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丸沉默地看着她，以眼神肯定她的疑惑。
“嘛，让我想想……”见状，凌月仙姬也不准备主动提起有关“冥道残月破”的事情，她以手抵唇，蹙眉作出思考的模样。
此般神态下，少女与贵夫人的气质在她身上竟奇异地重合起来，却并不给人以矛盾之感。
桔梗身上的墓土味道让凌月仙姬清楚地知道她现在的身体并非血肉之躯，用天生牙治愈自然也无从说起。既然杀生丸说，让他带着桔梗来找自己是出于犬大将的授意，那么……
“说起来，他好像是有与我提起过，如何复活像这个女孩一样的亡者呢。”沉思许久，她看着桔梗缓缓说道。
“既然如此……”
“但是，想要做到这种事情，要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的。”凌月仙姬打断杀生丸的话，语气突地冷了下来。
“生命并非那样轻微的存在，毋说她此时无法用天生牙来拯救，便是可以，也是有限的。即便是天生牙，对同一个人来说，也只可以复活一次。”
“只要可以将她救回，便无所谓了。”杀生丸垂眸看向桔梗，语气夹杂着些许微不可察的柔软，“告诉我，要如何才能复活她。”
在进入西国之前，桔梗便因为再难抵御灵魂被此世排斥的痛苦，而陷入昏迷之中，此时自然也听不到杀生丸与凌月仙姬的对话。
“只要可以复活她，连需要你付出什么代价也不问我吗？”听到杀生丸如此果决的回答，凌月仙姬眼神复杂，“你还真是在奇怪的地方，完全学了你的父亲呢。”
“我与他并不一样。”杀生丸否定了她的话。他会将桔梗复活，再与她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像犬大将那样葬身火海。
“哼，不一样么。”凌月仙姬不置可否。
“要复活如她一般的亡者，说起来难，又不难。”
邪见被这似是而非的话绕得头晕，忍不住开口问道：“夫人，究竟是难还是不难啊？”
杀生丸也皱眉看向自己的母亲，哪怕是对她的素行十分了解，在此时也难免因为急切而感到不悦。
多日来，虽然桔梗从未说起，但是她有多痛苦，她每日又是如何强忍着不适展露微笑，杀生丸一一看在眼里。眼下她业已昏迷，杀生丸也无法再压抑自己心中的烦躁。
“呜呜呜呜……你居然为了这个人类少女而对身为母亲的我生气吗？”身为杀生丸的母亲，凌月仙姬自然看出了他眼中隐忍的怒意，她以手掩面倒在身侧的靠枕上，状似哭泣，口中埋怨着自己的儿子。
可惜她的模样做得实在有些假，连年纪尚小的玲都看出不对，小声地与站在自己身边的邪见说道：“她看起来，好像没有那么伤心啊……”
“还真是可怕的存在。”邪见喃喃道。与杀生丸殿下不同，这位夫人是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很可怕的存在。
杀生丸忍耐着道：“不必如此口是心非，直接告诉我方法便是。”
“无趣。”凌月仙姬收敛表情，将覆在脸上的双手放下，重新在华椅上坐好。
“若是旁人想要复活她，或许很难，但如果是杀生丸你的话，倒也简单。”她双目微合，简单解释了自己之前所说的话。
“可是只要一想到我的儿子将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我便很是心痛与不舍呢。”
“究竟要我做些什么？”杀生丸沉声问道。
“天生牙无法救她，是因为她的灵魂已经没有可以依附的肉.身，若是想要将她复活，最紧要的便是为她重塑身体。”凌月仙姬斜靠在座椅上，垂下眼眸，也掩去其中诸多复杂感情。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必须有一名大妖甘愿献出妖血，提供大量妖力，可究竟需要多少，连我也不甚清楚，说不得你的妖血便会就此流干殆尽。”
妖怪最精粹的力量便在于血液之中，可是正如她先前对杀生丸说的那样，生命并非如此简单，谁也不知道要复活一个人类，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既是如此，那么又难在何处？”杀生丸并没有因为凌月仙姬话中的凶险而有分毫迟疑，追问道。
凌月仙姬抬眼看向杀生丸怀中的桔梗：“她此时所依附的身体，应是由她自己的墓土所制，其中便有她的骸骨。虽说曾因被火焚烧而化为灰烬，却姑且可以一用。”
说带此处，她顿了顿，片刻之后才继续道：“但是我并未从中闻到血液的味道。”
杀生丸骤然睁大双眼，已经猜到她话语中未尽之意。
要重塑一具肉身，所需的确不多，不过亡者的骨与血罢了。
对旁人来说，大妖的妖血应是最为难得之物，可对于桔梗来说……
五十年已经过去，当年的一切都已渺渺，便是知道桔梗曾经存在过的人也很少了，更别提要去何处寻她的血液了。
“如此，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要说，想要复活她，难，却又不难了。”似是没有看到杀生丸倏尔转沉的脸色，凌月仙姬从容将话说完。
身处冥界的犬大将对桔梗知之甚少，自然也不知道她已经死去有五十多年，那所谓的复活之法，对桔梗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
杀生丸与桔梗同样不知，抱着希望赶来这里，却未想最终是这样一个结果。
“我曾与她有过承诺……”杀生丸低垂着头，长长的刘海掩去他此时表情，众人只能听见他压抑的声音低低响起。
他并不是第一次将桔梗抱在怀中，自丛云牙一战后，虚弱的桔梗无法自行赶路，便是杀生丸抱着她一路飞行至此。可这却是第一次，他感到如此沉重。
重得他双手酸涩，几乎站立不稳，只有单膝跪地，才能勉强稳住怀抱，不至让桔梗摔在地上。
此时在他胸中翻涌的感情，是否与当日的父亲相似？那个在满月之日，不顾伤重奔向十六夜的父亲的心情，是否便是如此？
无人能够回答杀生丸的疑问，或许他也并不需要谁来回答。他能做的，只是不断收紧怀抱，让桔梗更为贴近自己。
“不会的，桔梗姐姐说好了会一直陪着玲的！”玲不敢相信地大喊，却遮不住哽咽之声。
即便对凌月仙姬所说的话一知半解，但是仅看杀生丸此时的反应，玲也明白过来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即便是找不到血液，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将她复活了吗？”邪见偷偷擦去眼角湿意，心有不甘地问道。
虽然他一直看不顺眼桔梗，却不得不承认她在杀生丸殿下心中的地位，若是她真的就此消失，杀生丸殿下也一定很伤心。邪见不想看到杀生丸如此伤神。
“或许有吧，只是你父亲当年找到的方法，仅此一种罢了。”凌月仙姬眼神复杂地看向杀生丸，回答了邪见的问题。
如此情绪外露的杀生丸，她已经许久没有看见过了。
“父亲找不到，不代表我杀生丸也同样不能。”听到邪见与凌月仙姬的对话，杀生丸依旧低垂着头，语气却狂妄自信。
“可是，老爷当时说过，她或许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邪见沮丧地道。
杀生丸殿下还是如此自负骄傲，作为他第一忠臣的自己或许不应该反对。但是邪见又清楚地知道，以桔梗此时情况，决计是等不到那个时候的。
“只不过是一个人类巫女，你便真的如此固执，一定要将她复活才好？”
“不只是人类巫女。”杀生丸右臂微抬，让桔梗陷入自己肩窝，垂首与她脸颊相贴，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给她。
桔梗对他来说，并不只是人类巫女。此世人类巫女多不胜举，却唯有一个桔梗，只有一个桔梗，仅是安然地存在于他身边，便让他感到心中安宁。
“或许真有那么一天也未可知。”沉默良久，凌月仙姬突地笑了。是否应该感慨，到底是父子呢……
“作为母亲的我，虽然无法帮助你将她完全复活，但是至少能够为她拖延上些许时日，或许她便可以等到那一天。”
等到杀生丸真的寻找到复活之术的那天。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的剧情大家都能猜到啦~
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真的是亲妈！
第82章
昏睡之中，痛苦似乎略有减轻，桔梗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此时正躺在一张矮床上，周围有白色的帷幔层层垂落，上绣樱花图案，将此处围成一个小小的空间。因为精神尚未完全恢复，她差点以为自己身处樱花林中。
“这里是……？”她下意识喃喃道。
“这是我年幼时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身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桔梗这才发现，杀生丸正坐在床沿上，看着自己。
“杀生丸？”桔梗转头看去，挣扎着想要自床榻上坐起，却始终提不起力气，更险些摔倒。
“你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不要着急。”杀生丸附身接住她倒下的身子，曲腿坐于床头，让桔梗靠躺在自己腿上。
她的黑发如流瀑一般，铺满了他的腿间膝上，几乎盈满半张床榻。
“是你母亲帮了我吗？我感觉好了许多。”桔梗手抚胸口，只觉一直以来的疼痛之感已经大大减轻了。
“嗯。”杀生丸低沉地答应她一声，却没有接着说话。
他微微低头，右手撑在床榻上保持平衡，左手无意识地轻轻卷弄着桔梗散乱在自己身上的黑发。
仔细考虑后，杀生丸向桔梗隐瞒了凌月仙姬所说的复活之法。既然他已经决定要再去寻觅可行的方法，也在凌月仙姬的帮助下为桔梗拖延了些许时间，便不必也不想让她徒增烦忧。
只是……杀生丸眼神暗沉，因为先前从未使用过此类妖术，连凌月仙姬也不敢断言桔梗可以坚持多久，或许他与桔梗都没有多少时间了。
看到杀生丸神思不属的模样，再想到自己这次的昏迷，桔梗默然垂下眼眸，抿唇思考许久之后，才再次抬眼看向杀生丸道：“你说这里是你幼时曾经住过的地方，可以领我四下看看吗？”
杀生丸一怔，回过神来。
“此处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桔梗笑着摇头，仍是坚持要他将自己扶起来。
即便是再如何空旷冷寂的房间，只要想到杀生丸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于她来说，便具有不同寻常的意味。
更遑论此处并非空无一物。
杀生丸将桔梗抱起，掀开挡在眼前的层层帷幔，带着她缓缓走了出去。
整座房间并不大，虽然收拾得十分整洁，却一眼便可以看出，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住过了。
“那是你幼时休息玩耍的地方吗？”桔梗指着一块白绒地毯，笑着问杀生丸。
她方才所躺的床榻占据整座房间近四分之一的空处，除此之外，最大的便是另外一角的那块地毯了。上面零星散乱着一些杂物，桔梗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却隐约猜到应该是杀生丸小时候的玩具。
“或许吧，已经记不太清了。”杀生丸扭头避开她的目光，状似平静地道。
他并未说谎，即便他真的在那上面打过滚，也应是还未能化形的幼犬时期了。更别说此时抱在怀中的是他心悦之人，有关那时候的事情，就算记得清，也必须否认才好。
“是吗……”桔梗失望地叹息一声，颇有些遗憾。
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便被另一处隔间吸引过去了。
那是妥善收好的杀生丸的旧衣。
桔梗让杀生丸将自己放下，跪坐在地板上，自隔间中将衣物取出，一一展开。
“唔，总感觉很难想象呢，杀生丸穿上这件衣服的模样。”
拿在桔梗手中的是一件小和服，制式与杀生丸现在所穿相似，却小了很多，约莫是人类少年七、八岁时的大小。
杀生丸靠坐在隔间旁的墙壁上，目光扫过地上许多衣物，无所谓地道：“你穿上这类衣服的模样，我可是见过许多次了。”
可不是么，他与桔梗相遇的时候，正是她七岁光景。
彼时他以为，眼前这个子矮矮的人类女孩，唯一的用处便是帮助自己寻找父亲墓地，轻易就可以舍弃。却未料到，眼看着她从七岁长至十六，从幼童长成少女，从生离再到死别，从自以为的淡忘到她复活后的再遇，多年相伴，多年沉淀，她已经成为他无法割舍的存在。
桔梗脸颊微红，多年前杀生丸曾经说过的话再度被记起，她忍不住嗔怪道：“那时你说，即便我已经长大，对你来说也与七岁时并无区别，现在可还是这样想的？”
杀生丸单手撑着下巴道：“不然还能如何？”
“怎么会没有区别呢？”桔梗下意识抱紧手中的衣物，略有些不满。
“此时我看你，与你七岁时自然不同，但你在我眼中却一直没有变过。”似是欣赏够了她薄怒的模样，杀生丸缓缓开口解释道。
对七岁的桔梗，他只是因她每日不间断的练习而感觉颇有兴味，又因为寻找墓地的事情对她有些许看重；而对现在的桔梗，他的感情则全然改变，亦加深许多。
但无论是何种感情也好，对他来说，桔梗一直就是桔梗。
“是这样吗。”桔梗垂眸，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看完隔间里的衣服后，桔梗慢慢将其收拾妥当，再由杀生丸带领着看了房间中的许多东西。
有他少时使用过的刀剑，收藏的一些武书，甚至还有凌月仙姬用他褪下的毛发制成的犬形玩偶，虽然大部分都被杀生丸不满地丢弃了，但桔梗在角落处还是找到一个“漏网之鱼”，盘问杀生丸许久才得到答案，知晓这究竟是用什么做的。
“能找到这个东西，姑且也算是弥补了我的一些遗憾吧。”桔梗掩唇笑道。
白色的犬形玩偶只有桔梗手掌大小，被她小心握在手中，两相衬托，愈发显得手掌白皙。
杀生丸是看着她从七岁长大的，她却从未见过杀生丸小时候的模样，实在是有些遗憾。
“……”杀生丸只能沉默以对。
对于自己那不着调的母亲，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哪怕她在自己面前如何作戏也可以面不改色泰然以对，却还未做好准备，把这些事情在桔梗面前摊开。
不过，若非那是他的东西，杀生丸也不会让桔梗随身带着便是了。
一番闹腾之后，已经是傍晚了。
杀生丸将木制门扉推开，与桔梗依偎着坐在屋檐下，安静地观赏庭院景色。
桔梗膝上盖着一件杀生丸的旧衣，是他早年间穿的，与房间中悬挂的帷幔相似，这是一件白底绣樱花纹案的和服。仔细分辨，似乎还可以嗅到独属于杀生丸的味道。
庭院中植有数棵樱树，分明不是初春时节，却已经积累了满地的樱粉。随着杀生丸将门扉打开，清风拂过，两人身上很快便落满了樱花瓣，身后的房间也飞入许多。
杀生丸已经除去铠甲，只穿着和服，其上妆点的是大红色的樱花纹样，而并非少时常用的浅粉色樱花瓣图案。
安静的氛围似乎极易勾起不好的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