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公子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理由,康平连忙收回了手,低头答应:“是,卑职定当谨记。”
陆缙又沉思了一番,妻妹虽大胆,但此事于她无益,她晚上也毫无僭越的意思,怕是被逼的,于是又吩咐道:“去查一查伯府的事情,尤其是青州她那个商户舅舅,看看江晚吟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捏在了江氏母女手里。”
“是。”
康平猜测道,公子怕不是看上了小娘子,投鼠忌器。
果然,下一刻,陆缙便神色如常地让他去披香院走一趟:“去知会一声,今晚我要过去。”
一连两日,这可是从未有过。
康平愈发笃定,正要答应,陆缙不知想起了什么,却又改了口:“等等,不必知会了,我待会儿一个人过去。”
一个人去,那披香院岂不是措手不及?
康平已经能想象那边的兵荒马乱了,暗暗叹服公子的心机,低着头告退:“是。”
不出康平所料,陆缙夜半一个人去时,披香院果然被惊的乱成了一团。
一个值夜的女使甚至不小心绊倒了博古架,摔碎了一个花瓶。
“慌什么?”
陆缙不动声色,抬了抬眼皮。
“没什么,毛手毛脚的,还不快下去。”江华容训斥道。
“是。”女使擦了擦汗,连忙下去。
江华容强自镇定,迎了上去:“郎君,这么晚了,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陆缙看了她一眼:“祖母不是说了要我们多亲近?”
原来如此,江华容脸色转晴:“下回郎君过来当同我说一声,也好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陆缙又问。
江华容一噎,在他停顿的片刻里,屏紧了呼吸,以为他是察觉到了异样,一抬头发觉他只是随口一问,便道:“我是说备些夜宵酒水,免得郎君有需。”
陆缙淡淡地嗯了一声,只当没发现她的慌张,照例进了正房。
他转身后,江华容便叫人备水,趁着去净房的时候急匆匆地叫了人从后门出去。
陆缙从窗缝里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外面,明白了过来,原来她们是从这里暗度陈仓的。
他敛下了神色,在女使备水的时候,将屋内的人支开,去了园子里。
江晚吟压根没想到陆缙会接连来披香院两次,实在出乎意料,她本已睡着,又被孙妈妈强行叫了起,慌里慌张地穿过小径,从后门偷偷进了院子里。
江晚吟做的格外小心,一如过去的许多晚,却没想到拐过花丛的时候,迎面上却突然撞上一堵人墙。
一抬头看到那张脸,她魂都要吓飞了。
“这么晚了,怎么突然来了披香院?”陆缙适时表现出一点惊讶。
江晚吟走的快,后背本就汗湿了,被他一问,吹的浑身冷飕飕的。
江晚吟踌躇了一会儿,才挤出个拙劣的借口:“明日家塾教的是对弈,我今日过来向长姐请教,不甚将棋谱落下了,特意过来取,没成想撞见了姐夫。”
“没想到?”陆缙眉尾微挑,“三妹妹的意思是,我不该来?”
江晚吟听出了他的揶揄,顿时懊恼起来,暗骂自己愚钝,这本就是姐夫的正房,他过来歇息是天经地义。
虽然她心里十分不想叫他来。
“自然不是,只是这么晚了,姐夫怎会在园子里?”江晚吟连忙找补道。
“里面太热,出来吹吹风。”陆缙看出了她的慌张,却有意问道,“早上听闻你生了病,不知是何病,现在如何了?”
“只是寻常风寒,好的差不多了。”江晚吟垂着头,掩着帕子咳了咳。
“原来是寒症,难怪早上你面色如此潮红,脚步也颇为虚浮。”陆缙沉吟道。
江晚吟更不自在了,她侧了下脸,试图移开话题:“姐夫还懂医术吗?”
“略懂。”陆缙沉声道,“你得的既是寒症,当多出些汗。”
不知为何,江晚吟总觉得姐夫今日仿佛意有所指。
她微微抬头,却见陆缙神色坦然,只好疑心是自己想多了,通红着耳根答应了一声:“我知晓了。”
陆缙瞥了眼她耳珠偏偏继续开口:“若是还没好,还可再喝点汤。”
这一句勾起了昨晚的回忆,顿时让江晚吟浑身发麻,仿佛家猫骤然受惊,炸了满身雪白的毛。
她连声音都在抖,迟疑地问:“姐夫说的是……是什么汤?”
陆缙瞥见她慌张到极点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嗓音低沉又悦耳:“自然是姜汤。”
“三妹妹以为……又是什么汤?”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七出出自《仪礼》
第25章 试探
喝汤也就罢了, 为什么是“又”?
江晚吟本就做贼心虚,此刻更是张皇,捏着帕子悄悄擦了下汗透的掌心。
她仔细回想了这几天的事情, 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又想,依着陆缙的脾气,若是知道了,定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她们。
想来,姐夫说的汤应当是她脚踝扭伤,长姐叫小厨房给她送的汤,于是江晚吟敛了敛眉眼,推辞道:“我前些日子伤了脚踝, 原以为您说的是小厨房的补汤, 姜汤倒是不必了。”
陆缙没搭话, 只是眉眼微凛:“你刚进府便得了病, 如今不过半月, 又病了一回, 该请个大夫来看看。”
“只是小毛病, 不用请大夫了。”江晚吟连声拒绝。
她这病只有她同长姐知道是怎么回事, 哪里敢叫大夫来。
大约是她拒绝的太快,惹得陆缙打量了她一眼:“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年纪尚小, 不可讳疾忌医。”
江晚吟顿时汗颜到无地自容,声音也低下去:“我知晓的,当真是无碍了。”
陆缙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发觉江晚吟已经快将头垂到地面上, 脸上仍是不苟言笑,眼尾却微微一挑, 放过了她:“没事便好,你既来了府里,往后便把这里当家里一样,不必拘束。”
“我明白的。”
江晚吟低低地答应,发觉同陆缙说话实在太耗心神。
他的每一句都好似暗藏机锋,每个字都好似都有言外之意。
她害怕什么,他偏偏要刻意往上引,稍不留神便会露出马脚。
譬如喝汤,江晚吟如今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个字,仅是听见,便忍不住后怕,生怕又像昨晚一样丢脸。
江晚吟捏着帕子往下压了压,眼睫密密地垂下。
陆缙只看了一眼便猜出了她所想,目光下垂,掠过她双颊。
纵然月黑风高,暮霭重重,也难掩她双颊的绯色。
红的像的樱桃,怕是轻轻一戳,便会破了皮。
陆缙本意是想教训妻妹,但三言两语却勾的自己起了火。
究竟是谁在教训谁?
又是谁在折磨谁?
陆缙喉结上下一滑,垂着身侧的手臂青筋微微隆起时,身后忽地传来了一道女声,他瞬间又按了回去。
“郎君原来在这里,可叫我好找。”江华容急匆匆地过来,天知道她发现陆缙出了门,正巧撞上了江晚吟时有多害怕,“怎的这时候出了门?”
“天热,散散凉。”陆缙语气淡淡的。
江华容见他神色如常,方放下心,又看向江晚吟,仿佛全然不知情,惊讶道:“三妹妹怎么这时候来了?”
江晚吟熟练地附和她,将对陆缙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棋谱落在这里了,不知长姐可曾见过?”
江华容明知没什么棋谱,还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的真真切切的:“见过,是不是用蝴蝶装裱糊的那个?大约是落在案几上了,待会儿我叫人取给你。你一贯毛手毛脚,丢三落下的,下次可不许了。”
“是我不好,叨扰阿姐了。”江晚吟面露愧色。
“不妨事。”江华容表现的十分大方。
姐妹俩一唱一和,煞有其事,陆缙站在一旁,整好以瑕。
他从前,倒是没发现江氏如此会掩饰。
妻妹的演技也十分的好。
陆缙面无表情,只眼底冷了三分。
江华容全然不知陆缙的心思,还以为是自己遮掩过去了,凑过去道:“郎君,水已经备好了,快些回去,莫要凉了。”
“好。”陆缙答应了一声,只是转身时,却忽地朝江晚吟丢下一句,“听闻三妹妹在学棋,我棋艺尚可,三妹妹若是不嫌,可同我切磋切磋。”
江晚吟没料到陆缙会突然这么说,且还是当着她长姐的面。
他虽无意,但这话妥妥是将她推进了火坑里。
果然,陆缙话音刚落,江晚吟明显感觉到长姐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嗖嗖地射过来。
待会儿必然少不了麻烦。
江晚吟实在头疼。
当着陆缙的面,江华容面上还是笑的:“郎君说的是,郎君师从的是天一居士,棋画无双,三妹妹,你还不快谢过?”
江晚吟推辞不得,只得答应:“谢过姐夫。”
陆缙淡淡地嗯了一声,从她身侧离开。
擦身而过时,江晚吟隐约间似乎听到一缕若有似无的轻笑,倏然抬起头。
然一眼望过去,陆缙神色如常,脸上无波无澜。
并不曾笑过。
更不曾冷笑。
大约又是她的幻听。
江晚吟揉了揉眉心,头疼欲裂,心想,今晚必须得好好睡上一觉了。
江华容果然被陆缙的话勾起了火,根本没注意什么轻笑,等陆缙走后,她脸色一变正要质问,江晚吟却先她一步开了口:“阿姐莫要误会,姐夫大约是体谅您太过操劳,才主动要教我,否则,他又何须当着您的面这么说?”
江华容一想也是,却仍是狐疑:“当真不是你主动开的口?”
江晚吟发觉这个长姐属实是被惯坏了,眼里除了陆缙一无所知,再这样下去,以她的急躁恐怕不等陆缙发现,她们先要主动暴露。
她叹了口气,试图同长姐说理:“阿姐,以我的身份,即便主动接近,最好的着落也不过是做妾,阿姐已经许了我事成之后改记到嫡母名下,我又何苦汲汲营营地去做个妾呢?”
这世道妾室不过是个随意打杀的玩意儿,正经人家教出来的女儿宁愿低嫁也不肯去做妾,江华容思忖了一会儿,觉得她说的也有理。
紧接着,江晚吟又道:“何况我姨娘临终前曾逼我发过誓,让我这辈子都不得做妾,我如今只想着阿娘能回来便再无所求了,阿姐当真不必防着我。”
一提起林姨娘,江华容额角跳了一下,心虚地挪开了眼:“三妹妹想多了,我不过是担心你罢了,你且去吧。”
江晚吟难得见长姐退让,只以为她听进去了,暂时松了口气。
昨晚陆缙刚来过披香院,江晚吟本以为今晚会好过些,没料到还是一如既往的艰难。若不是她手底下摸到确实是血肉之躯,她都要疑心这是不是钢铁铸的人了。
江晚吟虽害怕,却只敢在心里暗暗腹诽。被逼到绝境的时候,她也不敢反抗,只能一边很没骨气地咬着唇,一边默默地在心里记着数,好尽快熬过去。
一不留神念出了声,她赶紧又装死闭了嘴,可陆缙还是听见了,侧着耳在黑暗里盯着她的眼。
明明怕的要死,却连躲都不敢躲,实在逼急了最多也只敢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
陆缙低笑了一声,抱着江晚吟的肩背笑的胸腔都在颤,暂时放过了她,揽着她的后颈靠在肩上,
江晚吟不知他笑什么,只能偏过头,闷闷地哼了一声,等着女使备水。
陆缙眼角的笑意更深,托着江晚吟的后颈转过来,五指穿过她的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仿佛顺毛似的。
转而一想,她可不是像猫么?
浑身雪白,偏偏一双眼睛活像猫眼似的,黑亮亮的。
平时十分乖巧,但眼底却藏着一分狡黠,说不定什么时候便给你挠上一爪子,抓的人血淋淋的。
抚了一会儿,陆缙打量一眼怀里人懒洋洋的样子,又想,妻妹和猫还是不同。
家养的猫被顺的痛快了,会乖乖地袒着肚皮,主动送上来让主人抚摸。
而她呢?眉宇间却始终凝着一股散不开的愁,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似的,罩的人看不分明。即便在这种时候,浑身也是微微蜷的,仍是没完全卸下防备。
陆缙忽然有几分好奇她从前的经历,捋着她的额发不经意地开口:“你觉得你那个三妹妹如何?”
江晚吟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她,眼睫扑闪扑闪地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三妹妹么……除了样貌还算过得去,其他皆平平,没什么值得说的。”
过得去,平平……
她倒是自谦,自谦地过了头。
陆缙微微挑了眉:“我倒不这么觉得。”
“是吗?”江晚吟声音很轻,“那郎君怎么看她。”
“懂礼,是个知进退的。”陆缙道,又问,“她可曾许人家了?”
江晚吟心底骤然抓紧:“郎君为何突然这么问?”
“紧张什么?”陆缙不紧不慢地抚着她的发,“替人问的。”
原来是替旁人。
江晚吟松了一口气,另一口气却又提不上去,犹疑着问:“替谁?”
“六郎。”陆缙道,“你觉得如何?”
若是从江晚吟自己来看,她定然会一口回绝。
但长姐同她说过府里的事,她同陆昶的关系不错,若是贸然回绝恐会惹得陆缙怀疑,于是江晚吟思忖了片刻后,没有立刻回绝,反而学着长姐的口吻夸了一句:“六郎很是不错,一表人才,年少有为。”
“这么说,你很看好六郎?”陆缙扯着她的一缕发,缠在指尖。
他动作很温柔,江晚吟全然没察觉到他话里的危险和警示意味,仍是点了点头:“六郎芝兰玉树,才识过人,不过三妹妹出身不显,恐怕高攀不上。”
“倘若六郎不介意出身,你意下如何?”陆缙又道。
这便问倒江晚吟了,她年纪尚小,只知婚姻大事须由父母做主,又想,反正即便转交到了伯府,她嫡母也会回拒,于是便道:“那该去问问我母亲。”
这话听在陆缙耳朵里,却是她已然心动,只等问过母亲便要答应了。
少男少女,情窦初开,自然比他这个大了八岁的要有话说。
搭上六郎,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陆缙淡淡嗯了一声,声音极为平静,若是熟悉的人便知道这是他不悦的前兆了。
但江晚吟完全不知。
反倒依规矩,还在细声细气地问他:“郎君觉得如何?”
“我么?”
许久后,陆缙轻笑了一声,“郎才女貌,年纪又相仿,是挺相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