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可以替代。
一个是无可代替。
两句话,他们在她心里的地位瞬间立分高下。
“说到底,还是我出现的时机不对。”裴时序缓缓阖了眼。
他同她相处的那十年,她无忧无虑,情窦未开,只懵懵懂懂的,将一切看做是理所应当,那时他对她提亲,在她眼里兴许还不如一只偶然飞过来的粉蝶新奇有趣。
等到她及笄开了窍,处境又最是艰难的时候,他偏偏不在,给了另一个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归根结底,或许当真如林启明在信里所说,一切皆是天意弄人,是他们有缘无分。
“……他对你好么?”裴时序声音艰涩。
不等江晚吟开口,裴时序看了眼陆缙掌心的伤口,又自嘲:“是我多虑了,他待你自然是极好。”
“起码,不会如我一样,一次次伤你。”
“等这场仗结束之后,你们便该成婚了吧,十六岁,刚刚好的年纪,你生的本就好,凤冠霞帔,定然极美,只可惜,我是无缘见到了……”
裴时序用眼神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似乎要将她刻在脑海里。
“有机会的,你只要认罪,等的到的。”
江晚吟吸了下鼻尖,回想着大魏的律法,他大约还能留到秋后。
她眼下什么都不贪求,她知他必死无疑,但能多留一些时日也是好的。
裴时序只是笑:“阿吟,你还是那么心软。”
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与其苟延残喘的活着,倒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对不住,阿吟,我从未想过害你,这玉你收着,上面刻了破解时疫的药方,我原是想等瘟疫蔓延后,由你和林叔拿出来救场,也好摆脱我的身份对你们的负累,眼下,贺老三虽拿到了药,但还需破解方子,你拿着,兴许能立个功,也好抬抬身份,免得叫人闲言碎语,看不上你的出身。”裴时序将那块磨了许久的玉塞到江晚吟手里。
“……我不要。”江晚吟指尖一烫,完全没料到他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给她。
“拿着,阿吟。”裴时序将她的手握紧。
说罢,又费力的将石桌旁的箱笼拉开。
里面赫然堆了大大小小几十块没雕好的玉。
“我知道此次怕是凶多吉少了,原想将每年的生辰礼都备好,一年一年的派人送给你,但陆缙来的太快,这些,尚未来得及打磨……”
裴时序叹一口气
“我不介意,从来不介意的。”
江晚吟自打看到了这堆玉,心口愈发的酸。
他为什么不明白呢,她要的从来不是最好,只是最配。
他送给她什么她都不会介意的。
商户女配商户子不是很好么?又何必执着于身份,非要上京?
“阿吟,别哭。”
裴时序屈指,替她拭泪。
可他忘了他手上还有血,一触碰到,弄的江晚吟满脸血红。
他望着满手的血,似是觉得憎恶,又慢慢收回:“对不住,阿吟。”
他到底,还是配不上她了。
“你闭眼,我有东西要送你。”
“我不要。”江晚吟不肯。
裴时序又重复一遍,已经快没力气:“阿吟,听话。”
江晚吟拗不过,到底还是答应了。
裴时序微微笑:“这才对。”
然下一刻,江晚吟忽然听到了刀子猛地扎进血肉的闷沉声和一声闷哼。
“你做什么?”
江晚吟立即睁眼,手中却被塞了一把沾血的匕首。
再一看,裴时序心口的血已经大片大片的涌出。
“哥哥!”江晚吟立即扶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啊?”
裴时序却反握住她的手,要她握紧手中的匕首。
“做不成夫妻,我们还是兄妹,身为兄长,我如今已经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这条命。斩杀红莲教首想必是大功一件,我便以我的命,当做是给你新婚的贺礼,没有我,你往后余生想必会顺遂许多……”
裴时序微微一笑。
“我从不在乎这些!来……”
江晚吟捂住他冒血的心口,张了张唇想叫人。
但举目四望,山上皆是围攻他的人,他恶贯满盈,又哪里会有人愿意帮他。
他为什么这么坏,偏偏对她这么好?让她恨也恨不起,狠也狠不下心。
“你不要这样……”
江晚吟边哭,边捂住他心口的血,手忙脚乱。
可任凭她如何堵,裴时序的心口仍是汩汩的往外冒血。
来不及了。
“为什么啊……”
她知他活该,真正到了这一刻却仍是忍不住伤怀。
“阿吟,别哭。”
裴时序脸上已无血色,眼皮也渐渐睁不开,他缓缓靠在江晚吟肩上,声音也低下去,“这些年我说了很多谎,杀了很多人,唯独爱你,是真的。”
“我也从未,想过伤害你。”
“倘若……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来上京。你做个商户女,我做个商户子,咱们就做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白天去铺子里帮忙,晚上到藤萝架下乘凉。”
“可惜,可惜……”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惜没有如果。
“阿吟,对不起。”
裴时序薄唇微微一笑,用尽最后的力气。
沾满血的手从江晚吟侧脸上缓缓往下滑,最终轰然一声,垂落下去。
“不要!不要……”
江晚吟失声,她强忍着泪,眼泪却还是止不住的涌了出来。
傍晚的天已经转阴,铅云低垂,雾霭森森,似乎酝酿着雪意。
灰扑扑的,从天尽头簌簌的飘下来,不知是雪片,还是烧山后草木的余烬,覆了她满身。
早春的藤萝没有开,正如一去的日子回不来。
兰因絮果,从他决定进京的那一刻起,他们已然缘尽。
作者有话要说:
随机50~接下来就是妹妹和Jeff了
第102章 结局上
本就在下雪, 裴时序尸身很快冷下去,连心口的血都结成了冰。
江晚吟放下手中的沾了血的刀,替他缓缓阖好了眼。
此时, 大风刮过,尚未被扑灭的火星刮到了干枯的藤萝架上,枯枝瞬间噼里啪啦的烧了起来。
更为要紧的是,石桌下还埋着火药。
一旦火势蔓延,势必会点燃火药。
“阿吟,快过来!”
陆缙蹙眉,一边命人撤离,一边快步上前带走江晚吟。
江晚吟也意识到了不对。
然火势太大, 迅速从顶上烧起来, 到处都是掉落的枯枝。
有一段险些砸到她身上。
陆缙眼疾手快, 立马将她扯了过来, 两人往后一跌, 险险的的避开。
“砰”的一声, 此时, 燃烧的枯枝已经掉落到地上了。
已经完全来不及顾忌裴时序的尸身。
“快!”陆缙立即推着江晚吟往外走。
江晚吟回头看了一眼那地上的尸身, 终究还是陆缙一起向前奔出去。
他们逃离火海的那一刻,掉落在地上的枯枝果然点燃了火药。
霎时,轰然一声, 整个茅舍皆被夷为平地。
窜出的火焰直逼树梢。
炸的一切皆粉碎。
自然也包括裴时序的尸身。
等江晚吟再从尘土里起身,不远处已经只剩下一片废墟。
只有几块碎玉散落在脚边。
落了满身的土,江晚吟回头望了一眼:“哥哥!”
“你冷静!”陆缙一把捞住她的腰。
江晚吟正要起身,忽然, 身后咣当一声,陆缙拄着剑单膝跪了地。
几滴猩红的血从他身前砸下来, 一滴一滴,很快凝成了一小滩。
竟是也伤的不轻。
他总是一身深衣,沉默少言,执着剑挡在所有人前。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伤到终于连盔甲也遮不住了。
“陆缙!”
江晚吟失声,又回身朝他奔过去。
正此时,第二波爆炸的余波来袭,又是轰然一声,陆缙抱着她一起滚到山坳里去。
发觉陆缙受了伤,迅速跌落之时,江晚吟反抱住他,在即将滚到崖边时替他挡了一下。
后脑不小心磕到了石头上,她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耳边犹在一声一声的轰鸣,大火满山,烧的浓烟滚滚,遮住了半边天……
混混沌沌,江晚吟做起了梦。
梦里,她握着一只匕首,满手都是血。
她怕的想将匕首扔了,裴时序却反倒握着她的手更进一步,刀尖入骨,震的虎口发麻,江晚吟冷汗涔涔,辗转反侧。
等她再醒来时,眼前已经没有火海,也没有浓烟。
帘子被微风徐徐的拂起,她睁开眼,隐约看的见外面满地皆白。
大雪满山,时候大约已经过了许久了。
果然,见她醒来,一个正支着手臂打瞌睡的女子揉了揉眼,笑着叫了一声:“江娘子,您终于醒了,这可都两天一夜了,您若是再不醒大夫该心急了。”
“两天一夜?”江晚吟刚醒,揉了下眉心,尚有些混沌不清。
此刻微微一动,手臂上又传来一股酸疼感,她低头,只见右臂被包扎的严严实实的。
胸口还有些喘不上气,大约是疫病还没完全好。
然她一睁眼,脑中迅速涌现出前日发生的一切。
“外面如何了?”她问。
“山顶的火药被大火引爆了,红莲教首和被关在笼里的那群野獾都被夷平了,剩下的叛军群龙无首,也都降了,此时都已经被带下山。”
全都……夷平了。
江晚吟又想起那掉落在她脚边的碎玉,脑中嗡嗡的疼。
以此说来,裴时序的尸身必然也粉身碎骨了。
她沉默着许久没说话,揉了下眉心,突然又想起一事――陆缙!
他当时似乎受了伤。
江晚吟立马抬眼:“你们将军如何了?”
“将军肩上中了一刀,您昏过去后,他也跟着昏过去了,如今在主帐里养伤。”
“伤的如何?”江晚吟又问。
那女子摇头,须臾,又小声说。
“……听说当晚端出来一盆血水。”
她原是营妓,因着江晚吟受伤,特意被调过来替她擦洗的,这些事并不外传,她也偶然间听到的。
江晚吟闻言直接掀了被子:“我去看看。”
“哎……娘子,您的病尚没好,大夫叮嘱过需静养!”
江晚吟却直接奔了出去。
那营妓劝不得,赶紧拿披风追出去。
外面冰天雪地,江晚吟刚出帐子,正看见有两个士兵抬着一张用草席裹起来的人往火场去。
经过时,她远远的看一眼,只见那人裹着首尾,只垂着一只手臂,经过时,有一只靴子掉了下来。
江晚吟拾起来帮着送了上去。
一靠近,她又忽然发现那人身穿铠甲。
且铠甲的样子像极了陆缙那套,她亲手帮他穿过的那套。
陆缙本就受了伤,加之染上疫病,难不成……这人是他?
不可能。
他明明一向最是运筹帷幄,这三个月打了那么多次仗都过来了,怎会折在一场山火上。
但军中军纪森严,舆服皆有规制。
寻常士兵绝不可能逾制去穿将军的铠甲。
必是他无疑了。
江晚吟伸手想触碰,手腕却微微颤着,迟迟不敢碰。
忧惧过度,她冷汗直冒,耳边一阵嗡鸣,什么都听不清。
“……江娘子?”两个士兵目露诧异。
“陆缙!”
直到江晚吟哭出声,他们相视一眼,方明白她是误会了。
“这不是……”他们试图将江晚吟扶起来。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低笑。
低中带沉,说不出的好听。
江晚吟一激灵,含着泪迅速回了头。
再一看,来人一袭玄色直缀,身姿挺拔,面冠如玉,不是陆缙还是谁?
“你怎么……”她眼泪瞬间止住,又疑惑地看看眼前的人,半掉不掉的,“那这个是……”
“江娘子,这是火头营的小兵,不是将军,您认错了。”
两个士兵哭笑不得,解释道。
陆缙敛了笑意,朝江晚吟伸出一只宽大的手:“还不起来?”
江晚吟再环视一圈,才发觉此刻巡逻的,烧火的,练兵的人,皆在偷偷的瞄着她,似乎在憋笑。
这回当真是出丑了。
她赶紧用袖子擦了泪,声音闷闷的:“你怎么不提醒我?”
“你直接扑上去,谁来得及开口?”陆缙笑,将人从地上拉了起,又拍了拍她衣裙上的尘土。
江晚吟面红耳赤,赶紧埋着头躲在扯住他衣袖,低声催促着:“进去说。”
陆缙笑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眼神只淡淡扫过去,周围人立马皆敛了眼神。
江晚吟亦是窘的不行,临走时,她忽然想起手中还握着一个靴子,又立即回身小心的替那裹在草席里的士兵穿上。
陆缙揉了揉她发顶,两个人一起回去。
进了帐子,江晚吟过热的脸颊方慢慢减下温来:“……这个人怎会穿上你的衣服?”
“他是最早患了疫病的那批,如今虽有药了,但他们病的太重,药石罔及。这孩子十五从军,一心想做一名将军,他病的昏沉时候我刚好去探视,便给了一套我的铠甲让他试试,他穿上后说了一句真好看,然后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咽了气。”
所以,他没让人将这铠甲脱下来,只让他穿着一起去。
也是因此,江晚吟才生了误会。
江晚吟远远的望着火场的烟,沉默下去。
说到底,这些还是裴时序做的孽。
很多人因他死后被烧成了灰,他自己也在大火里粉身碎骨。
这大约便是所谓的因果。
一切如他所愿,灰飞烟灭,消散个干净。
江晚吟看向陆缙:“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如何伤的,我分明没见你……”
“已经没事了。”陆缙拂开她的手。
这伤原是在攻山时被人偷袭的,只是当时局势对他们不利,不能动摇军心,一切尚需他坐镇。
他便什么都没说,神色如常的与裴时序对峙。
江晚吟隐约猜出来了,陆缙一向隐忍不发,必是为了稳定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