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吟觉得她太过小题大做,轻轻笑了一声,由着她去。
躺下歇了一会儿之后,江晚吟虽不适,但家塾那边已落下了许多,再不去实在说不过去,因此喝了药好转了一些之后,还是去了。
这一去,却见到了一个生面孔,是个身着簟纹翠罗衫的女子。
那女子样貌并不十分丽,但个子高挑,气质清雅,同江华容年纪相仿,一看出身便不凡,正由长公主领着朝水榭这里来。
陆宛也陪在一旁,亲昵地挽着那女子的手臂,有说有笑,模样与平日的矜持冷淡大不一样。
相反,江华容却笑的却并不那么自然。
江晚吟并不甚了解京中这些贵女,但一瞧见其他几个小娘子交头接耳的样子,便猜到这女子出身定然不凡。
“这是平南王的独女安平郡主吧,她不是许了卢首辅家,怎的来了上京?”
“你还不知,卢家大郎病死了,这婚事自然也是成不了了。”
“那她岂不是成了望门寡?”
“……悖这你便不知了吧,平南王剿匪有功,两月前刚平了益州的匪患,自己也重伤,正在休养。因着这个缘故,这位安平郡主如今可是圣人面前的红人呢,听说她这回入京就是为亲事而来。如此身份,父亲又立了大功,这一回来王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哪里有人在乎什么望门寡!”
“原来如此……”
“啧,这人和人当真不一样。”
忽然又有人嗤了一声:“这算什么,你们还不知吧,平阳公主的胞妹平宁公主早逝,这位安平郡主打小养在太后身边,同咱们府里的这位世子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又是表兄妹,若是两年前没出了那回事,如今这长孙媳还不知是谁呢!”
几个小娘子闻言皆眼皮一跳,再看向那边亲亲热热的姑表几人,眼中多了些打量意味。
“那郡主如今过来难不成是旧情难忘?”
“可世子已经娶了妻,她难不成要做平妻?”
“嘘,江小娘子还在呢――”
又有人扯了下那心直口快的小娘子的衣袖,那小娘子立马讪讪地闭了嘴,看向江晚吟:“我并非此意,江妹妹莫要误会。”
江晚吟知道她们是怕她同长姐告状,她微微侧目,状若不知:“我刚刚腹痛,怎么了?”
入府这么些时日,江氏对这个妹妹着实算不上亲近,想来江晚吟也不会向她告状,于是众人皆笑笑,云淡风轻地揭过去。
“没什么,你歇着吧。”
江晚吟却有些了然,难怪长姐昨晚回来时一副霜打了的茄子的样子,听闻她昨日去的正是平南王府,想来也是听到了风声,心里不痛快吧。
江晚吟对这位郡主倒是没什么成见,只是当安平郡主瞧见她时,目光却微微怔住,在她同江华容身上打了个圈:“――这是?”
长公主笑了:“我就知你会认错,这是江氏的妹妹,如今在咱们家塾里念书。”
安平又仔细看了一眼,这才发觉眼前人同江氏大不相同,且出挑许多,简简单单的揉蓝衫子杏黄裙,却清丽不可方物,她略含歉意:“是我眼生了,许久没回来,京里添了不少新人。”
这话颇为惆怅,知道内情的人心思皆转了几圈,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上前执着她的手:“什么新的旧的,你多待些时日自然便熟了。”
说罢,便拉着她的手同众人介绍。
如今平南王正得圣心,几位小娘子对她皆陪着笑。
陆宛笑的最是开怀,她挽着安平的手臂,语气亲近:“表姐,今日我们学的是斗茶,你从前斗茶最是厉害,一别两年,不知现在如何了,可愿教教我?”
安平莞尔:“我哪里敢教你,切磋罢了。”
这话虽在自谦,到底还是答应了。
“好啊,那便切磋切磋。”陆宛挑眉,又看向江华容,“长嫂要不要同我们一起?”
江华容知道她们皆是个中好手,她自然是比不上的。
但她有的,安平也比不上,于是江华容摇摇头,状似无奈:“不了,快入秋了,这天一日日的见凉,那些婆子懒怠,你二哥的秋衣尚未制好,我今日须得去催催,免得误了时。”
她一开口,安平顿时默然,许久才开口:“……那是该尽早准备。”
陆宛也自知说错话了,忙找补道:“既然长嫂有事,那不妨让江姐姐来吧。”
江晚吟突然被点到,她并不想掺和进去,但江华容瞥了她一眼,她只好答应下来:“我才疏学浅,还请郡主莫怪。”
“不妨事,玩闹而已。”安平得知了江晚吟身份后,并不把她放在心上。
这斗茶以茶“新”为贵,用水以“活”为上。斗茶的好坏,一斗汤色,二斗水痕。汤色越白越好,纯白者为胜,灰白、青白、黄白者皆是不到火候。水痕晚出为胜,效果最佳的名曰“咬盏”,甚至能做到紧咬盏沿,久聚不散。
安平自小在宫里长大,做起点茶的事情来姿态优雅。
江晚吟在青州长大,青州盛产茶,饮茶成风,故而她对各种茶也稍有了解,不紧不慢,加之她样貌好,光是看着便极为赏心悦目。
等器具都摆放好,安平选了经冬的雪水,江晚吟选了山泉水,陆宛打量了一圈,却都不满意:“我瞧着这些水都不好,新荷尖尖的晨露,清冽甘甜,滋味最佳,用其做引最好。”
“你倒是刁钻,从哪儿学来的?”安平笑了一声。
“二哥平日里喝茶便是这么喝的,新荷露配上蒙顶石花,滋味最佳,不信你们等着瞧。”陆宛颇为得意。
“说的天花乱坠的,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确如你所说。”
提起陆缙,安平眉峰微挑。
“表姐且等着吧,定不会教你失望。”
陆宛愈发得意,说罢,便领了女使去了湖边采露。
安平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在选茶饼时不知有意无意拿了蒙顶石花
江晚吟却刻意避了开,选了顾渚紫笋。
两个人选好了茶饼,等着陆宛回来,然等了好一会儿,外面却迟迟没动静,正当他们准备出去找人时,陆宛身边的女使却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连声音都在发颤。
“不、不好了,姑娘落水了!”
“什么?谁落水了?”
水榭里的人齐刷刷的回头。
“是咱们姑娘,日头已经出来了,外面的露水不多,她非要去够里面的芰荷,一不小心踩滑掉下去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去救人了吗?”王妈妈问道。
“我们是想下去,可我们不会水……”那女使快吓哭了,声音也在哆嗦。
这倒也是,上京偏北,懂水性的人并不多。
王妈妈一边派了人去找懂水性的,又看向水榭里的小娘子:“诸位可有懂水性的?”
在座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一脸慌张地摇头。
“我会,我去吧。”
江晚吟站了出来,提着裙摆便要出去。
晴翠连忙拉住她手臂:“娘子,您不能,这湖水如此冷,大夫说了这个时候您可不能受寒。”
“人命关天,哪里还管的了那么多。”
江晚吟轻轻挣开,直接朝着湖边奔去。
“娘子!”晴翠急的直跺脚。
江晚吟看着浩渺的湖水也隐隐发憷。
她何尝不怕,但她同安平她们不同,贵人们最看重的便是身体,卑贱者最不看重的便是身体,最值钱的也唯有身体。
她若是能救了陆宛,陆缙必会念着她一分情,到时事发,实打实的恩情比什么风花雪月都要来的可靠。
河边传来挣扎声,正准备出门的陆缙回了头:“怎么了?”
水榭里的小娘子正好追了出来,连忙解释道:“陆宛不小心落了水,刚好有识水性的小娘子准备下去救。”
“落水?”陆缙眉头深皱,一回头果然看见河面扑通着两只手臂。
他快步折了回去,边走边问:“是谁要下去?”
“是您的妻妹,江小娘子。”王妈妈答道。
“她不准去。”陆缙直接打断。
“……为何?”
众人齐刷刷的盯着陆缙。
安平尤是。
陆缙没说话,只是想起江晚吟昨晚在他怀里疼的满头是汗,脚步愈发地快。
正在此时,河面“扑通”一声,江晚吟解开了褙子,直接跳了下去。
“胡闹!”
陆缙斥了一声,纵身一跃,也跟着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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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发火
又一声扑通, 在场的人皆愣住了。
陆缙为何跳了下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大约……不对,必定是为了陆宛。
眼下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 事发突然,陆宛落水的地方正在水榭边,女使们着急,只好就近找人。
水榭里会水的已经下去,此时,府里其他会水的仆妇们也涌过来了,王妈妈很快反应过来,忙吩咐道:“快去救人!”
又几声扑通, 原本平静的湖面像炸开了锅。
虽是夏日, 但早晨的湖水还是颇冷。
水声嘈杂, 江晚吟并不清楚岸上的动静, 加之一入水, 寒浸浸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来, 她浑身凉的彻骨, 冷意从脚底往上爬, 冷的她手脚无法伸展开,更无暇兼听。
此刻,陆宛已经到了湖中央, 头已经没了一大半,只剩两只手臂还在扑通着,挣扎着喊:“救我!”
江晚吟辨了辨方位,才听出陆宛在哪里, 双臂一划,朝着她游过去。
此时, 陆宛全身几乎都没入了水中,耳中灌了不少水,口中也呛了许多,四周无依无靠,愈发让她害怕,她拼命挣扎,可越挣扎反而沉的越快。
几近绝望的时候,忽然有只手臂托着她双肋往上举。
陆宛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手脚都死死缠着来人。
溺水的人力气是极大的,又加之在绝境之中,犹如困兽,不乏有救人者反被拖下去水,一起溺亡的。
且江晚吟身量本就不比陆宛高挑,托着她更是极为困难,一点一点的往岸边去。
被陆宛缠住的时候,江晚吟也呛了一大口水,耳朵里嗡嗡的,眼前也发黑。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恐怕撑不过去了。
力气消耗的极快,浑身更是阵阵的发疼,江晚吟知道自己这回便是上了岸恐怕也要落下病根了。
濒死的时候,脑子反倒转的极快,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不受控制的涌上来。
或许是自小便没怎么被人爱过,但凡有人给她一分好,她在心里总要将人记上十分。
故而得知裴时序死讯的时候,她才会悲痛入骨。
现在想起来,她固然是舍不得裴时序,但私心里,她又何尝不是害怕没人会继续对她这么好呢?
如今,阿娘不在了,裴时序已经不在了,本就没什么人在乎她,她若是死了,长姐定然只会假惺惺的掉几滴眼泪,父亲子女众多,对她这个养在外头的不甚亲近,也只会骂她傻。
恐怕,也只有舅舅会为她难过吧。
不行,她若是不知裴时序是怎么死的也就罢了,已经知道了,哪里还能坐视不管。
她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只要救了陆宛,陆缙定然会念着她的情。
江晚吟咬着发白的唇,满口的血腥味一涌,她终于回了些力气,抓紧陆宛的手带着她一起往岸边去:“别怕。”
往日不大的湖此时仿佛看不到头,离岸边还有一丈,将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江晚吟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是陆缙,水性娴熟,不知何时下的水。
仿佛看到了救星,江晚吟勉力托着陆宛,朝他叫了一声:“姐夫,我们在这里!”
陆缙很快发现了她们,三两下游了过去。
江晚吟体力已经快不支,湿发贴着额,将陆宛交给他:“姐夫,你先带着陆宛回去。”
“你一个人行吗?”陆缙问她。
“……我没事。”江晚吟呛了口水。
此时陆宛已经昏了过去,再不上岸恐危及性命,陆缙接过陆宛,朝江晚吟嘱咐道:“你小心些。”
江晚吟勉力答应了一声。
说罢,陆缙便领着陆宛快速往回去。
王妈妈在岸上早已备好了毯子,等陆缙将陆宛一托,几个人齐齐用力,用毯子将她裹了上来。
“可算是救上来了!”
安平郡主松了口气。
然众人刚放下心,岸上有眼尖的小娘子忽然呀了一声:“不好,江妹妹不见了!”
陆缙倏然回头,果然看见河面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动静。
明明陆宛已经救上来了,那一瞬间,陆缙望着茫茫的水面,心底却比刚刚挖的更空,空落落的无处着落。
他自恃游刃有余,处变不惊,但事到临头,方知有自己也不能控制的时候。
譬如现在,他高估了自己的心硬,低估了江晚吟的决心。
往常他纵着她胡闹,只以为她是小打小闹,却不知她骨子里执拗至此,竟不惜伤害自己。
“回去找!”
陆缙朝岸上吩咐了一声,自己也随即回身游了回去。
可这湖三丈宽,寻人如何容易,数十人下了水,如泥牛入海,一无所获。
“江娘子恐怕已经沉水了吧,世子,咱们要不要折回去?”
许久后,有仆妇体力撑不住,扑腾着开口道。
“不准回,找不到你们也不必上岸了!”陆缙冷声道。
“是。”几个仆妇小厮一慌,不得已又扎了下去。
没多久,湖面又起了大风,暗流涌动,一波又一波,击打的人没法再待下去,有体力不支的险些被冲走,陆缙只能让人暂且上了岸。
他望着波涛汹涌的湖面,眉间紧蹙着,等湖面的风浪稍平,便点了人:“可以了,继续下水。”
然他尚未动身,袖子却忽然被扯住。
有人轻轻叫了他一声:“姐夫……”
他一回头,正看见江晚吟裹着毯子,不知何时已经上来了。
“你怎么在这?”陆缙浑身一僵。
江晚吟也觉得心有余悸,她指了指一旁的芦苇丛:“我刚刚被浪卷上来了,王妈妈发现了我。”
原来她从另一边上来了。
湖边风浪太大,他一时没注意。
陆缙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苇丛和追上来的王妈妈,幸好有惊无险,否则十个她也不够这么胡闹的。
他薄唇微抿,见她没事,又沉了脸:“刚刚谁让你下去的?”
江晚吟被当头一斥,略觉得怪异,迟疑地道:“没有人逼我,我自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