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珉儿疲惫地点点头,由叶云泽扶着,重新躺下。
叶云泽引着千娆出了门,千娆趁他关门的间隙又朝屋里望了一眼,低声问:“她病了吗?”
叶云泽轻轻点了点头。
“什么病?大夫怎么说?”
“你别多想,就是有些害喜。”
千娆半信半疑。
两人在厅堂接了宣沛,在屋舍里外转了一圈。这屋舍背靠山体而建,一部分坐北朝南,是叶云泽与南宫珉儿住着,现下又多了千娆和宣沛。还有一部分靠西面东,是叶云泽的师父、师娘还有九灵住着。
叶云泽的这对师父师娘神神秘秘、古里古怪,连叶云泽对他们的来历也是一无所知。只知师父姓姜名榆,师娘姓姬名桑,两人是同门师兄妹。与他二人一般,历代门人都是些出世离群之才,不爱与人结交,亦不爱收教子弟,因而门派里向来人丁稀少,在江湖上也是无人知之。但问起是什么门派时,他二人却推说年事已高,记不得那些陈年旧话。至于究竟多大年纪,二位倒曾说起,一个说有二百上下,一个说是二十出头,虽不可信,但毕竟是师父师娘,叶云泽也不好追问。
至于九灵,那是半年前突然来到村子,姜榆、姬桑与她一通攀谈,就让她住下来治病了。说是治病,其实多半让她跑跑腿,采办些东西,并未见任何治疗。至于这九灵究竟从何而来,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姜榆、姬桑自己来历不明,也从来不去探究别人的来历,叶云泽便也没有多管。
叶云泽给千娆安排了一间向阳的房间,说:“这是替你备下的,虽比不上F园尽善尽美,总也算这里最好的一间屋了。”
“云大哥,那我住哪里?”宣沛问。
千娆暗暗好笑,想:这宣沛,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叶云泽将宣沛带到隔壁的房间,说道:“你就在这里安心住着,你大哥那里,我会与他说。”
“云大哥,你千万别与我大哥说我在你这里,”宣沛急道,“他一准来捉我回去。”
“你与何家三小姐的婚约我也听说了,”叶云泽道,“令尊令堂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何家也不是没体面的人家,你若果真不想娶,想个法子让何家把婚退了便是。”
听叶云泽说起自己的婚约,宣沛急得连使眼色,把眼皮也使抽筋仍然无果之后,他只好向千娆解释道:“阿娆,你千万别瞎想,都是我爹娘乱攀亲家,可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个何三小姐,我连见也没有见过。”
“你见没见过那何三小姐,与我有什么关系?”千娆奇怪地问。
宣沛误以为千娆生气,越加着急地说:“真的!我敢发誓!如果我说了半句假话,就让我七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快打住吧,”千娆笑着打断道,“做你哥哥弟弟也太倒霉了,动不动就被你用来发誓。”
宣沛见她笑了,这才松了口气,说:“我这不是着急嘛,我是宁死也不肯娶那什么何三小姐的。一个从来也不认识的人,怎么娶?”
千娆听他说得决绝,忽然想起素鸳来,对叶云泽道:“哥,我跟你说个事,你不要太难过。――素鸳她……死了。”
“素鸳?”出乎意料的,叶云泽似乎完全不知所云,他问,“素鸳是谁?”
“你……”千娆一阵心寒,“你不记得了?”
叶云泽想了想,显然是记不起来。千娆急切地说道:“是你请来谷里教我琴艺的那位琴师啊。你为了请她,甚至吃了龟息丸,你怎么能不记得了?”
“哦,是她,”叶云泽这才勉强记起,说道,“原来她叫素鸳。――你哥怎能真吃龟息丸?不过使了点障眼法罢了。这琴师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死了?”
千娆心里想说她是为你而死,可突然之间,她感到这句话就算说出来,也已毫无意义,反而非常可笑。
素鸳为哥哥而死,哥哥竟连她的名字也不记得。
“我也是偶然听说。”她低声道,同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失望,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个哥哥是不是凉薄了些?
她想起叶寒川腿上的伤,本来她觉得其中必然另有内情,可现在,她突然不敢确定了。
晚上,叶云泽来到千娆的屋子,问:“怎么样?这荒山野岭的,睡得着吗?要不要我陪你会儿?”
千娆看着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笑脸,忽然发现自己完全不像想像的那样了解他。他在谷外另有一个家,他有一对从未曾向她提起的师父师娘,他不知何时已成了亲,妻子甚至已怀有身孕。
所有的这些,作为所谓至亲的她竟一无所知。
此时的她已不知该如何去责备――她甚至已无心责备。
“哥,”她道,“我想问你一个事情。”
“问便是,何时这般客气起来?”
“川哥哥右腿上的毒伤,是不是你和宣湛一同伤的?”
叶云泽脸上的笑容倏忽收敛。“叶寒川这样说?”他问。
“是不是?”
“是。”叶云泽爽快地承认了。
千娆心下一沉,又问:“是你暗算他?”
“我确实费了点心思,”叶云泽道,“否则如何伤得了他?”
“你……你可知宣湛的剑上喂了毒?”
“那毒本是我暗中所下,宣湛倒不知情。”
“为什么?”千娆直匪夷所思,“为什么要这样?川哥哥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的亲哥哥,且不论现在他做了什么,两年前的他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他?”
叶云泽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注视了千娆好一会儿,才说道:“因为他本不是善类,也从来没有拿我当手足,就算废了他的腿也没什么可惜的。现在我只后悔,当初手下留情,没砍了他的脑袋。”
千娆的心揪紧起来,她着急地说:“他从小在落英山生活,很少与你接触,可这不代表你们不是手足。”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被放逐到落英山吗?”叶云泽忽然说。
千娆一愣:“我以为你也不知道。”
“就算不知道,难道还不会猜吗?”叶云泽缓缓说,“我知道以往在落英山时他待你不错,但那时他真正的性情完全被拟佛心经掩盖,你对他根本一知半解。现在,他离开山谷已有六年,拟佛心经早已荒废,他渐渐变成了什么样,你如何能知道?你出谷后遇到他又有几天?他现在是什么样的人,你看清了吗?”
千娆一时哑口无言。
“他终于还是露出本性,”叶云泽接着说,“才会回谷杀娘,砍下她的脑袋,在墙上留那么猖狂的字。”
千娆心下忽然一阵茫然。
第54章 矛盾
“你是怎么猜的,”她低声问,“他为什么会在落英山?”
“不祥之人,方遭放逐。”
“所以你要轻贱他?”破天荒的,千娆对这个至亲的哥哥生起由衷的怨恨来,“可没有人绑他的手脚,他完全可以离开。这恰恰说明他想做好人。当年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离开。而且他根本就没有杀娘,娘是自杀的。”
“那娘的头颅,”叶云泽冷冷说,“也是娘自己砍下,不是他叶寒川使娘身首异处?”
千娆沉默下来,她可以相信自杀是娘亲自己的意愿,她甚至隐约去想叶寒川守口如瓶或许只是为了保留娘的体面,但那被割下的血淋淋的头颅她实在不知该作何解释。
“不管怎样他已有悔意,”她只能避重就轻,“娘的头颅他一直用驻颜水好好保存,现在也已经还给我们,我们把它带回谷里全了娘的遗体,这事就此了结。你若果真要手足相残,就连我一起杀了吧。”
她这样说着,不敢去看叶云泽的脸色。接着她灵光一闪,想起娘亲那被驻颜水保存的头颅,上面半张脸残损不全。
那半张脸去哪儿了?她想,莫非川哥哥带走娘的头颅就是为了那半张脸?那半张脸有什么特别之处?
叶云泽许久没有说话,突然“哈”一声笑出来,说:“我这傻妹妹什么时候这样大义起来。你也知道,你哥是有分寸的人,怎能轻易手足相残?既然你这么看重他,我也随你相信他一回。”
千娆万万没有想到,不由大喜过望,看住叶云泽的脸问:“当真?”
“自然当真,”叶云泽点了点她的鼻头,“真是长大了,瞧你为叶家兄弟操碎了心。”
“那是啊,”千娆只觉心头一块大石掉落,笑说,“为了你们两个我真是寝食不安呢。”
“好了,现在不用为这个烦恼了,”叶云泽说,“来说说八公子吧,这宣八公子好像对你不错。”
“你说宣沛呀,”千娆有些得意地说,“他倒是很听我的话的。”
“你觉得他怎样?”叶云泽问。
“他呀,”一说起宣沛,千娆就忍不住想笑,“傻乎乎的。不过,你可别当他真傻,该聪明的时候,他又很聪明的。”
“我看你身上那玉佩,戴了很多年了,以前倒没问过你,是哪来的?”
“这个呀?”千娆捞起腰上的玉佩,把中间那个“宣”字给叶云泽看,“诺,就是以前小时候宣沛给的。”
“你跟他倒也是有缘。”叶云泽说。
“谁说不是?”千娆道,“不过,主要还是他这个人太没脸没皮了,卯足劲儿地贴上来。”
叶云泽又问:“宣沛若要娶了那何三小姐,怎样?”
“有什么怎样?他要娶就娶呗。――他不是不要娶吗?”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要娶吗?”
“他不是说了嘛,”千娆道,“你也听到了,他见都没见过那何三小姐,怎么娶?”
“你说他若不想娶何三小姐,却想娶谁?”
“这谁知道?”千娆说,“这人天马行空的,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叶云泽笑了笑,问:“这话听起来,你有些烦他了?”
“那倒也没有,”千娆说,“他这人还是蛮有意思的。”
“这么说,你还挺喜欢他?”
“还行吧,”千娆说,“反正跟他在一块儿蛮开心的。”
“好。”叶云泽意味深长地笑道,“我知道了。不早了,你先睡吧,要是有什么事,只管喊我便是。”
千娆看他笑得暧昧,暗暗疑惑,想:知道了?什么他就知道了?
此后,千娆就在这小山村住了下来。她担心娘的头颅一天不下葬,娘遇害的事件就终究不能了结,总劝说叶云泽回谷。但叶云泽担心南宫珉儿孕期不适,迟迟不肯动身。千娆无法,只得一天天在这小山村里住着。
原本身边有叶云泽又有宣沛,千娆该不至于闷着,但现下叶云泽一心只顾南宫珉儿,而宣沛,前几日回启城去了。
“我去把亲退了,阿娆你等着我!”临行,宣沛这样信誓旦旦地说,手里还像攥宝贝一样攥着叶云泽交给他的信。
不知怎么,千娆隐隐有些不安,问:“信里写了什么?”
宣沛立刻紧紧抱住信,说:“这是云大哥写了替我说情的,云大哥说了,要是偷看了,我这亲一准就退不成了。”
“我哥写的?我哥写的你家里能听?”
“能听,”宣沛喜上眉梢,“这是给我大哥的,我大哥爱听云大哥的话,我爹娘呢又爱听我大哥的话。这不就成了吗?阿娆,你等着我啊,我很快回来!”
然后宣沛就抱着信蹦蹦跳跳地下山去了。
千娆便终日百无聊赖,有时看看花,有时看看鸟,打发时间,心里总会想起叶寒川。不知道她的川哥哥伤好些了没有?伤口还疼不疼?
她实在很想回妙草堂去看看,却又担心叶寒川的行踪被发现。虽说叶云泽答应不再找叶寒川寻仇,但她心里到底还是提防着。
一日,她在林子里摘着野菊花,正好碰见西舍的九灵在林子里捡石子。只见她捡了石子,总要放在手心里掂一掂,好像在估摸分量,然后要么丢弃,要么放进腰间的口袋。口袋里叮咚声响,显然已有不少石子。
真是个怪人,千娆心想,往口袋里装石子做什么?
九灵看见千娆,拍去手上的尘土,走了过来,说:“娆妹妹,我给你把花戴头上,一定好看。”
千娆噗哧一笑,说:“我可不戴,怪滑稽的。”
九灵却一本正经地说:“你戴什么都不滑稽,都好看。见了你,我就想到我家乡的一个妹妹,她和你有点像,但她没你这么好看,反而还挺丑。”
千娆有些无语,想:又要说我好看,又要说长得和我像的人丑,真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九灵接着又说:“娆妹妹,我听说你来这里之前是和叶寒川在一块儿,是真的吗?”
千娆听到“叶寒川”三个字,心里便莫名一蹿,其实很想好好地说道说道,但又担心被九灵套话,只是瞪了她一眼。
“叶寒川是不是很厉害啊?我常自在江湖上听说,却也没见过。听说他长得也好,就是脾气臭得很,谁也不爱招惹他。你和他处一块儿,他为难你吗?”
川哥哥怎会为难我?千娆想着,冷冷说:“不会。”
“我还听说,他有一颗无极丹,非常神的,大病小病大伤小伤都能治好,是真的?”
千娆听出她的意图,说道:“那些传言信得的?什么无极丹,又不是仙丹,哪有那样神了?我听说你要治病,你得的什么病?”
“胎里来的毛病,哎,可苦。”九灵说,“那他眼下受的伤,无极丹治不好吗?”
千娆最忌讳别人问叶寒川的伤,不快地撅了撅嘴,丢下花往回走。九灵当路拦住,哀求道:“娆妹妹,你就与我说说吧。”
这时,一队挑夫挑着几担披红戴花的家伙什登上山来。千娆丢下九灵,走回院子,只见叶云泽正招待来人,那为首的正是宣沛。
挑队后面还跟着几个村里的孩童,这些山野孩子没见过这样排面,跟上来瞧热闹。
宣沛见了千娆,欢喜地迎过来说:“阿娆,我来了。”
千娆奇道:“宣沛,你带了什么东西来,这么一担担的?”
“这些……”宣沛有些不安地望叶云泽一眼,“是聘礼啊。”
“聘礼?什么聘礼?”
第55章 求娶
宣沛又求助地望望叶云泽,不知道该怎么说。叶云泽走过来,笑道:“八公子赶路辛苦,先进来歇歇。”说着拿些银两送走了挑夫,将宣沛引进屋里。
宣沛好生不安,低声问:“云大哥,阿娆她还不知道吗?”
叶云泽笑道:“八公子莫急。”
千娆兀自奇怪什么是聘礼,将那几担东西翻拣瞧看,见有果饼,便拣来吃了。看那几个孩子眼巴巴瞅着,她拿出果饼,一一分给大家吃。
其中有个女孩,十一二岁,长得伶俐可亲,小心地说:“姐姐,我家里还有个妹妹,能给她也拿一块吗?”
千娆又多分了她两块,问:“你是不是还有个哥哥?”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