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 又加之白日去了佛寺深受打击, 江华容离开正房后, 整个人像被抽了心骨,神情落寞。
落寞之余,想起今日净空说的话又十分嫉恨。
凭什么, 这世间落胎的妇人不知凡几,偏偏她出了意外,伤了根本,此生都不再能有孕。
她更不明白, 她当初明明当晚便喝了避子汤,为何还是出了事?
“不会的, 一定是误诊。”江华容不肯相信,转而又自言自语道,“净空再厉害,擅长的也是内症,一个和尚,又不是专治妇人的,他说的未必就是对的,恐怕是名不副实,言过其实罢了。”
一定是这样。
江华容安慰自己,又吩咐孙妈妈道:“嬷嬷,你暗地里再去多寻寻专治妇人内症的大夫,不论出多少钱,喝多少药,都不成问题。”
“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只需小娘子怀上,再暗中偷龙转凤便可万事大吉,只要有了嫡子,您的病便是治不好也没什么。再说,妇人生子如同去鬼门关走一趟,娘子,您又何必纠结于此呢?”孙妈妈劝道。
江华容何曾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她想要的不止是嫡子,她是当真爱慕陆缙,想同他做一对真正的夫妻,想生下融了他们血脉的孩子,而不是往后一辈子都靠着江晚吟生的孩子来维系这摇摇欲坠的长孙媳的身份。
于是江华容执意不应,仍是吩咐道:“我意已决,嬷嬷不必说了,你只管去寻大夫便是,只是切记不可叫人发觉。”
孙嬷嬷见劝不动她,便只好答应下去:“娘子放心,老奴这就去。”
摆在面前的补汤已经冷了,上面浮着一层油花,江华容忍着反胃,还是喝了下去,擦了擦唇角,又不禁去想夫君同妹妹现在在做什么。
一想,她腹中愈发翻滚起来,剩下的半碗无论如何都喝不下。
正房里,江晚吟也刚喝完一碗补汤。
陆缙的指腹缓缓碾过她的唇,又向上五指穿过她的发,抚着她的头,低低地夸奖她,仿佛当真把她当成了孩子。
江晚吟本就比他小上许多,又加之自小不在父亲身边长大,并不厌恶这种触碰,反倒觉得安心。
然她隐隐约约,总觉得今晚陆缙似乎有些怪。
尤其是刚刚哄着她的声音,仿佛不是对妻子,倒是和白日里对她这个妻妹说话时的语调差不多……
但她之前只同他亲近过两次,并不知晓他白日同长姐是如何相处的,只知晓他一贯强势,想来在这种时候自然也是,便没再深想。
眼下要紧的是这汤,她已经尝过那种煎熬的滋味,自然不想再来一次。
但今晚有陆缙在,他们是夫妇,江晚吟想,在药效开始之前,她应当便能解除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替她擦完唇后,陆缙缓缓低头,江晚吟感觉出他似乎要吻下来,慢慢仰起头去配合他,鼻尖已经微微触及,江晚吟已经闻到了一丝酒气的时候――
外面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世子,是康诚来了,说有事通禀。”女使低声询问道。
陆缙一听来人,忽地顿住。
江晚吟也没料到,原本已经阖上的眼微微睁开,迷茫地看着他。
陆缙看出了妻妹眼角的红晕。
却想,还不够,不如昨晚。
果子要熟透再摘,果汁最为充沛。
不急。
陆缙压了压眼皮,宽大的手摸摸她的头,安抚道:“我出去看看。”
江晚吟依稀记得这个康诚仿佛是他的得力下属,料想事情紧急,明明极不想他在这个时候走,还是偏开了头,轻轻嗯了一声。
陆缙出了门,被夜风一吹,神情又恢复如常。
康诚的确是他的得力下属,他之前派了他跟着父亲那边,他夜半回来,想必是有了情况。
果然,康诚一开口便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公子,裴时序应当不是被山贼杀的,凶手恐怕另有其人。”
夜风微凉,陆缙衣袍被吹的猎猎,方才的耳热顿时散的一干二净,他眉眼冷下去,垂眸问道:“怎么说?”
“卑职也是猜测。”康诚将这些日子查到的东西一一告知与他,“立雪堂那边只查到了坠崖便信以为真,转而全力去追捕京畿附近的山贼,但卑职在翻看卷宗时却注意到,案卷记载发现裴时序时他身上的衣衫还是完整的,也正是因此门房才将人认出来。但裴时序是个布商,他身上穿的是上好的蜀锦,一匹值十金,扒下来典进当铺里也是一笔不菲的银钱,这些山贼大多是穷困潦倒的流民,没道理放过这身东西。”
康诚是流民出身,当初也曾误入歧途,偶然遇到了陆缙,随他从军才有了今日,因此他最能觉察出异样。
“你说的不无道理。”陆缙沉吟片刻,颇为认同。
但,裴时序若是被人蓄意谋杀,那便值得深究了。
他一个隐姓埋名的商户,初到上京,是何人要蓄意杀他?
他又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
“接着查,青州那边跟上,上京这边也要查一查,尤其要查查裴时序究竟是为了何事入京,又见过什么人。”陆缙吩咐道,又提点康诚,“听闻他样貌同我有几分相似,你若是无处着手,不妨拿了我的画像试一试。”
“是。”康诚差点忘了这条线索。
他欲离开时,陆缙忽又想起了一事:“我记得,裴时序是三月前死的?”
“应当是,从尸骨推测看,大约是在您回来之前刚刚没的。”康诚回想道。
误传死讯,样貌相仿,江氏与人有染,裴时序身死……所有的矛头赶到了一起,偏偏都在三月前。
会那么巧?
陆缙眉眼一凛,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猜想,沉声叫住康诚:“等等,你将江氏与人有染的事情与此事一起查。”
康诚脚步一顿,思索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公子的意思,后背顿时出了冷汗。
“是。”他低低答应了一声,脚步匆匆没入了夜色中。
若那个人是裴时序……
陆缙垂在身侧手缓缓收紧,在凉风中站了一会儿,才掩下眉眼间的戾气,回了披香院里。
房内
江晚吟已经说不出的煎熬。
可陆缙一去便是好久,仿佛蓄意的一样。
她擦了擦汗,又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陆缙回来时,一入眼便是江晚吟侧坐在椅子上的模样,衣衫已经汗透了,紧紧裹着玲珑的身子,正在给自己倒茶。
但指尖却是抖的。
陆缙眼神从她指尖移开,知道时候已经差不多了。
他只当没发现一样,在她身侧坐下,沉沉地叫了她一声:“过来。”
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陆缙声音低沉又醇厚,听的江晚吟指尖微麻。
她没拒绝,站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陆缙即便是坐着,已经同江晚吟站着差不多高。
他伸手抚着她的额发,那手极其宽大,穿过她的发,一下一下,低低地问她:“等急了?”
“没有。”
江晚吟轻轻摇头,自然不肯承认。
却莫名被安抚了许多,觉得他这样摸着她的头仿佛兄长对幼妹似的。
但随着他接下来的动作,江晚吟很快打消这个念头,毕竟没有哪个兄长会把已经长大的妹妹抱到膝上。
陆缙双手穿过她膝弯,微微一用力,便轻而易举地将她抱到了他膝上。
他比她高大许多,江晚吟扶着他的肩,额头刚好抵在他心口。
很快,汤里的药效一涌,她微微抿着唇,眼底又开始泛起雾气。
里间的灯是熄的,但陆缙回来时有意留了外间的一盏,烛光微弱,看不分明,刚好足够他打量眼前人。
此刻,她是他的妻,他不必再像昨日一般避嫌,可以慢条斯理地欣赏她晕开的脸颊。
再往下,他手掌顺着江晚吟的侧脸缓缓抚下来,发觉她眉侧印着些缕睡痕,大约听进了他的话,当真一直休息到了傍晚。
真听话。
听话到让人动了恻隐之心。
陆缙按捺住想要用力握下去的手指,往上托住她的颈:“热?”
“嗯。”江晚吟闷闷地答应了一声,脸颊顺势倚在他的掌心。
“刚才的汤,好喝吗?”陆缙又问她。
江晚吟虽知道他不是有意给她喝这种东西,但她现在的煎熬仍是全都来源于他,于是偏过头,难得耍了一点脾气不肯回答。
她别扭的模样愈发添了几分生气。
陆缙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转回来:“把唇张开。”
他说这话只是想尝一尝她口中的汤,但江晚吟脑子迷糊,有些不确定,似乎在纠结哪个。
陆缙倏然明白了,低低笑了一声,忽地改了主意,一手托起了她的腰,另一手拉过她的下颌,缓缓靠近。
江晚吟顿时发觉自己想多了。
原来他只是想吻她。
她轻轻答应了一声,朝他仰起头。
在他的唇即将贴上来的那一刻,那双托着她的手一放,江晚吟发觉自己又猜错了,骤然蹙紧了眉,声音也被完全堵了住,一丝一毫都逸不出。
第23章 请安
喝完一碗冷汤, 江华容这一晚睡得的并不好。
又想起白日里老太太叫她明早把江晚吟带过去看看的事,愈发难眠,便想等着她出来叮嘱她几句勿要太出风头。
然这一晚江晚吟却迟迟没出来。
窗外一镰月钩过了树梢, 缓缓往上爬,照的清辉遍地,四野茫茫。
她终究耐不住,皱着眉唤了值夜的女使一声:“还没出来么?”
每回小娘子晚上过来,夫人的脾气都格外不好。
且她又不能朝着正房发火,便总是挑她们这些女使的茬,茶汤热了嫌烫,冷了嫌冰, 连梳头时掉了一根头发都得叱骂。
是以这种值夜, 女使们都在暗自祈求不要轮到自己, 不幸轮值到的, 也都小心翼翼, 细声细气。
女使敛眉屏息, 摇摇头回道:“不曾。”
果然, 江华容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何时了?”
“快二更。”女使瞥了眼漏壶, 声音更低。
“二更天……”江华容喃喃地念了一句,脸色愈发难看。
今日用膳早,陆缙没动几筷子便去了净房, 那时不过酉时。
她算了算,圆房之后,郎君这是一次比一次晚了。
“下去吧,再去盯着。”江华容揉揉眉心, 想了想,又将女使叫了回来, “算了,你同她说罢,记得让她不要误了时辰。”
从前每每出来时江晚吟眼底皆是掩不住的水色,今晚恐怕更是,江华容一想起心口便像栓了块巨石,沉沉地往下坠,实在不想再看见那张脸。
女使答应了一声,江华容才缓缓睡下。
一转身,望着冰冷的墙,长夜漫漫,度日如年。
一墙之隔,江晚吟的唇被牢牢的堵住,一丝声音也发不出,也觉得度日如年,偏偏,陆缙不给她解释的机会,直接抱起她便往里间走。
直到远处钟楼上传来了二更打更的声音,她才微肿的唇才被放过。
然而却是连指尖也抬不起来了,更遑论起身独自去偏房睡。
她正阖着眼挣扎的时候,陆缙又递给她一碗汤,托着她的头抬起来:“来,喝了。”
江晚吟现在一看见汤,连头发丝都在抖,轻声问他:“这又是什么汤?”
“参汤。”陆缙低沉地道,“喝了补气血。”
江晚吟闻了一下,发觉当真不是刚刚的气味,这才松了口气,捧到了手里。
大约是疲惫极了,很快,一碗汤便见了底。
且这汤里用的大约是上好的人参,没多久,她便回了力气。
陆缙站着等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她半干的发丝:“好多了?”
江晚吟嗯了一声。
“那就好。”
陆缙放下汤碗,忽然来了一句。
江晚吟不明所以,沉思片刻,觉得他说的应当是喝了汤好恢复力气,方便她走回偏房。
于是她便撑着手臂欲坐起来,尚未离榻,陆缙却按住了她的肩:“不急。”
“怎么了?”江晚吟不解。
一脱口,忽然又明白这汤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她透过夜色又打量了一眼不远处的桌案,发觉那汤盅里还在冒热气,里面的汤恐怕不止一碗,江晚吟顿时头皮发麻,慌得想绕开陆缙下地。
然而她刚探出半边身,便被抓着脚踝直接拖了回去……
夜深人寂,斗转星移,等江晚吟再睁开眼时,窗外的月不知何时已经西移。
月色如洗,照的满室如积水空明。
竟已过了三更。
照例,江晚吟还是趁着陆缙去净室的时候离开。
但这回,行动愈发迟缓,刚绕过回廊,有个女使便迎了上来:“小娘子,大娘子让您明早记得早些起去寿春堂请安。”
江晚吟已经连眼皮都睁不开了,隐约只听见请安两个字,料想是长姐又想法子磋磨她,闻言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便拖着脚步往水云间去。
回去之后,尚在浴桶里,她便睡着了,全然将女使说的话抛在了脑后。
晴翠等了许久不见江晚吟出来,帘子一掀,见她早已伏在桶壁上,睡得不省人事。
将人扶起来时,晴翠打量了一眼,只觉触目惊心,连忙挪了开,全然未料到像陆缙这样沉稳的人也有这样荒唐的一面。
但还是心疼居多,晴翠安抚着江晚吟睡下后,想着明早既不用去家塾,可以晚些再叫起小娘子。
于是江晚吟这一觉便睡得昏天黑地。
陆缙这一觉也睡得极好。
这半月来,他头一回睡了安稳的一觉,早起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神采奕奕,看起来亲和了许多。
江华容心旌微漾,主动上前要服侍他更衣。
陆缙却侧身一避:“不必。”
江华容只以为他是不习惯,便只好退到了屏风外候着,等着一起去请安。
更完衣,出了披香院,两人正好撞上刚从白鹿书院回来的陆家六郎。
陆昶是二房的幺子,今年刚十六,一认出他们便远远地迎了上去,脆声叫了句:“二哥。”
陆缙回头看见了陆昶,微微抬了眸:“你怎么回来了?”
“快到秋闱了,书院放我们回来休整一段时日。”陆昶一看到陆缙,眉飞色舞,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二哥,你这一去便是两年,我实在记挂你。”
“两年不见,六弟你也高了不少。”陆缙垂眸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眉清目秀,身量刚刚到他下颌,“如何,此次秋闱可有把握?”
“二哥你怎么也这么问?同我父亲一样。”陆昶豁然笑了,露出一排齐整又银白的牙,“我自是比不上二哥你,但中个进士还是不成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