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回一开始微皱着眉头停着,越听神色越冷,最后只剩死一般的平静。
郑盈立刻紧紧地握住江回的手。
江回的手冷得简直像是一块冰。
郑盈赶紧侧过头问道:“你们有没有人看到江奶奶跟江景、江雪他们?”问话的同时,手上更紧地握着江回,拼命地想给他一点温暖与力量。
李婶子还在哭嚎着,神色都有疯癫了,另外几个人也都呆呆地摇着头。
郑盈问不出什么,只能拉着江回继续往前面找,心里不住地祈祷着,拼命地祈祷着。
“这不是报应。”
江回突然开口了,神色僵冷:“她以前一直想要教这里的人防震知识,可是没人听她的。”
自从罗珍华知道这儿在过去几年小震过几次过后,就宣传过让富林村的人都学一下防震知识,可是没人当回事,连村长都觉得学不学无所谓,觉得有那动脑子的功夫,人早就跑出去了。
郑盈“嗯”了一声,突然就心酸得不了。
又找了一会 ,郑盈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郑盈猛地浑身一震,立刻拉着江回快步走了过去。
真的是郑春鹂,还有......
平铺着的灰布上躺着一个人,是李向红,她的身体有些奇怪地扭转僵硬着,人已经......
郑春鹂的眼睛早就肿成了鱼泡眼,在她旁边蹲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捧着吃的、喝的往郑春鹂面前送。
郑春鹂一动不动,眼睛看着虚空处,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春鹂........”
伴随着这一声,郑盈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心里的难受铺天盖地而来。
郑春鹂反应慢半拍地抬起头,看看郑盈又转过来一点看看旁边的江回,怔怔半晌,眼泪突然“唰”的一下又流了出来。
郑盈立刻蹲了下来,抱住郑春鹂,侧头看着地上的李向红,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滴落。
即使她对李向红没有一丁点感情,这一刻的心也像是被挖开了一个洞,空落落的难受,很难受。
“我不明白........”
郑春鹂的声音沙哑难听,“她明明一直不喜欢我,她只喜欢春林,她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春林,白天我们还吵了一架......她眼里只看到钱,一直想把我当个货物一样卖了......”
“我不明白,明明她可以自己跑出去的,为什么要来救我,为什么最后还要回头替我挡着那根木梁子......”
郑春鹂泣不成声。
地震是在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发生的,郑春鹂因为白天跟李向红吵了架,一天都没吃一口饭,李向红也骂骂咧咧了一整天。
房屋摇晃的时候郑春鹂还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还没等反应过来,然后就是房屋突然轰塌下来的巨大声响。
郑春鹂这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再想爬起来往外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房屋在摇晃着,四周轰轰响,门框也被压得变了形。
外面突然传来王菊的一声尖叫。
郑春鹂以为这次肯定是活不成了,她甚至已经闭上眼准备等死。
反正,好像她现在与死也没什么不同了。
不能嫁给自己的喜欢的人,还要像个货物一样被卖给那个自己最厌恶的人。
她真的宁愿去死。
没想到房门突然被“砰砰”地踹了起来,重重几下后,门板终于被踹开了一个洞,李向红出现在了外面。
这时晃动缓停了那么几秒,像是更大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
洞门口的李向红瞪着眼、竖着眉,面目狰狞地叫骂着:“还傻愣着干什么?你就是想死也得给我死到别人家去。”
这是郑春鹂第一次被骂后不觉得委屈与气愤。
外面王菊已经拖着郑富山出了门槛。这个大半辈子都不是称职丈夫的男人,在关键时刻竟然挺直腰板、替王菊挡下了房梁上砸下来的砖瓦,大腿骨头被砸断成几节都没见嚎叫一声。
郑春鹂从门洞里钻了出来,跟着李向红往外冲,就在这时,房屋突然又剧烈晃动起来,砖瓦“砰砰地”砸着,郑春鹂摇摇晃晃摇晃地快要跑出门的时候,屋顶上的房梁子突然“咵”的一下砸了下来,眼看就要砸到郑春鹂的身上,这时前头的李向红突然扭过身,猛地撑了一下上面的木梁子,让郑春鹂冲了出去。
而后一瞬间,房屋全部塌陷,李向红整个人被埋进了废墟里。
没人知道这个一辈子只爱孙子跟钱的老人,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
郑盈轻轻拍着郑春鹂,无声地流泪。
郑春鹂已经快流干了眼泪,泪眼蒙蒙地睁开的时候,看到沉默地站着的江回,穿着一身黑色,映得脸色惨白阴冷。
即使这样,他还是那么的耀眼。
“他们没事。”
郑春鹂从郑盈身上抬了起来,对着江回开口。
“都没事,有一个人开车把他们接走了,没走多久。”
江回盯着郑春鹂,确认着她的话。在郑春鹂再次点头的时候,江回一直紧绷着的神色终于一下子放松下来,而后低着头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对着郑春鹂开口:“谢谢。”
郑春鹂静静地看着江回,声音平静又无力:“如果要谢我,可以抱我一下吗?”
旁边的钟平岩与郑盈同时看向郑春鹂。
“就抱一下,就当结束,以后我就不再喜欢你了。”郑春鹂努力地睁大眼,可是眼睛已经肿得快剩一条缝了。
郑盈不可置信地看着郑春鹂,而后又看向江回。
江回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后蹲了下来,虚抱住郑春鹂。
郑春鹂抖了一下身体,流着眼泪哽咽道:“谢谢姐夫,还有......对不起。”
而后自己主动退开来,擦了下眼泪,朝旁边的钟平岩伸手。
钟平岩黑沉着脸把吃的放到郑春鹂手里,站起身就想走。
郑春鹂一把抓住,声音沙哑:“你是孙女婿,得给我守在这儿。”
钟平岩那么大的一个子,就这么被丝毫使不上力气的郑春鹂拽着跪到了李向红跟前。
第72章
此时,郑盈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了神, 垂下眼不知在想着什么。
郑春鹂喝了一口水, 对着郑盈道轻声道:“二姐,爸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了, 你......去看看吧。”
郑富山被抬上担架的时候,人早就昏迷了, 整个左腿软塌塌的, 血水已经把下半身都染红了,那条腿.......估计是保不住了。
郑盈看向地上的李向红。
“奶奶这边有我.......还有她孙女婿,你们去吧。”
村里人迷信, 人刚走了没多久是不能把身体挪出去太远的, 怕飘飘荡荡的魂会找不着地方。
郑春鹂的声音很低很虚,整个人却透着一股平静之气,眉眼中没有了以往的尖利计较, 变得平顺又温和。
这样的郑春鹂突然就变得跟郑盈像了很多。
去县里的时候, 郑盈坐在车里一直沉默地盯着车窗外飞逝的风景,车窗开着, 阴冷的风“呼呼”地刮进来,她的胸口依旧像是压着东西,沉闷得透不过气。
在郑盈内心深处, 她一直恨着他们, 但是当面临着他们出事了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又难受又空落,像是突然被扒开血肉, “嗖”的一下抽掉了骨头,快得还来不及去体会痛苦,却已经知道失去了什么。
风刮在脸上,有些刺冷,郑盈想,或许这就是骨肉亲情。
江回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郑盈慢慢地回过了神,江回也已经把车停了下来。
是陈如树的电话,之前在靠山的那片地方一直没有信号,到现在他才打通了电话。
“江回,我们在医院,不过你别担心,他们都没事,就是挂点水。”陈如树气喘吁吁道。他是到了医院把江奶奶他们安排好了才看到手机上的未接电话。
地震发生没多久后陈如树就往富林村赶了,不过当时山路都被堵住了,等路通了,他跟着官兵进去才找到江奶奶他们。
还好江奶奶他们只是身体有些虚弱,并没有受伤。
房屋开始剧烈晃动的时候,江奶奶想到曾经罗珍华教过她的东西,立刻带着江景、江雪钻进了床底下,撑着身体护着他们。
几乎下一瞬那个本就不坚固的毛草屋就全塌了。江奶奶他们在黑暗里紧紧地缩在大木床底下,大木床是江回亲生做的,很结实,连床板都没塌一根。
“嗯,我一会就过去。”江回的眼睛里有一丝湿润。
——
县医院里到处都是人,大多数都是地震中的伤患。
郑盈跟江回到医院后就分开来了,她要去找王菊跟郑富山。
找到三楼的时候,郑盈经过一个水房,随意地扫了一眼后立刻又退了回来。
是郑春云跟钱大山,正在水房里排着队等着打热水。
钱大山的手微微撑在郑春云身上,脸上温和清淡,郑春云侧低着头对着门口,两只缠着白色绷带的手垂在腿侧,身体有些紧绷,脸上带着一股新妇才有的羞涩与不自在,眉眼中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
“姐。”
郑盈叫了郑春云一声,眼睛立刻就红了。
郑春云听到叫声抬起头,待看到郑盈后立刻睁大了眼,而后直奔向郑盈。
旁边的钱大山虽然一直虚撑着郑春云,这猛的一下失力,还是差点歪倒了下去。
郑春云听到郑盈的惊叫,又立刻回头。
钱大山已经站稳了身体,朝郑春云摆了摆手。
郑春云的脸庞立刻浮上一层淡淡的薄红。
“姐。”
郑盈奔向郑盈云,伸出手却不敢碰郑春云,声音带着哭腔:“姐,你的手......”
郑春云用腕部碰着郑盈,“春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姐没事,就是一点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其实根本不是皮外伤,郑春云被钱大山拉到医院的时候,医生看到这两只手当场就倒吸了一口气,那两只手整个就是血肉模糊,掌心的肉上扎满了瓦屑砂粒,十个指甲全部翘裂了起来,指头的肉都被磨掉了一半。
郑春云却连一声疼都没喊。
郑盈当然不信,忍着鼻头的酸胀道:“我也是刚到。”而后抬头看向钱大山,“那边的是姐夫吗?”
郑春云侧着脸点了点头。
郑盈朝钱大山叫了一声“姐夫”,而后走进水房朝钱大山伸出手:“姐夫,让我来吧。”
这一个伤的,一个残的,哪里能做什么事。
钱大山也没推辞,把水壶递给郑盈,对着郑盈点点头,道了一声谢谢。
钱大山的声音清润,说话的语调不急不缓的。
郑盈借着接水壶的空,轻轻地打量了一遍钱大山。
钱大山虽然穿得破旧寒酸,但是相貌英俊、气质儒雅,一条腿虽瘸了,但是站姿依旧笔挺,眼神也是平静宁和。
这周身的气度绝不像是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村里能够培养出来的。
郑盈压下心中的想法,也对着钱大山点了点头。
不管他到底是什么人,只要他能对大姐好,能跟她平平稳稳地过一生,这就够了。
因为医院里的病患太多了,很多人都是坐着或是躺在走廊里挂着水,郑盈跟在郑春云跟钱大山身后,小心翼翼地穿过走廊,一直走到底。
走廊的最里面躺着郑富山,郑富山才刚做完截肢手术,正沉沉地睡着。
郑盈看到郑富山左边腿的位置已经完全瘪了,边上的王菊跪坐在地上靠着床,一会探探郑富山的额头,一会给他擦擦手、擦擦脸。
郑春云跟钱大山站在一边没有走上前去,郑盈又看了一会,才走过去把热水壶放到床底,而后直起身看着王菊。
王菊以为是郑春云,刚抬起头要说话,突然就怔住了,“春水......”
郑盈点了下头,叫了一声“妈。”
郑盈本来以为她肯定会见到一个眼睛红肿,满脸憔悴迷茫的王菊,结果却并没有。
王菊的脸色是有些憔悴,但是神色却不见一丝迷茫,甚至变得坚毅了很多。
人都是被逼到一定的份上,才能自己扳直后背那根弯骨,抬起头,顶起头顶的天。
王菊就是。
她的天塌了,所以她自己顶了起来。
王菊看了眼床上的郑富山,而后问着郑盈,“看过你奶奶了吗?”
郑盈沉默着点点头。
“那就好,现在看看你爸爸......然后就回去吧。”
王菊面色平静,声音也是,“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你都已经被卖了,早就不是我们老郑家的人了,也就跟我们没关系了,还回来干嘛?”
郑春云一开始还猛地抬头想要说话,后来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沉默了。
“你大姐说那三十万是你给她的,这个钱被我拿了一部分,要给你爸做手术,后头还要什么治疗费......这钱妈就厚着脸皮不还了,当你孝顺我们的,好歹......妈也生养了你一场。”
郑盈的脸色从一开始的惊讶、难以置信,到最后,只剩下漠然。
“好。”
郑盈冷冷地说完,转身就走。
郑春云看着郑盈的背影,忍了忍还是追了上去。
郑盈直接冲去了楼梯间,而后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有心,活蹦乱跳的心,所以会难过,会受伤,会有所有不受控制的感受。
“春水.......”
郑春云看着背着她明显在伤心的郑盈,忍不住开口了:“你别怪妈,其实她不是那个意思,她那是.......”
郑春云叹了一口气,解释起来。
郑春鹂把卡给郑春云的事一直好好地瞒着李向红他们,所以李向红他们一直不知道这个钱的事。直到后来李向红收了钟平岩的钱,要把郑春鹂硬绑着嫁人的时候,郑春云听到消息,攥着卡跑了过去。
郑春鹂不像她,遇到事会忍下来,她的性子急躁又极为要强,如果这次被硬嫁过去了,以后会过什么日子她根本不敢想象。
反正,这一辈子肯定是要毁了的。
郑春云当时来不及多思考,她只想把李向红收的钱还给钟平岩,好让他放过郑春鹂。
哪知道钟平岩坚决不要钱只要人,还一脚踢散了一只凳子闹出大动静问他们是不是想耍赖。
郑春云没能背地里说软钟平岩,还惊动了郑富山跟李向红。
郑富山对钱的嗅觉比狐狸还要敏锐,一眼就看到了郑春云手里的卡,而后直接一把抢了过去。
旁边的李向红眼睛一眯,她还认得那张卡,是郑盈的。
“二丫头她留下了多少钱?”李向红接过卡,耷拉着眼问着郑春云。
郑春云当然不会说。
哪知道刚刚被王菊解开绳子的郑春鹂听到这话立刻声音尖利地叫了起来:“多少钱?三十万,二姐她留了三十万给大姐,可惜啊,你们没密码,你们就是一毛钱都别想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