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沛不由露怯,说:“我也听说过吞云岛五鬼,难道当真这么厉害?”
“除非,你能近她的身。”叶寒川接着说,“你若能粘住她,与她保持在四尺之内,她的快鞭难以施展,你或许还能走下十几二十招。”
“那十几二十招之后呢?”
“你会被她的鞭子勒死。”
宣沛咽了口唾沫,想起往常练功偷懒的日子来,这时真是肠子也悔青了。
“还不坐下。”叶寒川说。
宣沛只得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你真是抬举我了,叶寒川。”这时一个身影跃入院子,出现在三人面前。这人两眼无神,神情淡漠,正是舍蜥。
“舍蜥,”叶寒川说,“你也是个苦命人,我不想杀你,你留下龙嫣的讯息便走吧。”
“叶寒川哪叶寒川,我却不知道,你是这么爱说大话的人。”
“是你不了解我,”叶寒川说,“不然你就会知道,我从来不说大话。”
舍蜥不为所动,淡漠的脸上并无半点迟疑,她步步逼近。
千娆看叶寒川虽已能流畅对答,但也听出他声音中无法掩饰的虚弱,担忧地紧挨在他身侧。
宣沛按捺不住,又跳起身来,横剑挡在二人身前。
突然,一条银色的长鞭瞬息间从舍蜥袖中射出又收回,就像一道闪电在夜空中迅疾一闪。若不是叶寒川适时一脚将宣沛踢翻,宣沛已被这一鞭刺穿。
舍蜥一击未中,又挥出第二鞭,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先击碎宣沛这块碍事的绊脚石。
叶寒川一脚踢向宣沛左肩,宣沛就朝舍蜥滑了过去。舍蜥的长鞭再次落空,地板顿时砰然崩裂。
宣沛得以近身,挥剑攻向舍蜥下盘。舍蜥跃开身去,意欲击出第三鞭。
叶寒川这时拂手将千娆挖出的罐子朝舍蜥滚了过去,那种极其古怪的腐臭气息再次飘了出来。舍蜥死气沉沉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极恐怖的神情,好像木讷的面具突然脱落。
只见那罐子里突然蹿出一条小灰蛇,这小灰蛇只剩半截身子,却势如离弦之箭,直冲舍蜥蹿了过去。舍蜥倒身斜扑,堪堪避过,而那小灰蛇,竟也在空中将身一扭,掉转蛇头,又朝舍蜥蹿去,后面又一截蛇身断了下来。
舍蜥一鞭射去,那蛇头凭空一跳,避过鞭子,只被打下一截蛇身。又弃一截蛇身,蛇头反而愈加轻捷。舍蜥却是旧力已竭,新力未生,被那蛇头如个箭头一般,不偏不倚地钉在了颈项之中。
余下的小半截蛇身登时萎顿,掉落在地,只剩两枚毒牙留在舍蜥皮肉里。
舍蜥发出近乎野兽的痛苦嘶吼。她双目圆瞪,青筋突暴,血口大张,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和一口血红的牙床。
“罐子箭!罐子箭!”她疯狂尖叫,声音极尽恐怖,再也没了原本死沉沉的样子。
千娆又是害怕,又是怜悯,扭过头不敢再看。
“罐子――”
舍蜥的声音嘎然而止,千娆回过头,只见舍蜥已倒在地上纹丝不动,那个惊恐的神情定格在了她的脸上。
“她……她怎么了?”宣沛颤悠悠地问。
“死了。”叶寒川说。
“啊?怎么会?”
“宣沛,”叶寒川无暇回答,只说,“你马上回到先前的湖水,去对岸的林子里找龙嫣――一定要快。”
“哦,哦!”宣沛跳起身,立刻跑了出去。
千娆害怕地盯着舍蜥的尸身,一时还不敢相信她顷刻间死了,生怕她随时跳起来行凶。
舍蜥莫非是被这毒蛇毒死?她想,临死前叫着的罐子箭莫非是指这罐子里的蛇?可是这蛇封在这罐子里,应当早已死了,怎么还能跳出来咬人?――以往在谷里听说过死蛇咬人的事情,莫非这就是死蛇咬人?可它为什么不咬我们三个,专咬舍蜥?
这时,叶寒川勉力站起身,千娆忙将他扶住。两人走进放满药盒、器具的诊室。看不见舍蜥的尸身,千娆心里的恐惧与不安稍稍减少。诊室里有张诊床,她想将叶寒川扶到床上,但叶寒川再次席地坐倒。
“已经弄脏了秧娘的屋子,”他有些忧心地说,“别再弄脏她的床。――她会很气。”他重伤之后强撑至此,如今危机暂去,他显得愈加虚弱。
“我找点药,给你上药。”千娆说。
“不用了。”
“这么重的伤,怎么能不上药?这身湿衣裳也得换下来。”千娆说着找出个药箱来,里面的用具一看便知是专治外伤的。
不愧是个大夫的屋子。她想。
她将药箱拿到叶寒川身边,叶寒川又说:“我自己来就好。”
“你伤得这么重,怎么自己上药?”千娆说着就想解开叶寒川的衣服。
突然,叶寒川捉住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千娆奇怪地看向他,这才注意到他凝视的眼神,其中的迷离与炙热似曾相识。
千娆反应过来:销魂散毒发了――偏偏在这种时候。
她看看屋门,她可以马上出门离开房间,但如今身边没有别人,她不能丢下叶寒川一人不管。“川哥哥,你要不要紧?”她担忧地问。
“别再叫我哥哥,”叶寒川的声音有如呓语,“我不是你哥哥……不是……”
千娆一愣,不知他意所何指。
“我不是你哥哥,”叶寒川接着喃喃说着,“宋简心她根本就……”
他话说一半,突然惊醒过来,松开千娆的手,将后半段话硬生生吞了回去,脸上立刻露出急痛难耐的神情。
千娆一激灵,立刻意识到叶寒川差点脱口而出的,就是自己一直渴求的真相,是娘亲在叶寒川面前自杀身死的原因。
“我娘她根本什么?”她追问道,“你接着说呀。”
但叶寒川别过了脸,对抗销魂散已令他肝肠寸断,千娆的气息更是火上浇油。“阿娆,”他说,“你……你走开些。”
“我不走,你不说我就不走。”
叶寒川别着脸不作声,无奈与隐忍的神情令千娆心软,但她清楚,若错过这次机会,她再也无法从叶寒川口中逼问出实情。
“你快说呀。”她催促。
“你这是……要趁现在,拷问我吗?”叶寒川问。
“是!”千娆狠心道,“你说不说?”
叶寒川再次沉默下来,他竭力别着脸,闭紧双眼,甚至屏住呼吸,本就微绀的双唇变得越发紫绀。
“你说呀!”千娆急切地催促道,“你快说了吧!”
极端的痛楚终于在叶寒川脸上现形,他几乎是哀求地唤了一声:“阿娆!”
千娆一惊,这才急忙想要远离。可这时已经迟了,叶寒川突然睁开血红的双眼,一下扑到千娆身上。他的双手紧紧钳住千娆的两边手腕,使千娆根本无法动弹。
千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叶寒川竟然还有这样大的力气。她看到那双血红的眼中,疯狂的渴望与无声的挣扎纠缠在一起。
她已经惊呆。
第44章 衷肠
这时,门外冲进来两个人,一个拉,一个推,总算将叶寒川架了开去。鲜血从叶寒川的口中喷薄而出,他到底昏死过去。
“这人在发什么疯?”来人万分担忧又万分厌烦地抱怨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什么跑到我家来发疯?”
原来是南秧娘和阿陶回来了。
两人一齐将叶寒川扶到床上,南秧娘解开叶寒川的衣裳,看到那心口的剑伤时,她倒抽了一口气。
“什……什么人把他伤成这样?”反复确认叶寒川的胸口尚在起伏后,她转身颤声问千娆。
千娆怀抱双膝坐在地上止不住地掉泪,漫天的愧疚感再次紧紧攫住了她,她设想到六年前叶寒川的处境。六年前,叶寒川独自承受下她一手造成的后果,离开山谷,在她难以想象的苦痛煎熬中断送自己的生路。他能活到现在,不过是因他身上的无极丹。
而六年后的今天,她竟再次利用叶寒川对她的维护,将他逼问折磨。可即便如此,叶寒川也不肯吐露只言片语。
决堤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掉落,无边的愧疚与终究未能解开的疑惑一同揉搓着她的心。
“真是……”看千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南秧娘愈加厌恶地说,“老娘为个难产的产妇忙了一宿,回来指望睡个安稳觉,没想到还要管这破事。老娘真是欠了他的。这身水又是怎么回事?”
她查看叶寒川腿上的旧创,又恨恨说:“这条腿迟早烂穿!”
她将叶寒川从头到脚检视一遍,又替他细细诊脉,总算稍稍镇定。
“好在无极丹保住了他的性命,”她说,“不然,我可没这本事救他。不过无极丹终究不是仙丹,这伤够他一阵子好受了。”
她看一眼千娆,又说:“伤成这样,无极丹顾此失彼,销魂散才会趁机毒发。”
阿陶蹲在千娆身边,问:“娆小姐,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川公子怎么受了这样吓人的伤?外面那尸体又是谁?”
“瞧她吓成这样,问她管用吗?”南秧娘说。
千娆看看不明就里的两人,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当叶寒川自己销魂散毒发才有刚才一幕。两人倘若知道销魂散是如何发作得这般疯狂,也一定会认为她是这世上最狠心冷血的人。
千娆这般想着,愈是泪如雨下。
南秧娘拿来一身衣裳,丢到千娆身旁。“把湿衣服换了去,”她说,“别只顾着哭,还指着我来伺候你俩呢?”
千娆见说,勉强止了泪,强打精神,换好了衣裳。南秧娘写好一张药方,交给阿陶,教:“你先照着这方子把药煎了去。”
阿陶接过方子,见千娆一双手腕都淤青了,说:“娆小姐,你两边腕子都肿了,我给你也上点药。”
千娆心想不过是自己咎由自取,不上药也罢,将手藏到了身后。
“她这也算伤?”南秧娘说,“别跟这儿墨迹,还不快煎药去。”
阿陶扁扁嘴,不敢违抗,出门而去。
南秧娘又拿出一些伤药、衣物来,教千娆相帮着,一起替叶寒川清理了伤口,上了药,包扎妥善,又换上了干净的衬衣。她一边手中不停,一边嘴里也止不住地骂骂咧咧。
换衣裳时,千娆注意到叶寒川左边臂膀上趴着几道陈旧的疤痕,看样子像些抓伤,想来当时伤得颇深,结的疤横七竖八地交织在一起。她乍见之下,竟觉得十分眼熟,可她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
“外头那个死人,”南秧娘还在抱怨,“是吞云岛五鬼之一的舍蜥吧?把这种人招来我家也就算了,还把人弄死在这里,搞得家里乱七八糟,地板也给我打碎,真是气死我了。”
千娆默然不语。
南秧娘看着她,又说:“叶寒川是因为你才受的伤吧?”
千娆低下头,无言以对。
南秧娘摇了摇头,总算将叶寒川收拾完毕,她厌烦地往门外走,嘴里说:“我去歇着了,他要是醒了――记住别来喊我。”
她走到门口,又说:“我早猜到叶寒川能有今天。”说完,才出门而去。
千娆听了一颗心顿时震动不安。
她不敢离叶寒川太近,坐在门口守着。不知过了多久,叶寒川渐渐有些躁动,微弱的□□声不绝于耳。千娆只能远远地看着,听着,心如刀割。当叶寒川终于睁开双眼,清醒过来时,□□声便戛然而止。
千娆赶紧起身往门外去。
“阿娆……”叶寒川却唤住了她,“别走。”
千娆站住脚,一时无措。“我在这里你不难受吗?”她问。
“你走了,我才难受。”
千娆不确定地看着他,分不清是他的本意,还是销魂散的作用。
“你不要怕,”因为虚弱,叶寒川的声音显得有些空洞,“我已经好多了,不会再碰你了。”
千娆看他双目失神,面白如纸,哪里是好多了,分明严重得多了。她鼻子一酸,说:“你还管我怕不怕。你为了救我,才伤得这般,我却还那样……折磨你。我……我怎么能这样心狠!”
“你可以那样做,”叶寒川却低语,“是我有意隐瞒,对你何尝不心狠。”
千娆心里咯噔一下,听叶寒川的意思,他分明也觉得隐瞒实情是自己理亏,可即便如此,他仍选择隐瞒。
分明如此,叶寒川情愿对不起她,也要瞒住她。
千娆心中的愧疚顿减,不由得气往上冲,险些又要冲到叶寒川床头逼问一遍。但她到底忍了下来,将自己钉在房门口一声不吭地压着怒气。
“阿娆,”叶寒川问,“能给我拿些水吗?”
千娆知他受伤以来,连一口水都不曾喝过,必然焦渴,她不作声,扭头就走。
她来到厨房,阿陶正在煎药。见千娆走来倒水,阿陶说:“川公子醒了讨水喝吗?我这药还差点火候,要不娆小姐你看一会儿,我给川公子拿水。――我听说销魂散……”
千娆却像听不到似的,倒了水就径自离开厨房,留下话说一半的阿陶。
千娆回到房间,当看到叶寒川流露出的意外的神情时,她一下子心软了。她一边观察着叶寒川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朝他走过去,生怕多带给他一丝痛苦。
喂叶寒川喝了水,她就想马上走开,但叶寒川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千娆心里一惊,又赶紧看了看叶寒川神色,只见他神色空茫,好像确实神志不全,但又没有先前毒发时的那种炙热神态。
“不要这么怕我,”叶寒川说,“你放心,无极丹已经恢复,销魂散不会发作了。”
千娆犹豫一时,还是在床边坐了下来,说:“我不是怕你,我是怕你难受。”
看千娆坐了下来,叶寒川才放心地松开了手,说:“你陪着我,我就没那么难受了。”
千娆闻言,忍不住又细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想看看究竟还有没有销魂散的形迹――平日,叶寒川哪里会这样说话!但看来看去,终归看不出个所以然。
她想起先前叶寒川意识不清险些说漏了嘴,就很想趁现在他又神志迷离的时候套他的话。但看着他这虚弱的模样,还是忍了下来。
“那我陪着你就是,”她说,“你少说点话,休息会儿。”
叶寒川露出欣慰的神色,问:“一直陪着我吗?”
千娆又奇怪地看他一眼,说:“你放心,终归会有人陪着你,我若走开了,还有阿陶和南秧娘。”
叶寒川似乎有些失望,他抬手轻抚着自己左侧的臂膀,说:“可你知道,思念……的滋味吗?”
千娆不知所云,愈觉古怪,她看叶寒川抚着臂膀,便问:“你这臂膀上的旧伤,是怎么弄的?都长好结疤了,还在疼吗?”
“这是我思念的人……留下的。”叶寒川如耳语般说,“我本以为……这些都是幻象,是毒物造成的错觉……但等到毒解了,思念却从不停止……我走过街道,穿过山林,越过河水……多少次我以为听到她的声音……我四下寻找,却只看到,驶过的马车,逃蹿的兔子,落在河边的鸟……每当这种时候,我真想……立刻冲去见她……回到她身边的路那么熟悉……我早已在梦里走过无数回,好像片刻就能到达……可是我不能。我只能走啊,走啊,走得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