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小时候她爱不释手的那些布娃娃,彼时是真的喜欢,每日晚上都要抱在怀里睡觉。
可是后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它们了?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她甚至不知道那些布娃娃是从哪一日不见了踪影。
她于谢观,应当也如是。
碧渊宫的骷髅灯、灵堂上的人肉人血,还有不知道摆在哪里的人皮垫,或许都是她最后的下场。
沈聆妤垂下眼睫,平常心相待。
夜里,两个人躺在圆床上。谢观翻过来身来,将身侧的沈聆妤捞过来,摁进怀里抱着。
他胸膛温暖,却有一点咯人的坚硬。沈聆妤伏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仔细去回忆那些幼时喜爱的布娃娃到底被她丢到了哪里。
她在回忆里睡着,又在回忆里笑着落泪。
翌日,谢观搬了个高足凳在屋子中央。穿衣镜摆在对面。谢观将沈聆妤放在上面,拿着挑选的衣裳给她一件件试。
直到他折腾到满意。
他看着从里到外一身粉嫩的沈聆妤,点点头。他才想起来问沈聆妤:“如何?”
沈聆妤望向铜镜里年轻了十岁的自己,沉默了一息,再道:“陛下好眼光。”
“我也觉得不错。”谢观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的那一堆收拾里选了一枚粉嫩的桃花珠花,戴在沈聆妤的鬓发之上。
在谢观转过身去时,沈聆妤偷偷叹息了一声,将目光从铜镜移开。
——没眼看。
魏学海在门外询问是否要用早膳。谢观这才将沈聆妤从高足凳上抱下来,放在轮椅里,推着她往前厅里。
沈聆妤坐在膳桌边,看着几个宫婢端着早膳进来。她目光一扫,看见了朝黎。
朝黎穿着宫婢的衣裳。
朝黎和那些宫女一样,规矩地低眉垂眼将膳食摆在桌上,再规矩地退出去。从进来到出去,她都没有看沈聆妤一眼。
沈聆妤眼前浮现上次朝黎哭着向她求救的样子,她现在是认命了吗?
魏学海从外面进来,笑着问:“娘娘,您之前的那个轮椅还要吗?从石阶跌下去,木轮松动了些,理应换新的。还是多嘴问问娘娘。”
沈聆妤想了想,说:“留着。”
她念旧,那轮椅毕竟陪伴了她两年。而且月牙儿说不定能修好。那轮椅以前也坏过,被月牙儿修好过一次。
沈聆妤刚吃完一小块白玉糕,面前的空碟上被谢观放进来一块很大的牛肉饼。
“吃。”谢观头也没抬,言简意赅却似命令。
沈聆妤刚摔断腿后,曾经厌食过一阵子,后来虽好了,胃口却一直很小。
她看着面前的牛肉饼,做了些心理准备才去吃。
谢观抬抬眼,看着她吃饭如吃药。不,她吃药的时候都不会皱眉。
用过早膳,早膳被撤下去。
谢观问:“皇后,我们今日做什么?”
沈聆妤茫然地望向他,道:“都听陛下的。”
谢观面无表情地想了一会儿,盯着沈聆妤的眼睛,道:“今日听皇后的。”
微顿,他再缓声道:“今日皇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见谁就见谁。”
沈聆妤敏感地觉察到了谢观语气的怪异。她本该说哪里也不去,就留在乾霄宫。
可是片刻的迟疑之后,她小心翼翼地说:“我想去暗牢。”
谢观一手支额,面无表情地看着沈聆妤,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他慢条斯理地问:“哦?暗牢那样肮脏的地方,皇后想去那里做什么?还是见什么人?”
明明谢观语气寻常,可这个样子的谢观,却让沈聆妤有一点害怕。她小声说:“听说赵帝被陛下囚在暗牢。我想去见他。”
“赵狗?”谢观皱眉。
“是。”沈聆妤斟酌了言词,“有些事情想问他……”
谢观盯着沈聆妤的眼眸深看,半晌,他突然低笑了一声,缓声:“好啊,陪皇后。”
沈聆妤悄悄松了口气。
有些事情她想弄清楚,与此同时她也很想试探谢观对她的底线。
重犯向来关押在天牢。这暗牢,却是谢观称帝后所建。
梁上悬着摇摇欲坠的吊灯,照不亮暗牢里的漆黑。
偶尔灯光照过,照出墙壁上早已发黑的血迹。腥臭的气息扑鼻,沈聆妤不得不皱眉。
一片安静里,只有沈聆妤轮椅碾过长长走廊的声响,还有不知是从哪里发出的铁链摩擦声。
侍卫无声无息不动立在两旁,只在谢观走过时,主动拉开走廊里一道又一道的铁门。
谢观推着沈聆妤到了暗牢最里面的牢房。
血腥味还有屎尿味变得更浓郁,恶臭让沈聆妤有些不舒服地抬手轻搭在口鼻前。
谢观推着沈聆妤停下来,道:“这里。”
沈聆妤抬眸,看向面前的“人”。
赵帝整个人呈“大”字被盯在墙上。时日太久,他的手腕和脚腕上的铁钉早已生锈,干涸的黑血裹在铁钉周围。
而他的手臂和胸膛上,早已没了人皮,一日一片肉割下,如何整个人看上去血肉模糊。
沈聆妤忍着不适抬起头看向他的脸。
他正死死盯着谢观,猩红的眼底有浓厚的仇恨和怨气。他被卸了下巴,嘴巴合不上。
张开的嘴巴里牙齿被拔光,舌头也成了半截。张着的嘴巴里甚至残留着甘草。
沈聆妤偏过脸去,将手压在胸口,拼命克制着想要干呕。
谢观将目光从赵帝身上移回来,垂眼看着沈聆妤,恍然大悟地说:“对了,皇后想问他事情?忘了他现在说不了话,皇后无法问话,要失望了。”
沈聆妤脸色发白,弯着腰颤声:“陛下,我们回去吧。”
谢观将手搭在沈聆妤的后背轻轻拍了拍,问:“皇后这是怎么了?见自己的舅舅变成这个样子,心疼了?”
沈聆妤压了压不适,应对谢观的考验:“看着反胃……”
谢观往前走出一步,在她面前蹲下来,去看她的脸,发现她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他突然就没了再问她话的打算,起身推着沈聆妤离去。
不久后,沈聆妤发现这并不是来时的路。
谢观在另一座牢房前停下来,意味深长地道:“这里关着皇后的旧识,皇后不想见见吗?”
沈聆妤慢慢抬起眼,隔着竖立的一道道铁栏杆,看见了季玉川。他端坐在昏暗里,一身白衣早已脏乱不堪。
季玉川早已将目光凝在了沈聆妤的身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季玉川却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谢观抱着胳膊,食指一下又一下轻叩着小臂,他微眯了眼盯着牢笼里的季玉川,对沈聆妤缓声道:“皇后不能从赵狗口中问出话来,不若试试能不能从旧友口中问出来?”
季玉川眼尾轻跳,他突然转过头,重新将目光移回来,盯着沈聆妤的眼睛。他讥笑一声,道:“皇后?沈聆妤,你可真有勾男人的本事。怪不得不愿意给我当小妾,原来和陛下琴瑟和鸣夫妻齐心了?”
他语调尖酸刻薄,嘲讽意味十足。
沈聆妤平静地与他对视,眼前的季玉川突然又和望春楼那一日他的面容重叠。
两年过去,沈聆妤已经不是那个懵懂天真的十五岁小姑娘了。
两年前,她只有气愤。
可是今日,她轻易看懂了季玉川的保护,他要她厌恶他,他要谢观不因为他的存在而责怪她。
那么两年前呢?
沈聆妤转过头望向谢观,道:“陛下,我没有话想问他。我想回宫。”
谢观盯着沈聆妤的眼睛看了很久,才推着她离开。
沈聆妤的轮椅走远了,季玉川忍了太久,才终于捂着胸口咳出一口黑血。他闭上眼睛,连悲伤的表情也不愿意流露,担心隔墙有耳受人监视。
他不得不思量沈聆妤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青柏?
季玉川皱眉。
她可千万不要向陛下求情。
夜里,谢观坐在书案后,将修长的腿交叠搭在书案上,敷衍地翻阅着奏折,时不时抬眼,望一眼沈聆妤。
沈聆妤坐在不远处,正在检查旧轮椅坏到什么程度。她也不知道碰到了哪里,突然发现扶手不对劲的松动。
她诧异地轻掰,竟发现轮椅扶手下有一道暗格。
沈聆妤讶然。这轮椅是林怀溯给她的,她明明用了两年,怎一直不知这里有暗格?
她再费力去挪盖子,瞥见里面竟藏着的一封信。
谢观不耐烦地扔了手里的奏折,盯着沈聆妤:“你想问赵狗什么?”
谢观突然开口,沈聆妤心尖剧烈地一颤,吓了一跳。她遮掩地将暗格盖子挪回去。她回眸,面色柔和平静地说:“想问问他为什么那么狠心,我求了那么久,他都不肯见我。”
谢观盯着沈聆妤的脸,知道她在说假话。
谢观轻笑了一声,道:“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暴君:气死我了,看我下一章拿出暴君本性好好欺负一顿这个小骗子!!
·
66个小红包随机掉落,明天见~
·
感谢在2023-02-24 19:34:06~2023-02-25 22:1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爱裴徊光?? 2个;念七、翊鹿梨花、猫田彻子、心情好的彩虹人、娃哈哈、鹿搖瑶、刺猬和海豚、甜筒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请赐予我柑橘力量吧 180瓶;岑今今今 80瓶;纵春喃 46瓶;念七 43瓶;正在吃瓜ing 30瓶;暮云合璧 23瓶;托托 20瓶;芝士球 12瓶;秦桑榆_ja、听风吟、风之璃舞 10瓶;牛奶瓶里的热牛奶 9瓶;鲜衣怒马、发光的梧桐啊、文飘里哒 6瓶;whatever、青芝 5瓶;不加糖 3瓶;嘿嘿 2瓶;改个什么样子的好名呢、serena、嘿嘿嘿哈哈哈HCY、19780445、晞尔小羊、嘿嘿嘿嘿嘿、58622993、灯灯灯灯、果果在这里?('ω')?、贰贰叁、kxxkxx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沈聆妤的回答令谢观不满意, 不满意就要受责罚。
“过来。”他微眯着眼,盯着她。
沈聆妤有些担忧地扫了一眼旧轮椅,希望谢观没有发现端倪。虽然她还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可她隐隐觉得是不该让谢观看见的内容。
她转着木轮朝谢观挪过去。沈聆妤停在谢观身边, 安静地望着他,等待着他发话。
谢观将搭在书案上的腿放下来, 他将手翻过来,微屈的食指指节在桌面上轻叩了两下, 道:“把这些奏折都批阅完才准睡觉。”
沈聆妤望着他,突然觉得上次谢观让她批阅奏折并不是考验。他是真的不喜欢看这些东西, 抓人分担呢。
沈聆妤挪着轮子再往前凑了凑, 伸手去拿书案上的奏折。
谢观站起身, 直接将沈聆妤从轮椅里拎起来, 放在他的椅子里。他走过去,坐进沈聆妤的轮椅翘起二郎腿, 慢悠悠地说:“皇后仔细批阅。”
说完, 他已经合上眼,开始闭目养神。
沈聆妤偏着脸望着他,欲言又止。她无奈地转回脸,翻阅起桌案上堆成小山的奏折。
第一次碰这东西,沈聆妤也不知道帝王要怎么批阅奏折, 悄悄拿起谢观批改过的一份折子,想着照着他的套话抄一抄。若是能模仿谢观的笔迹一二,那是最好不好。
奏折打开, 沈聆妤却愣住。
她还没来得及看奏折的内容, 先被谢观硕大的红叉惊了一下。地方官员的马屁在覆盖整个页面的红叉下瑟瑟发抖。
沈聆妤再拿了另一份折子。这道折子也是从地方呈送上来的奏折,内容大概是一个年迈官员请辞归乡。
沈聆妤看见谢观龙飞凤舞的一个“行”字。
沈聆妤看着这个䒾㟆“行”字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心里竟想着还行,至少写字了,不是只画个红钩。
沈聆妤不死心,她不信翻不到谢观正常一点的批阅。她又翻了几份奏折,终于翻到一份奏折上,谢观舍得多写几个字。
那份奏折里,官员在前半部分洋洋洒洒千字称赞陛下英明神武,后半部分千余字歌颂当地繁荣昌盛。
谢观批——“屁话少说。”
沈聆妤望着谢观狂草笔迹,仿佛能想象到谢观黑着脸不耐烦批阅的模样。
看着谢观批的这四个字,沈聆妤不由翘起唇角笑了起来。
谢观睁开眼睛,凝望着沈聆妤唇畔的那一抹笑靥。
他目光太灼热,沈聆妤感觉到了,她后脊一寒,生怕他认为她在嘲笑他。她赶忙昙花一现地收了笑,板起脸来,严肃地翻阅奏折。
谢观顿觉无趣,重新闭上眼睛养养神。
沈聆妤学不来谢观的批阅风格,只好硬着头皮瞎写一些套话。好在她一连翻阅了几份奏折,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内容。
直到她真的翻到一份写了正事的奏折。
珉南今年从春天开始便多雨水,整个夏天和秋天都在暴雨中度过。雨水浇坏了农田,也冲坏了河堤。如今到了年底,囤粮早已耗尽,当地百姓饥寒交迫,路有冻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