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吟从未见过如此霸道,如此厚颜之人,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哪里是甜的,分明,分明,她又不敢说实话,只能撇开了脸:“我不知道,我困了,我要回去。”
陆缙今晚连胜两局,心情大好,闻言也没再逼她,反倒俯身替她擦了擦被咬破的唇角,好心地道:“那我送你?”
“不用你。”
江晚吟别扭地打掉他的手,碎步逃了出去,耳根却是红透。
陆缙摸着破皮的唇角,轻轻笑了一声。
虽难堪,但江晚吟今晚过的还算稳妥,难得睡了个整觉,一觉睡的昏天黑地的。
第二日去家塾的时候,她神情气爽,除了声音略有些沙,整个人明眸善睐,比昨日好了许多。
拜陆缙所赐,她的棋艺突飞猛进,明明是落了一日的功课,却反比那些跟着进度的小娘子学的更好。
并且棋风干净利落,稳准狠,连王妈妈都称赞她颇有大将之风,实在聪慧至极。
江晚吟被夸的极为心虚,并不敢邀功,只说是误打误撞地摸索出来的。
倒是陆宛同她对弈时略觉得有些怪异,总觉得这棋风,甚至拿捏棋子的手势,都熟悉到古怪。
虽熟悉,她却死活想不起来是哪里古怪,一上午都蹙着眉沉思着,又不好意思主动同江晚吟说话,便这么沉甸甸地堵在了心里。
除了江晚吟,家塾里今日最稀奇的还要数孙清圆,平日里最是沉稳的孙娘子竟迟到了,比江晚吟迟到更让人震惊。
孙清圆为人清高,虽是嫡女,出身却不显,同那群嫡女们话不投机,她又不肯自降身份同庶女们搭话,是以同庶女们也并不亲近。
便是今日她来迟了,也无人主动问询。
江晚吟同她坐的近,便问道:“孙姐姐,你怎么了?”
孙清圆没料到到了这个时候,第一个过来询问她的竟是江晚吟,闻言顿觉讽刺,又觉心酸,只是淡淡一笑:“没怎么,只是得了病,要回家静养。”
“得病?孙姐姐得的是什么病?”
江晚吟关心道,打量了一眼孙清圆,见她除了面色微微苍白,并不像有病的样子。
孙清圆也暗暗打量了一眼江晚吟,见她除了唇角有道细碎的伤口,样子也不像得病。
她心口愈发堵得慌,只说:“也是寒症,不过比你要重一些,大夫吩咐要回去静养,江妹妹,你今日如何了?”
江晚吟略有些心虚,低低地道:“我已经好多了,谢孙姐姐关心,孙姐姐打算何时走?”
“午后便走。”孙清圆简略地道。
“这么急?”江晚吟蹙眉。
孙清圆心里苦笑了一声,能多留一日,已然是陆缙开恩了,给她个体面请辞的机会。
即便江晚吟听起来的确是在关心她,她也觉得讽刺,冷淡地嗯了一声:“我这寒症耽误不得,不像妹妹的病,好的如此快。”
江晚吟听出了她话里的刺意,不过她实在心虚,又知道孙清圆一贯的性子,也没当真,只是安慰道:“那孙姐姐一路好走,我午后无事,且送你一段。”
孙清圆正是因她而走,现在看到她便烦,但若是无人相送未免又显得她人缘太差。
两厢纠结,孙清圆并没拒绝,不甚热络地道:“谢过江妹妹。”
于是这一日午后,孙清圆便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江晚吟也如约送她一程,直到孙清圆出了府,两个人在门前又客气地道了别,江晚吟方准备回去。
上京佛寺香火鼎盛,家家户户大到婚丧嫁娶,小到头疼脑热,总爱去庙里拜一拜,又或请个法师们,尤其是勋贵们,国公府也不例外。
除了公府,这条大街上住的皆是显贵人家,宝马香车,川流不息,又恰值中元节,其中来往的,不少是上京佛寺里的法师。
江晚吟别过了孙清圆,转身的时候,恰好撞上了一位脚步匆忙的法师。
她连忙躬身道歉,那法师也慈眉善目,两人各退了一步。
只是正抬起头的时候,四目相接,那法师忽地目光顿住,仿佛认识江晚吟似的,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没想到竟在这里偶遇了施主,一别数日,施主的病如何了?”
江晚吟顿觉诧异,仔细打量了眼前的法师一眼,并没认出他是谁。
且她一直长在青州,只来过上京一次,也未曾去过佛寺。
江晚吟稍加思索,便猜到这法师大约是认错人了。
她样貌只同长姐颇为相似,又猜,这法师恐怕是将她认成是长姐了。
这种事江晚吟已经遇到过不止一次了,当下便要解释。
话要出口时,这时,旁边的朱门忽然打开,里头的门子迎了上来,冲那法师叫了一声:“可是净空法师?我家侯爷等候您已久了,快随我进来。”
净空声名远扬,江晚吟早有耳闻。
原来她今日撞上的便是净空,江晚吟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江晚吟更知晓,净空擅长的是内症,尤其是妇人不孕之症。
长姐只同她说过她得的是恶疾,具体什么疾她遮遮掩掩地从未明说过,只说须得服药,不能圆房。
江晚吟从前曾旁敲侧击过,但江华容说的含混,仿佛怕被捏住把柄似的,让她不要多管闲事,不该问的别问。
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江晚吟自然不能错过。
她略一沉思,想出一个主意,干脆将错就错,假装是长姐叫住了净空,准备一探究竟:“法师,我近来还是不好,能否劳驾您替我再看一看?”
第30章 破局
江晚吟同江华容虽不是孪生, 但七分像的样貌,加之声线相似,若是不熟悉的人, 其实很难分得清。
便是连老太太都有认错的时候,更别提只见过一次面的净空。
是以当江晚吟开口的时候,净空丝毫未曾怀疑。
此时,更让净空疑心的,反而是眼前人平静的语气,太过平静,好似这段时日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一个红杏出墙的女子,竟没被休, 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实在令人称奇。
净空打量着眼前人, 思绪千回百转。
要么, 是当初的那个男子认错了人。
要么, 是那个男子原谅了她, 不再追究。
又或者, 是那个男子因了某些缘由暂时按兵不动, 等待时机一起发落。
净空回忆起那人的面相,是个城府极深的,想来他大约有自己的打算。
但不管是何种缘由, 这都是他们夫妻两人之间的事,既然这位夫人如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净空便不想再掺和进去,于是并未提当日她夫君的事情, 只念了句佛号:“施主不嫌老僧医术平庸,老僧岂有推拒的道理, 只是夫人的不育是伤了根本,需要静养,不是一时一地之功,前几日夫人刚刚来过,如今时日尚短,料想不会有大变,夫人切莫着急。”
伤了根本?这话说的江晚吟愈发忐忑,她脑中忽地生出一个大胆的猜疑,该不会……
念头一起,她又觉得实在太荒谬,不敢深想下去,便试着问:“我知晓的,只是这病迟迟不好,我实在忧心,能否烦请法师再替我诊诊脉?”
老实说,净空对这位夫人的印象并不好,刚刚不过是客套虚礼罢了,未曾想她竟真的会追上来。
且这条街上都是显贵,净空不愿开罪,又不想掺和,便推辞道:“夫人见谅,承平侯还等着老僧,恕老僧难以从命。”
侯府的门子开了门候着,江晚吟也不好强求,只好趁机套些话:“无妨,法师声名远播,此事是我不妥,可我病了许久,不能孕育,倘若再不好起来,恐怕要被休回去,法师可否再替我开个方子,体恤体恤我。”
净空踌躇着不语。
这时,不远处的孙清圆偶然听得了一两句交谈,一掀帘却看见江晚吟光天化日之下同一和尚攀谈起来。
她知晓江晚吟是从青州来的,在上京人生地不熟,何时同一个法师如此亲近了?
孙清圆顿时又生疑虑,于是暂未上马车,有意借找东西凑到了门角想听一听。
江晚吟并不知身后还有一双眼睛,见净空踌躇,便故意激怒他道:“法师放心,只要您能治好我,价钱不是问题。”
净空果然皱了眉:“您是小产所致的不育,须得静养,且您下红一月,伤身过度,已是药石罔及,我给您开再多的方子也无用,您还是请回吧。”
尽管刚刚已经有了些预料,但当真正听到“小产”两个字时,江晚吟耳边不啻于炸了一道惊雷。
原来如此。
原来长姐根本不是得病,而是小产。
她竟如此胆大包天。
江晚吟其实自从见到江华容的第一面起便一直有一个不解,伯府虽没落了,但是教养孩子的规矩毕竟还在,江华容纵然再不成器,但不至于不辨美丑,成日里涂着那么厚的脂粉,身上用的也是浓香。
得亏她底子不错,勉强撑得住,若是换做寻常女子,免不了要被说艳俗。
现在想来,江华容如此厚敷脂粉,恐怕是为了遮掩太过苍白的气色,熏的浓香怕也是为了掩盖下红不止的血腥气。
如此一来,一切便说的通了,大约是她太过震惊,净空也不免多看了她一眼,江晚吟连忙掩饰了一下:“谢过法师,我知晓了。”
净空捻了下佛珠,不愿再同她多言,然后便施施然转身,被门子牵引着去了侯府。
江晚吟又站了好一会儿,方消化下这个消息。
这些日子来,江晚吟看出长姐心性不好,却没想到她竟敢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恶疾是意外,小产却是人祸了。
江晚吟母亲当年便是因突如其来的恶疾,身上长了不知名的疮,容色尽毁,亦是不能同房,才遭了父亲厌弃被远远地撵到了青州的庄子上自生自灭,故而,她深知天道无常的道理,对长姐也不免有一丝同情。
可如今,长姐从头到尾竟都是在骗她,且背后的缘由竟如此伤天害理,江晚吟便不能容忍了。
沉吟了一会儿,她打算回披香院探个究竟,若是真的,那她恐怕不能再留在这里。
一旁的孙清圆震惊程度不亚于江晚吟,震惊过后,又是庆幸,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
一定是江晚吟藏得太好,连陆缙也蒙蔽了。于是孙清圆像是即将溺死之人抓到救命稻草,等江晚吟走后,她叫停了马车,寻了个借口折回了国公府,打算找陆缙如实回禀,说不定还能翻身。
但偏偏不巧,陆缙今日并不在府里。
孙清圆今日便要离开,一旦真走了,再回来便不是那么容易了,思量再三,她干脆去了立雪堂,将事情告知给长公主。
长公主从嫁过来起便并不太管府里的事,但家塾毕竟在她的立雪堂里,且又是声名这样的大事,便是为了陆宛她也不得不管一管,于是便叫人去叫了江晚吟过来。
江晚吟本在等江华容回来,没想到没等到长姐,反倒等来了立雪堂的人,她不明所以,只好跟着去了。
一进去,却看见原本已经离府的孙清圆站在长公主下首,江晚吟觉出不对,下一刻,长公主的话,愈发让她觉出不对。
“把门关上,院子里的人也清一清,手头没事的让她们暂且下去。”长公主吩咐道,她平日不管事,但一旦料理起来,雷厉风行,不一会儿,立雪堂里便收拾的干干净净,大门一闭,她才接着开了口,“江娘子,你是华容的亲妹妹,按理你的事不该我管,但孙娘子既已告过来了,国公府家规清正,我也不得不插手。孙娘子说你曾与人私通,甚至小产过,是否确有其事?”
江晚吟没料到长公主竟是为此事找她。
她看了眼长公主,又看了看孙清圆,快速思索了一番,这才明白孙清圆是听见她同净空的话,误将长姐的事安在她身上了。
实在太过荒谬。
江晚吟下意识想辩解,但她若是此时将长姐供出来,相替的事情必然也瞒不住。
思虑再三,江晚吟还是没供出长姐,只摇头不承认:“孙姐姐误会了,我并未做过,同姐姐也无冤无仇,更不知姐姐何故这么说。”
“没有?”孙清圆连着两日的怒气攒到一起,全部指着她翻身了,“刚刚我可是亲耳听见妹妹同净空法师交谈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江妹妹,你当真没做过么?”
江晚吟虽没小产过,但与人私通也不能说错,她有几分心虚,只抿着唇摇头:“不曾。”
孙清圆冷笑了一声,瞥了眼江晚吟破损的唇角:“是吗,那江妹妹唇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江晚吟摸了下唇角,微微低了头:“是我自己咬伤的。”
那伤口的位置太过暧昧,这下,连原本不信的长公主也生了丝猜疑,不轻不重地打量她。
江晚吟无处辩解,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掺和在一起,她知道自己嫌疑实在太大。
这个时候若是再不反驳,她今日怕是难逃一劫,江晚吟揪着帕子,忽地想起来一计,脸色又平静下来:“孙姐姐既执意说我曾小产过,我也不好说什么,不如便请个大夫来,一查便知。”
孙清圆没料到江晚吟还敢叫大夫,只当她是虚张声势。
“那敢情好,口说无凭,叫个大夫来,也省的江妹妹说我冤枉人。”
长公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冲江晚吟道:“依你吧。”
很快,常驻在府里的胡大夫便被领了过来,替江晚吟把了脉。
长公主并未声张,只对胡大夫说是把平安脉,毕竟若是小产,势必伤身,那脉象当极容易把出来。
胡大夫细细诊了一回之后,面色寻常,只说江晚吟略有些体虚和气血不足。
“当真没有?”孙清圆不信,“大夫,您再好好诊诊,江妹妹难道不曾小产过?”
胡大夫一惊,反问孙清圆:“孙娘子何出此言,江娘子脉象平稳,小产又是哪儿来的话?”
孙清圆被问的哑然,可她的的确确是亲耳听见了江晚吟小产过,也急忙辩解:“公主,我当真是亲耳所闻,兴许……兴许,胡大夫是误诊了,我看该再请一位大夫来,尤其是擅长妇人内症的。”
两个人一个信誓旦旦,一个面色平静,长公主眼神逡巡了一圈,也不知该信哪个,为求稳妥便依言又吩咐道:“再去请一位来。”
然而,第二位吴大夫也说了同样的话。
他话音刚落,众人目光纷纷落到了孙清圆身上。
孙清圆脸色煞白,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了,她呢喃了几句“不可能”。
长公主却有些累了:“怎的不可能,难不成只准你耳听为实,我们亲眼所见,都为虚妄?”
孙清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连忙俯身一拜:“公主误会了,我绝无此意,只是,我亲耳听见,绝不可能有假,兴许,是时间太久,大夫也诊不出来了,我看该把把净空法师叫来,出家人不打诳语,当面对质,一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