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你好自为之,”龙嫣这时说,“我家公子本事高强,这区区陷阱如何困得住他,待他脱身,便是夷平你燕安庄园也不在话下。”
燕芳不以为然,并无半分忌惮之色。“这可不是什么区区陷阱,”他说,“有个名目,唤作空裂机关,凭空一裂,防不胜防。再者,不仅这地板机关绝妙非凡,这地下的洞窟也是精心设计,困的就是绝世高手。叶公子不落进去便罢,一旦陷落,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是有去无回。我燕芳不是傻子,若非如此,如何敢打他的主意?”
千娆望着叶寒川陷落的那片地板,悲愤交加,禁不住地落下泪来。
“哭什么,”龙嫣不无严厉地说,“公子不是常人,岂能遂了这小人的愿。”
燕芳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只留下愈发显眼的疲倦。他叹息一声,看向千娆,脸上满是怜悯之色。“表妹,”他说,“家母若知你在这里,一定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你。”
千娆不寒而栗。
叶寒川虽早猜测燕芳有所图谋,但多少有些看轻他,更没想到脚下的地板会凭空消失。他将龙嫣托回,就失却了仅有的脱身时机。借着地板机关一瞬间开合时洒下的微弱光亮,他瞥到自己落入一个深广的洞窟,底下是一汪潭水,水面寒光隐约。
他落到水面,就感到脚底一阵刺痛――水下竟暗藏着利刃。他足下发力,掠至岸边。
他抬头看看那机关地板,位于潭水中央的上空,根本无处借力。只得寻一块扁石抛至空中,紧跟着跃起,以尚未落下的扁石再次借力,跃至机关地板之下,一掌打去。只觉灰土掉落,那机关地板却纹丝未动。
叶寒川再次落下,踩水掠到岸边,脚上不免又多了一道口子。
这时,身后一个隧道透出火光来。
“叶寒川?”一名白衣男子举着火把从隧道中走出,不可置信地说,“你怎么也下来了?”
叶寒川望来人一眼,说:“没想到这燕安庄园胆子这般大,想困死我叶寒川也就罢了,竟然还想困死双绝山庄的新庄主么?”
这人就是双绝山庄的新任庄主,端木不尘。端木不尘面露尴尬,岔开话说:“武林中都称叶寒川腿脚不济,看来传言不实,你这手轻功明明高明得很。”
叶寒川想起刚才在院中碰到的那名妖娆出众的女子,就将端木不尘沦落此处的缘由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无意多言,只想尽快脱身,问:“有别的出口吗?”
“我也是刚下来,”端木不尘说,“听到这边的动静,这才走回来查看。我看这洞窟只有这一个通道,不知通往何处,不如你我一道走走?”
“走罢。”叶寒川说。
两人虽曾有些过节,此时一同落难,却默契得很,谁也不提旧日怨仇,言语中甚至颇有几分客气。
隧道十分深长,好像走不到头似的。叶寒川渐渐觉出蹊跷,问:“你可曾闭气?”
“好端端的我闭气做……”端木不尘话说到一半,突然发现手中火把的火苗隐约发蓝。他情知隧道中有毒气,赶紧运功闭气,问:“回头?还是往前?”
“回头无路。”叶寒川答。
两人继续往前,本来就无话可说的二人,因为闭气愈加缄默,悠长昏暗的隧道里只回荡着两人各怀心事的脚步声。
火苗渐渐蓝得显目,端木不尘的额头已沁满了汗,但看着身前叶寒川无所反顾的背影,心底的那份要强使他无法回头。
“你双绝山庄虽以招式为重,”叶寒川突然说,“却也兼顾内力。你怎么连闭个气也闭不好?”
人活一口气,就算内力再好再能闭气,必然也需要些微气息流转。端木不尘此时对抗毒气已是拼尽全力,哪里还能驳叶寒川的调侃,真是有苦说不出。他本还强撑着,此时见叶寒川已然看穿,再也撑不住,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被叶寒川一把托住。
“听回声快到头了,”叶寒川说,“既已撑到了这里,那就再多撑一会儿。”
端木不尘看他神态自若,暗想:早听闻叶寒川身怀吞云岛的稀世奇珍,能够百毒不侵,看来传言不虚。
叶寒川托着端木不尘继续往前,走不几步,忽听“嘎哒”一阵响,前方隧道壁突然齐刷刷射来一片弩箭。端木不尘欲退,叶寒川却托住他一边格挡一边快速向前。端木不尘身不由己,勉力格挡了一阵,手中火把不慎跌落。火把很快熄灭,隧道中顿时漆黑一片,只听弩箭的破风声不绝于耳。
端木不尘背脊一凉,猜测自己断然要做了叶寒川的人肉盾牌。此时他早已吸入足够毒气,毒发疲软,根本无力抵抗。正战兢兢地等着弩箭穿心,弩箭声却嘎然而止。
原来已通过了箭阵。
“有火折子吗?”叶寒川的声音从耳边传过来。
端木不尘掏出火折子,一只暖烘烘的手接了过去。须臾片刻,火折子点燃了,隧道里重新亮了起来。
端木不尘万分诧异地盯着叶寒川,只见他的左肩赫然穿着一支弩箭,弩箭势急,穿透琵琶骨,从背后戳了出来。
叶寒川折去箭羽,右手反到背后抓住箭矢,轻提一口气,一把将箭拔出,丢在地下。
端木不尘看箭身沾满鲜血,叶寒川肩上的伤口却无鲜血喷涌,暗暗惊奇。
看来那稀世奇珍,他想,除了百毒不侵,尚有别的功用。
“在打什么主意?”叶寒川的口吻异常平静,好像不知道疼似的。
“我只是奇怪,”端木不尘说,“你为什么救我?”
叶寒川托着他继续往前走,说:“不是我救你,是妫姑子救你。”
端木不尘已然毒气入体,破罐破摔,干脆不再闭气――其实也已无力可闭――被叶寒川这般托着,走在这险象环出的黝黑隧道,竟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全,他问:“你和妫姑子是如何相识?”
“你和她又是如何相识?”叶寒川说。
“从我记事起,她就在山庄了。”端木不尘缓缓道,他心知自己中毒已深,如今困于地下一时间也取不得解药,恐怕命不长久,有些话便不吐不快,“我小的时候患有咳喘症,据说有一次发作几乎死了,是姑子偶然经过,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此后姑子作为庄里雇佣的大夫留了下来,尽心替我调治。
“其实她是倾慕父亲因而留下,我年纪虽小,却也明白。说来好笑,我幼年丧母,很盼着她能做我的继母。但父亲专情于过世的母亲,并无此意。他多年鳏居,常有媒婆上门说媒。姑子性子有些乖张,在我七岁那年,她毒哑了一个最常登门的媒婆。那媒婆养家糊口全靠一张嘴,父亲大怒,姑子这才离开了庄子。她手背上有块圆形烫疤,也是曾经为了救我而留。”
“姑子说你一点不像端木坤,”叶寒川说,“果然如此。”
第39章 合力
“她这样说过吗?”端木不尘又好像开心,又好像难过地虚弱一笑,“看来我这风流的名声确实传得远了些。――专情难道就是好事?父亲但凡不这般专情,姑子不会离开山庄,我也不必自幼无母,落得一生遗憾。”
“所以你处处留情?落到被一女子困于地底,你就痛快了?”
“……是书瑶……告诉你的?”
“并不是所有事都需要从别人嘴里知道。”叶寒川说,“本来你与燕安庄园往日无怨,燕芳或许还会来救你。但现在,他把我也困了进来,恐怕也顾不得你的死活了。”
说话间,两人终于走出隧道,来到了一间石室。四壁设着几个火盆,叶寒川一一点燃。石室内登时金碧辉煌,竟满是金银珠宝。
端木不尘筋疲力尽地靠着墙壁坐倒,说:“我一定是毒气攻心,产生了幻觉。没想到临死的幻象不是香艳美人,却是金银财宝。”
叶寒川绕着四壁走了一圈说:“这里已是死路,没有其他通道。”
“叶寒川,”端木不尘又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妫姑子的?”
“我没说过要告诉你。”叶寒川说。
端木不尘苦笑一声,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我死后去问姑子也是一样。死于书瑶这种美人之手,我也算死得其所了。只是还有两个疑问,你一定要回答我,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你且说来听听。”
“你使的到底是什么武功?看似没有章法,却能够招招料敌之先。――你不必否认,我多次演练过你的招数,才得出这个结论。我也算见识广博,却从未听说过何门何派有这样的招式。”
“没想到你对我这般好奇。还有什么疑问?一并说出来。”
端木不尘直勾勾地盯住叶寒川,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另一个疑问:“你和金眼,是什么关系?”
“你以为呢?”叶寒川说。
“可惜我没有见过金眼真身,”端木不尘说,“也不知他的招式路数。但若依我猜测,金眼除非有着与你一般见敌之先的武功,在对手出招之前便已洞悉对手的意图,否则,如何才能做到剑无虚发,招招毙命?”
叶寒川瞥他一眼,冷冷道:“看来,真不该让你活着走出去。”
“我说对了?”端木不尘急切地问,“你就是金眼?”
“何必多此一问?”叶寒川说,“我说的你就信吗?你是双绝山庄新主,可执武林牛耳,你若说我是,天下自然皆以我为金眼。”
端木不尘扭着眉头,狐疑不定地望了叶寒川好一会儿,然后,他突然释怀地舒展眉峰,语气也轻松起来:“你也知我名声不好,这个新庄主的位子我可坐不稳。你是与不是又如何?你我还未必能活着出去。”
“我倒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叶寒川说,“舍妹,为什么会在你庄上?”
“这个……”端木不尘头上不由得又开始冒汗,“你别误会,是令妹说要来岿山城找兄长,我才顺路捎她一程。――完全出于好意,并无其他。”
“你如何与她相遇?”
端木不尘想起那晚,千娆香艳艳地昏睡在聚隆堂客房的场景,头上的汗几乎滴落下来。女眷受扰,家中男丁能做出什么事来,他不是没见识过。如今与叶寒川同困于这地底石室,自己又中毒无力,便如这俎上鱼肉一般,千万得安抚好了那刀俎。“偶遇,偶遇。”他赶紧说。
“既然偶遇,她与你并无干系,你为什么捎她?”
端木不尘心里说:那姑娘自来熟得很,美人相求,我如何能拒?嘴上却哪里敢有半分轻佻,凛然道:“令妹只身一人,我不过仗义相助。”
“你若是敢打她的主意……”
“你未免轻看了我,”端木不尘心虚地急忙打断,“我或许有些朝三暮四,到底不是轻薄小人,令妹天真无邪,我岂敢逾矩。”
所幸叶寒川此时忙于脱身,无暇他顾,不再追究。他又绕着石室走了一圈,说:“这里想必是燕家的金库,燕家人若要进这金库,不可能从那水潭上下来,再通过长长的毒瘴通道走到这里。这金库必然还有别的出口直接通往外界。”
端木不尘闻言双眼一亮:“你是说,这些金银财宝不是幻象?”
叶寒川不理他,细细地一分一厘地检查石室四壁。端木不尘强打精神,也起身检查周身的石壁。
两人摸着墙壁石缝检查良久,端木不尘本就中了毒,这时又劳思过度,头晕眼花实在支撑不住,干脆躺在地上甩手不干了。
他扭头看叶寒川,叶寒川似乎有所发现,正设法抓住一块石墙的底部。只见他运功发力,伴着隆隆声响,石墙一阵抖索,一丝夜风夹着湖水的腥气瞬间卷了进来。
找到出口了!端木不尘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叶寒川的左肩和右侧大腿都有鲜血渗出。下一刻,叶寒川垮了下去,石墙又归于安静。
没辙,端木不尘失望地想,连他叶寒川都抬不起来。
叶寒川又起身在石室内的金银中翻找,但翻来找去,都是些元宝、金盏、金牌之类的东西。
“这些都是金子,一样值钱,”端木不尘说,“你拣重的拿就是,还找什么?燕芳难道会在这里放根撬门棍吗?”
叶寒川看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问:“你能举多重的东西?”
“问这个有什么用?我现在连自己的手指头都举不起来。”
叶寒川找出一个金盏,从袖中褪出匕首,割破自己手腕,将血滴入盏中。接了满满一盏血之后,叶寒川扶起端木不尘,将血灌入他口中。
端木不尘被迫喝下,从一开始腹中翻江倒海地恶心到四肢渐渐恢复力气,端木不尘越来越惊奇,问:“你的血……能解毒?”
“限你两个时辰恢复元气,”叶寒川说,“不然,我杀了你。”
从他阴暗的眼神中,端木不尘看出他是认真的,赶紧翻身坐起,运功调息。
约莫两个时辰过去,端木不尘已恢复七八成力气。他跳起身,拍拍身上尘土,真是神清气爽。
“试试?”他对叶寒川说。
叶寒川也正盘坐入定,这时收功站了起来。两人走到石门前,各自找好抓手,调整姿势,以眼神示意一同发力,只听隆隆巨响,石门果然一寸寸升起。
外面天已微亮,鸟语花香的,两人精神一振,继续抬起石门。端木不尘毕竟中毒初愈,气力并不完备,支撑得辛苦,喉口渐渐涌出一股腥甜滋味。他看看叶寒川,只见叶寒川的右腿又有鲜血渗出,鲜血向下流淌,一滴滴地滴到地上,已在地上积了一滩血洼。
他便也顾不得惜命了,拼尽全力抬住石门。
石门升至半人高时,两人转以肩扛,继续升抬石门。端木不尘这才发觉这石门竟达两尺之厚,不由得有些犯怵。叶寒川却转到石门底下,以全身撑住石门,试图脱身而出,浑然不知害怕。
端木不尘见状,暗暗叫苦。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生怕自己被落下,又有些不甘示弱,虽已苦不堪言、心中胆怯,却也只得奋力挪动脚步转到石门底下。如今举身而入,再无退路可言,早已到达极限也只得继续苦苦支撑,竭力挪向石门外侧,真真是举步维艰。他想想自己长这般大,练功、对敌时也受过不少辛苦,却哪里及得上此时此刻的万分之一。
“我数三声……”他听到叶寒川格外低哑的声音,便知叶寒川也已支撑到了极限。三声?他脑中一激灵,幸好反应了过来。
我若慢了一声,岂不立时被这道巨门压成肉饼?他想,我若快得一声,被压成肉饼的就是叶寒川了。他叶寒川向来与我作对,他与金眼的关系扑朔迷离,我先前嘴快,已道出心中所疑,他没道理放我逃出升天。
“一……”叶寒川数了第一声,端木不尘抬眼死死将他盯住,一边调整姿势准备随时撤出,心中万分犹疑不定。
“二……”第二声。端木不尘很清楚,不管是负人,还是被负,此刻便是时机。
“三!”端木不尘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跃向门外,巨门轰然落地。他如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甚至没有力气吐出涌入口中的鲜血。他看看叶寒川,满意地看到叶寒川亦满口殷红,正倒在地上疲惫不堪地喘着气。
天已十分亮了,蓝天白云,和风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