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翠一边拧帕子,一边叹气:“娘子,我都跟您说了,不能跳,陆娘子那是长公主的独女,哪里会少的了人救,您但凡犹豫一刻,那些会水的仆妇小厮也该赶来了。您可知,您不但眼睛暂时看不见,身子恐怕……恐怕不能再有孕了。”
江晚吟指尖一蜷:“我猜到了。”
“那您为何还要跳?”
“怎么能不跳呢?”
江晚吟反问道,双目虽失了明,但眼中却格外的坚毅。
晴翠不明白她也没什么稀奇,实则若不设身处地,旁人确实不知她的处境有多难。
她的确是想报复长姐,但也要为自己和舅舅留好后路。
圆房这件事她虽是被长姐威逼,但她毕竟是帮凶,事发之后定然会被清算。
这些日子来陆缙对她的讨好毫无反应,她又没有别的凭仗,自然要多攒些别的筹码。
因此陆宛的命她必救。
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跳下去。
至于伤了身,的确在她意料之中,毕竟,这天底下哪有“既要”“且要”的好事?
她养在商贾之家,以物易物的道理她十分清楚,她想要筹码,也必得付出同等的东西。
如今这结局对她来说实在算不得坏,江晚吟想,甚至算得上是好事,到时她想抽身,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她捂着小腹,只是有一事尚不明――
陆缙得知她救了陆宛后,今日为何面带怒意?
他一贯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救了陆宛,这样合算的生意,他实在没必要生气。
除非……他在意她。
所以看不得她糟践自己。
江晚吟并不算愚钝,她只是不敢去猜这种可能。
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心口突突的厉害。
她同裴时序青梅竹马,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在裴时序出事之前,江晚吟从没想过自己会同旁人在一起。
大约太过顺利,她也说不清他们究竟是怎么走到了一起,或许是裴时序刚来的那一年救了落水的她后,他们关系亲近了许多;或许是后来他带着她偷溜出去看花灯的时候,一点点生了情意;又或许是他和舅舅意见不合,舅舅气得要把他赶出去,她执意要跟他一起出去……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细水长流,顺其自然,她从不需要去猜他的想法。
陆缙则太不一样。
江晚吟敬他,畏他,看不透他,故而不敢想象他会为她动心乃至失了分寸。
这不就是她期待的吗?但事到临头的时候,江晚吟忽然不敢承受。
兴许……这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呢?
江晚吟咬着下唇,心里烦的厉害。
她正心乱的时候,长公主领着陆宛来了,江晚吟便暂且压了心思。
长公主对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连陆宛待她也比从前亲近了许多,长公主甚至还提到要帮她料理婚事。
这属实是关心的过了头,超出了江晚吟预料。
江晚吟想说不必,长公主语气温柔却不容拒绝:“这是我们公府的心意,你不肯接受是信不过我不成?”
这话已经极为妥当,再不接受倒显得江晚吟不识好歹。
江晚吟便没法再拒绝了,又加之身体实在不适,她便留在了立雪堂里养伤。
然而立雪堂同前院离得更近了,陆缙却再没来看过她。
忽近忽远,忽冷忽热的,江晚吟越发摸不清楚陆缙的心意,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的压下。
一晃便是三日。
休养之后,江晚吟精神好多了,只是夏末还是热,加上她体寒,大夫不给用冰,每每睡醒后,口中都极为焦渴,后背也常常湿透。
这一日午睡过后,江晚吟睁开眼,眼底忽然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光影。
虽不分明,但隐约能辨出半掩的门前站着个黑影。
大约是晴翠,怕她热着,开了半扇门通通风吧。
江晚吟掀开被风吹的飘起的帷幔,有气无力的喊了声“渴”,打算等晴翠过来,让她将大夫叫来看看。
很快,一盏茶便递到了她手边。
江晚吟这几日一直在吃药,浑身乏力,格外惫懒,连眼也未睁,干脆就着那只手低下头去吃茶。
一盏茶吃了半盏,温水入脾,口中的焦渴缓解了许多。
“再倾些。”
江晚吟觉得不够,又吩咐道。
于是那只手又往下倾了些,这一靠近,江晚吟微微睁眼,却看见了一只过分宽大,骨节分明的手。
虽看不分明,但这手的尺寸,显然不是晴翠。
午后正是日光极盛的时候,江晚吟浑身一僵,浑身发凉。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看见了一身玄色直缀,再往上,面目虽还模糊,但这独一无二、高大挺拔的身形,不用问,便知是谁。
是陆缙。
可陆缙怎会突然出现在她房间,还代替晴翠替她倒水?
江晚吟一口茶堵在嗓子眼,无法动弹。
陆缙亦是鬼使神差。
这几日他正在气头上,不想见她,今日听见陆宛彻底好了,才过来看看。
路过江晚吟的房间时,发觉她门没关,他便随手替她掩上。
关门时又忽然听见她喊渴,他本不想管,但屋子里的丫头婆子却一个不见,大约是躲到哪个阴凉处偷懒去了,他又只好进了门帮她倒一盏茶。
未曾想,她直接就着他的手饮起了茶。
这般亲密,一时倒不好承认身份。
反正江晚吟暂时也看不见,于是陆缙便将错就错,手腕一倾,算是发了善心,好心地多喂她几口,等她喝完再出去。
只是他不知,江晚吟正好能看见了。
江晚吟埋在陆缙手上吃着茶,现在心情极度复杂。
眼盲有眼盲的好处,反倒能看见平日里那些深藏不露的情愫。
譬如现在,陆缙此时的举动无疑是极为亲密的,甚至怕她未束的发丝垂到碗里,轻柔的将她垂落的发丝一撩,挂到了耳际。
江晚吟状若不知,小口小口抿着茶水,心慌之下却不知茶水是何滋味。
若说之前她还以为自己是自作多情,此刻看见陆缙对她的亲昵,却无需再怀疑了。
他果然对她有意。
只是不知他是何时对她起了心思,又到了何种地步。
江晚吟眼睫一眨,打算试探试探,于是仍然装出一副双目失明,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将他当做晴翠一样吩咐道:“有点凉了,我要热的,你帮我换一杯。”
说完,她强装镇定,小心的观察陆缙的反应。
陆缙微微挑眉,却没说什么,转身又从容地替她换了一杯热的。
冒着热气的茶递到了江晚吟面前,陆缙举动丝毫不见不耐。
江晚吟心口又是一晃。
她抿了几口,扭过了头,轻轻咳了几声:“太淡了,我口中无味,你再帮我拿一颗蜜饯来。”
陆缙心思敏锐,疑心江晚吟是发现了。
再一垂眸,打量了江晚吟一眼,发觉她双目放空,眼神空洞,仍是一副失明的样子,便没多想,又转身从果盘里替她取了一枚糖渍青梅,塞到她嘴里。
只是当他撤出手,指尖却被咬住了一截。
微湿的触感一擦过,一股熟悉的感觉直冲天灵盖,陆缙喉间轻微滑动,沉沉地盯着江晚吟。
江晚吟却若无其事,仿佛刚刚当真只是不小心,甚至冲他笑了一下:“这青梅真甜,晴翠,你不妨也尝尝。”
“晴翠,你怎么不说话?”
“喔,我忘了,你早上说过你着了凉,嗓子哑了。”
江晚吟自说自话,腼腆的笑了下。
陆缙没说话,只转身扯了张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下指尖,往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过来,惹得他浑身窜起一股热意。
等身后传来衣料坠地的声音,陆缙方压下不合时宜的情绪,回头察看。
这一回头,却看见江晚吟咬着唇,又唤了他一声:“晴翠,我好像起疹子了,你替我将妆奁旁边的香粉拿过来扑一扑。”
陆缙从善如流,拨了拨珠翠钗环,从中拈起了一个掌心大的鎏金香粉盒递了过去。
江晚吟却没接,反倒解开褙子,缓缓转过了身。
“我看不见,你帮我将抹胸解开,好不好?”
她轻声道,声音清清浅浅的,毫不设防地将背上一根藕荷色带子塞到了他手里。
那带子尚有余温,勒的她微微颤着,几乎快绷不住。
陆缙指尖一烫,手中的香粉盒“咣当”一声坠了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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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冲撞
那带子不过一指宽, 绕到后面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绷的极紧,像被拉满的弓,又像被拨紧的琴弦。
无需太用力。
陆缙很清楚, 他只要食指一勾,轻易便会崩断、弹出来。
毕竟他在晚上曾试过无数次。但即便再熟练,白日的冲击力要远胜漆黑的夜晚。
尤其在午后,日光最盛的时候,刺眼的光照的连带子上细密的针脚都看的清,遑论那如羊脂玉一般一丝杂色都没有的背。
一根带子攥在他手中,好似攥住了她半条命。
江晚吟也不像看起来那般淡定,脸颊亦是樱晕, 她抚了下心口, 才镇静地道:“粉盒掉了, 你捡一捡。”
陆缙听见她声音, 思绪顿时回转, 手一松, 江晚吟颈上立马弹出一道痕。
她低吟了一声。
陆缙喉结亦是跟着滚了滚。
一根带子便能如此, 若是他的手攥上去……香粉盒咔哒一声扣上, 倏地又盖住了他的念头。
四下寂静,铿然一叶。
江晚吟听着粉盒锁上的声音也跟着颤了一下。
紧接着,陆缙起身时腰间佩戴的匕首上的穗子垂了下来, 正好擦过江晚吟的腰。
又轻又软,顺着她的脊骨往上爬,掀起一股难言的痒意。
江晚吟双手一抓,攥紧了枕巾。
她本是随意找的借口, 此刻浑身仿佛当真起了疹子,分外不自在。
偏偏那剑穗还是她自己送的。
江晚吟欲哭无泪, 想躲又不能,只能抿着唇忍着。
等陆缙起身的时候,一垂眸,轻易便发现她被穗子掠过之处皆泛起了点点的红。
江晚吟也发觉自己实在脸皮太薄,陆缙还没怎么样,她自己倒是先红了脸。
她胡乱地伸手抓过粉盒,压着砰砰的心跳轻声催促道:“我热,先帮我解开吧。”
屋子里没用冰,陆缙亦是出了汗,勾着那根带子的手打了滑,正欲扯开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阵O@的响动。
――是晴翠。
陆缙倏然回头。
晴翠一进门,便看见站在榻边的陆缙。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他指上还勾着一根细细的带子。
晴翠一激灵便要喊出口,却被陆缙眼风一扫,生生又咽了回去。
“过来。”
陆缙用眼神无声地示意道。
明明这是江晚吟的房间,但陆缙气场太强,晴翠被他镇的硬生生没反应过来,顺从的过去替了他。
江晚吟亦是没想到晴翠突然回来了,脸颊烫的厉害。
且陆缙刚刚分外克制,连手指也没碰到她脊背一下,料想他对她即便有意,情意也尚浅,完全不足以让他心乱。
她略有些丧气,又加之脸热,并不敢拆穿。
被陆缙盯着,晴翠亦是如坐针毡,一个字不敢多说。
安顿完江晚吟睡下,她才硬着头皮出去见了陆缙。
陆缙神色倒是坦然,如实地道:“屋子里热,婆子们都躲懒去了,你们娘子醒来找不到人,双目又看不见,把我当成了你,你莫要误会。”
晴翠本就是躲懒了一会儿,被他一敲打,连忙低下了头:“世子放心,奴婢下回不敢了。”
陆缙谅她也不敢多说。
实则便是说了也没什么。
“你去吧。”他吩咐道。
陆缙一松口,晴翠活像逃过了一劫,连忙碎步回了房去。
如此气势实在摄人,也不知小娘子素日里是怎么忍受过来的,晴翠腹诽道。
站在廊下被冷风一吹,陆缙亦是觉得荒唐。
刚刚他险些冲动行事。
她身子尚未大好,是万万动不得的。
且她双眼也看不见,这个时候动她未免太欺负人。
陆缙捏了下眉心,回了前院饮了两杯冷茶后方淡下来。
但从这次跳水救人他也算是看出来了,江晚吟平日里虽看起来温温吞吞,但骨子里是个倔强的。
想来也是,毕竟杀母之仇,如何能轻易搁下?
她又没什么凭仗,便只能拿命去博。
陆缙本意是想看看她能做到哪一步,但如今已超出他预期,再继续放纵,她恐会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是时候收网了。
陆缙指腹搭在那封早已写好的休书上,缓缓抽了出来。
次日一早
决定之后,陆缙借着请安的名义去了立雪堂,打算将这一切先告知母亲,免得她身子不好,陡然受惊。
然母亲的一句话,却打消了他的念头。
“你来的正好,你不来我也要派人去请你,我今日进了宫,有一桩要紧的事要同你相商。”长公主撇了撇茶盖。
“什么事?”陆缙见母亲有话,便让她先说。
长公主却反倒迟疑了起来:“其实依你父亲的意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我不该问你的。但我想着你是个有主意的,两年前你祖母擅自为你聘了江氏,并不十分合你的心意,因此这回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母亲这是何意?”陆缙搁下茶盏,以为她已然知道了江氏的事。
陆宛今日也在,她颇为不解:“二哥已经成婚了,母亲这意思是又要为他说亲?”
“你猜的不错。”长公主点头,又看向陆缙,“前些日子安平回京了,她那未婚夫病逝了,如今正没个着落,平南王老来得女,膝下只这一个独女,他又立了功,圣人便许诺要为安平赐婚,此事……你可知晓?”
“……知道。”
陆缙听出了母亲的言外之意,指骨搭在桌面上轻轻叩着。
陆宛也明白过来了,大着舌头:“难不成,表姐还是想嫁给二哥?”
“正是。”长公主道,也略觉烦扰。
“可二哥已经成婚了,表姐怎么嫁过来,难不成要让二哥休妻?”陆宛不解,她思忖道,“二嫂虽与我的脾性不大相投,但她并无大过,且守了二哥两年,这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事已传为佳话,这个时候二哥若是休妻必会陷公府于不仁不义的境地,连他自己怕是也难免被人背后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