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缙观察了一眼,没再多怀疑。
江晚吟今晚的确是心神不宁,却不是同陆缙想的一样是为了母亲。
她根本不知母亲的事,眼下她脑中想的全是裴时序和舅父的事。
此时,江华容正在同忠勇伯絮絮告别,父女情深,忠勇伯眼底亦是含了泪,替江华容紧了紧披风。
但轮到江晚吟时,他脸上还是关切的,却连江晚吟精神恍惚,忘了系披风的带子都没发现,话也客套了许多,道:“你是客人,去了你长姐家里,更是要守礼,凡事不可冒进,更不能给你长姐添麻烦,知道吗?”
江晚吟已经习惯了父亲如此态度,闻言淡淡地答应下来:“我会的,父亲放心。”
忠勇伯内心似乎也觉得腆颜,纵然他在外面叱咤风云,人人都夸他养了个出息的女儿,可在江晚吟面前,他勉力维持的一切风光被戳破的一干二净。
没有人会喜欢知道自己所有腌H事的人。
尤其那人还是本该以他为天的子女。
陆缙远远的看着,发觉了江氏父女之间的微妙,忽然想到了自己。
他父亲同忠勇伯何尝不是一类人?在人前风光无限,背地里却不知做出了多少勾当,便是连偏心都偏的明目张胆,正大光明,偏偏强词夺理,自诩是为了家族周全。
其实在这一点,他和妻妹倒是有几分相似,妻妹只要同他坦白,他也不会袖手旁观。
陆缙眼底微冷,脸上仍是寻常,同忠勇伯客气地回了礼,领着她们回了国公府去。
归宁之后,江华容才算真正在公府里立下来。
她原本就眼高于顶,这回简直是连走路都带着风,便是连宴请的帖子都多了许多。
趁着长姐忙于赴宴的时候,江晚吟也没闲着,她始终对裴时序的心存疑虑,这一日,趁着长姐去赴宴,便按着长姐当初所说的买官的事去找了当时负责疏通的户部的周主簿,打算以长姐的身份探探虚实。
捐官又叫捐纳,可捐实职,可捐虚衔,全看你出的银子多少,这原是饥荒之年让商户缴税的临时之举。
如今朝野上下成风,也不是什么秘辛了,权贵之家更是不少人都从中牵线搭桥,蔚然成风。
江晚吟拿了长姐的印章派人送了信后,周主簿果然赴了约。
头上戴着幂篱,声线也极为相似,周主簿果然以为她是江华容,恭敬的将人迎了进去:“二夫人怎的突然想起来找下官?”
“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娘家有个远侄也想捐官,便来找你探听一二,若是想同上回捐的一样,如今这行价几何?”江晚吟学着长姐的口吻问道。
“近来匪患猖獗,流窜多地,朝廷派兵镇压,国库空虚。”周主簿沉吟了片刻,“若是夫人还想捐员外郎,原先是五千,现下得七千两了。”
“七千?”江晚吟故作讶然,“可我记得,先前那一回不是四千两么?”
“是五千,夫人您记错了。”周主簿纠正道。
“是么,可我分明记得是四千,怎会记错呢……”江晚吟蹙着眉,“会不会是大人记错了?”
“您是贵人,下官岂敢骗您?”周主簿疑心她是怀疑他中饱私囊,为自证清白,他捋了捋胡须,“这样吧,您若是不信,我便派人去将账本取来,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的。”
江晚吟等的便是他这句话,闻言自然应下。
很快,属官便将先前的账本取了来,周主簿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她牵线的那一份,顿时眉眼一松,指着上面的银钱笑道:“是五千两,您瞧瞧,是不是?”
江晚吟的确在仔细看,不过眼神却没落到那银钱上,反而缓缓上移,聚焦在上面的所书的名字上。
当看清那上面所书的字时,她瞳孔一缩,顿时如五雷轰顶,攥着账本的指尖也用力到泛白。
只见捐官的那一栏上,明晃晃的书着“裴时序”三个字。
是他,竟真的是他!
白纸黑字,胜过无数雄辩。
难怪,难怪裴时序和姐夫相貌如此相似,长姐却从未提过,她分明是心虚。
“二夫人怎么了?”周主簿见她面色震惊,询问道,“还有何不对?”
江晚吟许久才回神,嘴唇动了动:“没什么不对。”
反而是太对了,才让她难以接受。
她倒希望这人并不是裴时序,起码他生前不会被长姐设计。
江晚吟扶着桌子站了一会儿,才稍稍回了力气,叮嘱周主簿不要将事情泄露出去。
等上了马车,江晚吟浑身却没了力气,明明是炎夏,她抱着膝,却觉得无处不冷,遍体生寒,又觉得四处都是网,密密的织着,让她喘不过气来。
长姐果然是在骗她,她根本不是为了报恩,而是为了报仇。
长姐当初说的被设计,恐怕也是假的,应当是她设计了裴时序才对。
江晚吟勉强冷静下来,试图复原事情原本的面貌,想来当是姐夫误传了死讯,长姐见裴时序同陆缙样貌相似,起了歹心对他下了药,事后又得知姐夫尚在,便设计将裴时序推下了山崖。
难怪江晚吟什么都查不到,因为原本就没什么山贼,那伙人根本就是长姐派人伪装的。
江晚吟苦苦寻觅了许久的真凶,原来一直在她身边……
她毁了她一切,还敢主动找上门,让她自己灭口自己?
她竟被蒙在鼓里这么久,竟被戕害到如此地步。
世事竟如此可笑。
江晚吟回想这段时间的种种,只觉荒唐至极,五内俱焚,怒火中烧亦不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姐夫误传了死讯,因为相似的脸,长姐一时冲动,抢了她的未婚夫做替身。
她的未婚夫死了,因为相似的脸,她心如死灰,无奈借姐夫聊以慰藉。
若是长姐没有一念之差,他们四人原本不会走到如此地步。
如今,她失了清白,她的未婚夫丢了性命,他们阴阳两隔,人鬼殊途。
可姐夫还在,长姐的病也要治好了,他们将要琴瑟和鸣,执手一生。
――凭什么?
长姐抢了裴时序,那她呢,又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梳理一下目前的信息差:姐夫以为妹妹知道了她娘被害的消息,给她机会让她走,但妹妹知道的其实是裴时序被害的消息,会主动留下报仇
第36章 挽留
回去的路上, 江晚吟格外的沉默。
人在痛苦至极的时候,说什么都极为苍白无力,再多的话也不能表达她的撕心裂肺, 万分之一。
纵然什么都不说,她只静静的望着窗外,苍白的脸颊和淡的几乎失了血色的唇,亦是可想见她的痛苦。
晴翠仅是坐在她身旁,便能感觉到那种被冰封一般呼吸不过来的窒息。
又觉得她仿佛是瓷娃娃似的,轻轻一碰便能碎成一片片的。
江晚吟的确觉得自己快被扯碎了,她不知该恨长姐太过恶毒,还是怪天意弄人, 如此荒唐的事竟全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再回想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 她又顿觉是自己太过愚蠢, 事情明明如此明显, 她为何早未发觉?
先前被她发现小产时, 长姐解释她是遭了有心人设计, 还为那人捐了官。
之后又说, 裴时序是救了她的人, 是她的恩人。
可她今日一查,裴时序分明就是那个捐了官的人
拆东补西,自相矛盾, 长姐所言,全是谎话,如此漏洞百出,她早该发现的。
江晚吟阖了眼, 轻轻喟叹,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团, 手中的帕子也被绞的变了形。
回到披香院,正是暮色四合之时。
她面色仍是寻常,但脚步却不听使唤,直奔正房去,一不留神,迎面差点撞上了一个捧着漆盘的女使,只听噼里啪啦一阵清脆的珠玉碰撞声,那女使慌忙护着手中的漆盘后退:“哪来的不长眼的,竟敢……”
骂到一半,才发觉眼前人是江晚吟,她又咽回半句,声音却仍是轻慢:“原来是小娘子回来了,娘子莫怪,这是长公主送给夫人的头面,待会儿夫人便要赴宴去,若是碰坏了奴婢可担待不起。”
江晚吟微微垂眸,看见了匣子里卧着一支凤钗,钗头嵌着一颗硕大的南珠。
南珠不易得,如此硕大的更是罕见,难怪女使如此小心。
长姐自从回门后日日宴请不断,连公主都对她亲近了几分,送了凤钗来。
她现在一定十分得意吧?江晚吟紧抿着唇。
江华容的确春风得意,她正要出门赴宴,由三个女使帮着侍弄妆发。
听见了门口的动静,她微微回眸,笑着道:“三妹妹来了,待会儿我要去承恩侯府赴宴,不知该佩哪支钗,正巧你来了,不如帮我掌掌眼。”
这话里浓浓的炫耀之意,江晚吟木然地点头:“好。”
她眼神一一掠过满案的钗环,指了指:“便那支吧。”
江晚吟点的正是那支嵌了南珠的凤钗,江华容一挑眉,脸上笑意更深:“三妹妹同我想到一处了,我瞧着也是这支最为合适,女使们笨手笨脚的,恐伤了好东西,不如,三妹妹帮我佩上试一试?”
江晚吟站在她身后,正看见黄铜镜中那张美艳的脸。
眉开眼笑,明艳动人,完全找不出一丝杀人后的慌张或愧疚。
也对,裴时序不过是一个商户而已,杀了便杀了,他对他们来说不过一只蝼蚁。
江华容根本不会在乎他是不是谁的儿子,谁的夫君。
日光斜斜的照进来,正滑过金簪,刺眼夺目。
江晚吟目光滑过那尖细锐利的簪尖,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一个抑制不住的念头。
她应了一声“好”,伸手握住缓缓地拿起簪子。
一低眉,她眼神落到的却并不是盘好的鸦发上,反而往下,对准了江华容的脖颈。
那金簪打磨的极为光滑,簪尖也磨的极细,若是对准长姐的脖子直直地插下去,必会扑哧一声,鲜血四溅,纵然伯府再护着她,顾氏本事再高,请了再好的大夫也必然回天乏力。
江晚吟环顾四周,长姐正一心梳妆,一会儿摸摸自己的发髻,一会儿又催促女使去熏衣,毫不设防。
几个女使也被驱使的团团转,完全没留意她。
且她一向是个温吞的性子,没人会想到她此刻起了杀心。
她若是想杀长姐,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了。
杀了她,杀了她便能为裴时序偿命。
一命换一命,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脑中的念头不停的叫嚣着,江晚吟被怒意驱使,缓缓举起了金钗,闭了闭眼。
然她正要动手之际,江华容却忽然叫了她一声:“三妹妹,那封信你给你舅舅寄过去了吧?”
一提起舅舅,江晚吟手一松,金簪直直的坠了地。
她倏然回了神。
不行,她不是孤身一人,她还有个舅舅。
她的确可以让长姐偿命,但舅舅又该怎么办?势必会被她拖累。
还有阿娘,她的骨灰已经接回来了,她不能半途而废。
江华容一听见动静,立马站了起来,再一看,钗上的南珠被摔了出来,立马变了脸:“这样大的南珠世所罕见,你、你……怎么如此莽撞!”
江晚吟只抿着唇不说话。
江华容顿时更气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过是让你帮忙佩一下金簪,你不愿便罢了,何苦要毁了这簪子?”
“吹了风,我今日有些不适。”江晚吟微微偏了头,克制住语气。
江华容略觉得诧异,这个庶妹一向是逆来顺受,软的没什么脾气,今日当着她的面打坏了她的东西,竟敢这么淡然。
着实是有些怪。
江华容正欲发作,眼一斜,却忽然看到了走到门边的陆缙,脸色顿时又转晴,佯装大方:“原来如此,三妹妹你怎的不早说,快回去歇着,这钗你不必管了,坏了就坏了吧。”
江晚吟顺着她的目光一瞥,也看见了陆缙,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知他看到多少。
她垂下了头,轻声答应: “谢过长姐。”
江华容这才看向陆缙:“郎君回来了?”
江晚吟也跟着行礼,叫了声“姐夫”,抬眸时见他神色淡淡的,她微微松了口气,料想他应当没看出她刚刚的意图。
但陆缙,其实从她举起金钗时便发觉了。
他想,毕竟是杀母之仇,妻妹年纪尚小,第一反应是以命抵命也很正常。
他本想出声阻止,幸好,妻妹还没完全失去理智,到最后关口时收了手。
陆缙嗯了一声,眼神掠过地上摔坏的金钗,道:“身体不适便回去歇着吧,外面起了风,待会儿恐怕要下雨。”
江晚吟不怕长姐,但一碰到姐夫,顿觉心思皆被看穿,浑身不自在。
她低低答应了一声,便匆匆转了身。
正欲出门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了长姐含笑的声音。
“郎君,你觉得哪支钗合适,不如帮我挑一支?”
江晚吟脚步顿住,微微回眸,男才女貌,正并肩而立。
她的未婚夫命丧黄泉,长姐却同姐夫琴瑟和鸣,江晚吟顿觉讽刺。
这一瞬间她极想把事实都抖落出来,让所有人都看清长姐的真面目,让她身败名裂。
可转而又一想,长姐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便是说出来,有人信吗,会不会被倒打一耙?
且陆缙最恨欺瞒之事,她若是说了,他会不会迁怒她舅舅?
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江晚吟都不敢冒险,更不能连累舅舅。
但不说出来……她又该如何为裴时序报仇?
江晚吟握着门框,百般纠结之际,指甲深深地陷了进去,她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仓皇离开了正房。
陆缙亦是发现了身后的人纠结,按理,妻妹既已知道了杀母之仇,此刻投靠他,将事情抖落出来才是最优选。
她迟迟不动,是在纠结什么?
怕有损名声,怕连累亲人……陆缙暂未明白她的心思,又想,她年纪不大,头一回遇到这种事难免不知所措,便打算再多给她一些时间。
对江华容,他却没那么多耐心了,只敷衍了一句“都好”,转而叫人去拿了落在正房里的东西后,只说晚点再来,便头也不回地直接离开。
“诶,郎君……”江华容看出了他的冷淡,款步追上去。
陆缙却不见了身影。
江华容顿时没了兴致,连赴宴都提不起精神,烦闷地叫女使去把江晚吟叫回来。
水云间
到了晚上,又看到披香院的女使来时,江晚吟一想到自己被蒙骗了这么久,顿时心生厌恶。
但现在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女使三催四请,她还是只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