父亲！快看，姐姐回来啦！”
“是的哦，姐姐回来啦。”桔梗将枫的头按入怀中，不让她去看母亲，奇怪为何母亲没有回应自己。
她不能伤心，父亲最后一刻看的是枫的方向，桔梗明白那一眼中蕴含着什么意味。
桔梗甚至听见自己安慰枫的声音还有几分笑意：“父亲和母亲累得睡着啦，枫要做乖孩子，不可以吵醒他们哦。”
“好吧。”因为埋在桔梗怀里的缘故，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却盖不住她语气中的得意，“不过父亲和母亲真的很懒哦，枫还很精神呢，一点都没有想睡觉的意思！”
“嗯……”桔梗有些颤抖地紧了紧环住她的双手，“幸好你没有一起睡过去呢，真的，太好了……”
幸好，你还活着。
幸好，还有你陪在我身边。
接下来的几天发生了什么，桔梗已经记不太清了。
一直活在神社的庇佑下，村民们并没有什么与妖怪作战的经验，又因为是晚上的缘故，这一场战斗简直是一边倒的状态。
神社的弟子们在父亲的指挥下奋力抵抗，保护着村民，却损失惨重。
具有灵力的人类是妖怪们首要的攻击对象，除去普通的村民之外，最后只有被母亲和师姐拼死护住的枫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师姐也受了不轻的伤。
感念着救命之恩，幸存的村民们主动接过了安葬逝者和重建神社的工作，桔梗只小心地收殓了父母和师父。
师父被葬在神社后，死去的师兄姐们也伴在他身边，一同守护着决定继承神社的师姐。
父母的尸身桔梗则打算带回枫之村，找个向阳安静的地方，将他们合葬。
“这样的话，每天的第一缕阳光都会洒在他们身上，父亲与母亲也不用担心会失约了吧。”桔梗嘴角的笑意淡淡。
“嗯，他们一定会很开心的。”师姐也笑着肯定了她的想法。
此时她们正坐在神社之中，恰是桔梗刚来那时与一众师兄姐们聚着吃晚饭的房间，枫此时便安静地枕着她的腿，沉沉睡着。
桔梗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抚着她柔软的头发，呆怔地看着某处，许久没有说话。
师姐注视着她看似平静的表情良久，差点止不住眼中的泪意，再度落下泪来。
她连忙转过头去，眨了眨眼睛，将悲伤的情绪咽下，转而说起枫的事情来。
“不知道伯母有没有和你提起过？”
突然听到师姐这样问自己，桔梗反应了一会，才意外地朝她看去。
“你们刚来神社的时候，我过去帮伯母收拾房间，她在偶然间提起过有关枫的事情。”想起彼时还很宁静美好的时光，师姐眼神渐渐柔软下去。
“真的很抱歉呢，因为准备不足，让伯母你现在临时收拾。”师姐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房内熟练地铺着被褥的温婉妇人。
“是我们突然到访，打扰了才对呢。”妇人抬起头笑道。
“其他师弟师妹们都在准备晚饭，只有我来帮您了。”师姐快步走到妇人身边，跪坐着帮助妇人将被褥的边角捋平。
看到这女孩眸中满满的真切关心，桔梗的母亲便没有推拒，与她一起将房间收拾好。
眼见距离晚饭还有些时间，她们便坐在长廊上随意地说着一些话，也是在此时，桔梗的母亲提起了有关桔梗与枫的事情。
枫刚刚帮了许多忙，此时已经在母亲腿边的小被子上睡了过去，发出轻轻的鼾声。
或许是来到这个神社之后，更直观地感受到桔梗可能有的未来，母亲望着天边绚烂的云彩，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其实最初的时候，我们只打算有桔梗一个孩子就好的。”将被枫的小腿踢开的被子再度盖好，母亲低声说道。
“诶？”
“以我和她父亲的能力，实在不敢说还可以保护再多一个孩子。”她温柔地看着枫的睡颜，轻抚着枫睡得红扑扑的脸蛋，“可是在桔梗十岁的时候，有一只妖怪带走了她。”
“是我和她父亲的错，因为一些原因疏忽了对桔梗的保护，让她遇上了那只妖怪。那是一只很强的狼妖，她父亲被狼妖重伤，桔梗也被抓走了。”
“那是我至今也不敢轻易回忆的三天，我的丈夫在榻上重伤昏迷，我的女儿被妖怪抓走生死不知……”说到这里，母亲声音有些颤抖。
“虽然桔梗被救了回来，可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
“我和她父亲是不能一生陪在桔梗身边的，如果她父亲在那妖怪的攻击下真的死去了，如果那个时候我也在……”
泪水终于涌出，滴落在枫的小脸上，惹得她有些不满地呢喃几句。
母亲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肚子，将她哄得安静下来，再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水珠。
“伯母，您不用想这么多的，你们现在不是好好地陪在师妹身边吗？”师姐忍不住安慰道。
“嗯，我知道的。”母亲感激地对她笑笑，接着道：“但是，仅仅是想想，就已经足够恐惧了吧？”
“只要想到我的桔梗，很有可能会独自一个人活着，没有人陪伴，感受不到爱意，那会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从小我与她父亲就陪在她身边，法师大人也会定期来看望她，那孩子或许还不知道什么是寂寞呢，如果可以的话，我多希望她一生也不会知道。”
“但是，突然有一天，在她的脸上出现了失落的表情，我知道，那是因为她唯一的朋友离开了村子，她终于品尝到了与朋友分开的寂寞滋味。”母亲无奈地苦笑，她的确是很感激杀生丸的出现，他让桔梗的身边有了除父母长辈之外的其他人，让桔梗感受到了不同于亲情的其他感情。
可是他也让桔梗感到寂寞了。
“我希望她可以找到所爱之人，这样哪怕其他人都离开了，至少还有那个人会永远陪着她吧。”说到这里，母亲又看向天边，叹息了一声，“但是，她或许不会爱上某个人类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希望枫可以替代那个人的出现，一直陪在桔梗身边。我也相信，桔梗会很爱护枫，好好保护枫的。”
母亲轻点枫的小脸，笑着说道：“希望枫长大以后遇见喜爱的人，也不要抛下姐姐哦，不然母亲可不会饶了你。”
“一定不会的。”师姐也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的感情是父母替代不了的。
教会桔梗短暂离别的是杀生丸，而真正让她明白什么是永别的，是她的父母。
她由一开始的不懂寂寞为何物，渐渐活成了孤独的人。
第43章
师姐本以为桔梗听说了自己与她母亲的这段对话后，会忍不住哭出来，却没想到她只是垂下双眸，淡淡地笑了。
“……桔梗？”在讲述的过程中，师姐已经几度哽咽，乍一看桔梗竟然笑了出来，还以为是眼睫上的泪水妨碍了视线，她一时看错了。
“原来是这样吗……”桔梗还记得自己被杀生丸救回来之后，母亲拥抱着自己的力度。
感觉到师姐担忧的视线，桔梗轻轻拍了拍被她们二人的说话声吵到的枫，哄她再度安稳地睡下。
看到桔梗这与她母亲相似的动作，师姐鼻尖一酸，又落下泪来。
安抚完枫的桔梗一抬眼，看到的就是她红着眼睛的样子。
“真是的……”桔梗无奈地笑了笑，伸出手将师姐脸颊上的泪水擦去。
“不用担心我的，”她轻声道，“师姐如今与我处境相当，还不能明白我此时的心情吗？”
她们都在一夕之间几乎失去了所有，不同的是，桔梗还有妹妹，师姐还有神社。既是她们活下去的唯一支撑，也是必须要背负的责任。
桔梗知道，妹妹只有自己了，她必须坚强起来。
“我已经十七岁了，可是桔梗你才……”
“我也有十四岁了，”桔梗看向自己握箭的手，“我的灵力足以保护自己，回到枫之村也可以护住村子。”
她安慰师姐道：“我与枫会过得很好的。”
听到桔梗这样说，师姐有片刻的怔忪。她垂下首去，似乎是想了些什么，许久才伸出双手握住桔梗的，隐去眼角的水光，与桔梗相视一笑。
“嗯，师姐相信你们，我也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时已秋末，虽然气温很低，但是逝者的身体还是不能保留过久，帮助师姐打理好神社的一些大事之后，桔梗便决定带着父亲与母亲回家了。
村子里幸存下来的青壮中有几个决定与桔梗同行，桔梗一一郑重道谢，只是拒绝了他们要为自己抬驾笼的请求。
她牵着枫的小手，一步步紧紧跟在父亲与母亲的身边，在枫走不动以后，就将枫背起。
“桔梗姐姐，父亲和母亲为什么一直睡在那里面？枫想母亲抱我，母亲说过，姐姐还小，不能一直背着枫的。”枫坐在桔梗背上，垂首靠在桔梗肩膀上，想要说服桔梗。
“枫，听话哦。”桔梗偏过头与枫对视，认真地道，“父亲与母亲平日里照顾枫和姐姐，太累了，就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吧。”
“诶？”
“有姐姐陪着你，不好吗？”桔梗假意生气，皱起眉来。
“很好的哦，枫最喜欢姐姐了！”枫急忙摇头，大声地说道。
桔梗这才对她笑了出来。
回到枫之村后，随行的青壮们向枫之村的村民们说了之前发生的许多事情，惹来一片唏嘘之声，有的是惋惜桔梗父母的去世，有的是慨叹桔梗的成长竟如此之快，有的是在为桔梗姐妹的未来担忧。
桔梗领着枫，笑着收下这些人的关心。
“这孩子，父母都过世了，还笑得出来啊……”
“是啊，妹妹还那么小，姐姐也才十四岁，未来可怎么办啊……”
也有几个碎嘴之人躲在暗处窃窃私语，桔梗都装作没有听见，在善良的村民们的帮助下，终于将父母安葬好。
原先四人居住的屋子对她们姐妹来说已经有些大了，仅凭桔梗一人实在照顾不过来，于是桔梗便带着枫在另一处小屋住了下来。
或许在她内心深处还有其他的原因，是逃避，是不舍，但是在她对自己说出这个理由的时候，那些就都不重要了。
她心中的一些情绪，随着父母的逝去，似乎被她亲手剥离了。那些痛苦也好，脆弱也好，都不是她可以沉湎的感情了，她必须为了自己和枫坚强起来。
距离他们当初离开枫之村也不过半月，短短的十五日好像走完了她原本预想中的大半生，让桔梗有种隔世的恍惚之感。
回来之后，怀着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情，桔梗曾经走近过御神木，却并没有看到杀生丸的身影。
这样也好，她对自己说，现在的她，实在是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杀生丸，他此时不在，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或许……吧。
两岁的枫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好多平日里甚少见面的叔叔伯伯们会突然聚在一起，脸上带着很是悲伤的表情；她不知道为何面生的婆婆会抱着自己的姐姐，流下眼泪。
“羞羞。”枫怯怯地躲在桔梗背后，指了指自己的脸蛋，对着前方哭泣的长辈小声地说道。
“枫，要有礼貌哦。”桔梗自然听到了她的话，转过去将她抱到身前，带着她向前来吊唁的村民们深深鞠躬。
“可是，枫都好久没有哭过啦，他们那么大了还在哭鼻子……”枫低声反驳。
桔梗静默片刻，并没有再和枫争论，只是拘着她，不叫她捣乱。
等到将最后一位村民送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桔梗这才蹲下身，看着闹别扭不肯与她对视的枫。
“枫。”
“哼！”枫自以为没人发现地偷看了桔梗一眼，没想到恰好对上了桔梗的眼睛，又急忙撇过头去。
“是姐姐的错，不该不理会枫的。”桔梗轻声安抚她。
“枫明明就没有说错，我真的好久没有哭过啦！”
“我知道的哦，”桔梗摸了摸她的头，笑得温柔，“枫还记得父亲曾经说过的，最喜欢的枫的样子吗？”
“记得！”枫终于看向桔梗，嘴角高高扬起，笑弯了大大的双眼，“父亲说过，枫笑起来的时候是最最最可爱的，所以枫一直笑着哦！”
“嗯，姐姐很感谢这样的枫呢。”桔梗倾身将妹妹抱起，带着她走到了木屋内。
“无论有多么困难的事情，只要看到枫的笑容，我就有面对一切的力量了。”
“真的吗？枫有这么厉害吗？”
“当然啦……”
太阳渐渐落下，姐妹二人的对话也隐没在夜色中，简单处理好晚饭后，已经是休息的时间了。
如今天气越来越冷，桔梗就带着枫挤在一处取暖，怕让她着凉。只是以往枫都是与母亲一起睡的，还有些不习惯。
初冬的夜晚很是安静，只有不远处的柴火堆中偶尔响起火星的爆裂声。
被这静谧的环境影响，枫也不由放低了声音，困惑地问道：“姐姐，枫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父亲和母亲了，他们去哪里了啊？”
此时桔梗正单手撑头侧躺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枫的小肚子，学着母亲平日里哄她睡觉的样子。
“嗯……”她垂下眼看向怀中的枫，也轻声回答道：“他们一直在哦，只是枫现在还看不到他们。”
“诶？一直在的吗……”枫听到她这样说，先是睁大了眼睛，然后有些苦恼地皱着眉说道：“那母亲不就知道枫今天晚饭把讨厌的蔬菜偷偷丢了吗？”
“嗯？”桔梗收起笑容，严肃地看着妹妹，“姐姐还不知道你这样做了呢。”
“因为，因为真的很难吃啊。”枫低下头，小小声地说道，“不过居然被母亲知道了吗？母亲一定会生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