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滞那儿,被她散落的几根发丝轻轻擦过,不觉拢起手指,而毫无防护的腰间,已然抵了个硬物。
连周朝前看,她的刀静静躺在雪地上。他顿时了然,并无意外,出言询问:“带了枪?”
陆怀绫的手很稳,同样平静地强调:“嗯,你送的。”
那把袖珍型手/枪,她一直带着防身。
“还有子弹吗?”
她请教:“一枚,够吗?”
“够,”他肯定,“位置不对。”
他搂着她的手臂早松了,虚搭在她背上,陆怀绫退了两步,他便自然而然放开,等她和自己拉开距离,而枪口也顺势移到了他的胸前。
陈西园一惊:“怀绫,你别……”
陆怀绫用余光一扫四周,钟嘉悦在前方挟制了阿瑶,姜荷大约还在车里,加上眼前这人,不清楚还有没有其他帮手。
污染侵蚀的余韵刚刚退却,她消耗了大量精力体力,一枪没放倒他的话,不好脱身。
陆怀绫抬了抬枪口:“跟我走。”
连周没做任何反抗,他空着手,主动向前两步:“带路。”
明明是她在挟持他。
陆怀绫看不惯他泰然自若的样子,这让她很没有绑匪的尊严,她不得不瞪着眼,严肃地警告一句:“我没在和你开玩笑。”
在得到他“嗯”的一声肯定后,她放弃了和他争夺表面的尊严,表示要回去。
他听后,径直走向她,她随即步步后退,忽而发觉手上这把枪的威慑力似乎有限,好在他还算识相,很快便绕过她,在她的挟持下先迈步走出去。
陆怀绫持枪跟上。她觉得此情此景很奇怪,甚至没有人站出来稍微阻挠她一下。
陈西园立在原地直叹气,遥望着他们一前一后走远。
他们各自沉默着,在雪地里足足跋涉了两公里,陆怀绫累了,连周还在机械地朝前走,始终保持着同一个速度。
见四下无人,她开口叫停:“别走了。”
他还有点人质的自觉,听到她的命令就及时止步。
“转过来。”
连周转身。她还举着枪,也不知手酸不酸。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想怎么回答都可以,”陆怀绫发现,真到这个时候,她的表现还是可以很自然的,并没有她设想过的那样愤怒,“真话假话都可以,反正不差那么一句了,我满意了就放你走。”
连周说:“你可以先把枪放下。”
她没照做,目光在他腰上逡巡,他把枪拔出来,当着她的面拆给她看。
陆怀绫哼一声:“谁知道你哪还藏有?”
“你可以自己过来检查。”
她这才垂下手,盯着自己踩过的雪面,组织语言,等新一轮雪花将她的鞋印覆住,她发话。
“表彰会那天,你来天塔广场和我相认,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
连周想了想:“都有。”
考虑这么久,可信度极低。陆怀绫先否定了第一个答案。
“我记得,你总是往天塔区跑,除了拿佣兵团的赏金,就是去天塔区和你的队友碰头?”
“是。”
“你给你的队友泄露了我多少信息?”
“玩家身份。”只有这个,他实话实说,即便她很可能不相信。
“那地图呢?”陆怀绫冷笑,她记得那已经是他们相识了好几个月以后,她自以为和他很熟悉了,现在想来,只是她单方面这么认为。
“这我没办法隐瞒,我有别的打算……”
“你不用解释,我只要知道客观结果。”
他点点头,不做辩解。
“那就是到分开以前,你都没有想要和我坦白过,”陆怀绫总结,“我应该早点想明白,从一早开始,你就想和我划清界限,是不是?”
她帮他搞定了吕春良,他要送她个礼物还了人情;她把吕春良的体验卡给他应急,他又捡了甘姝送回给她,他们之间界限分明。说起来,她一直以为在他要做的事当中,她也是受益者,所以她推心置腹地想和他建立信任,无条件相信他。
其实她并非没有机会起疑心,只是因为信任,所以从不过多探究,追溯到最早的时候,那该从秦之卉和秦正初的一通电话讲起……
“确认身份以来,我从没怀疑过你,你呢?每一次共同行动都很让你烦恼吧,要在我面前不停地做戏。偏偏你不屑于多编造几句谎话糊弄我,我还都信了,”想起他若即若离的态度,陆怀绫自嘲,“如果我是你,一定会觉得有趣,这人可真好骗。”
连周张张嘴想说话,她自顾自地点头,不给他机会:“原来到刚才那会儿,你还把我当傻子呀?你别急,我没问完。”
“上一次你用在我身上那个,是你的另一个天赋,还是捡来的体验卡?”陆怀绫回归正题,到了这会儿,只顾着发泄情绪着实没意义,不如利用他可能被她激起的那一点点愧疚,多问些实际情报来,真伪她可以自辩。
连周答:“天赋。”
陆怀绫半信半疑,警惕地移开目光,不看他的眼睛,却听他主动透露:“别担心,同一个人身上用不了第二次。”
她才不信,指不定是故意诱她上当,他好抽身。
陆怀绫向前平视,目无焦点:“你的队友,审判官的天赋是什么?他人在城内,要怎么插手城外的事?”
他细致地告诉她:“他能够移动到除旧城邦外的任意地点,不过,距城邦越远,在外停留时间越长,回初始地点时,休眠的时间就越长。”
答案如此详细,陆怀绫倒不好鉴别真伪了,听起来有说法。
“他手上天赋卡很多,你见到他最好多做几手防范,”连周不问自答,“安全起见,还是尽量避免和他本人起冲突。”
“我没问你这个。”陆怀绫再次皱起眉,打断他的言语。
他理所当然道:“你说了,听得满意了就放过我,我想保一条命而已。”
她不让他自由发言,却又考虑了很久,没再问下一句。
“问完了?”他还在等,似乎笃定她有话未说。
陆怀绫迟疑了很久,把目光放得更低了些,淡淡道:“那天……”
她深吸一口气:“那天晚上,你是什么意思?”
连周很快接话:“哪天?”
“你就非要装傻吗?”
他笑着说:“我到这儿共计有二百一十个夜晚,你不说清楚,我很难回答。”
陆怀绫知道他是故意的,索性不问:“那就不用回答了,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就当是被……”
“我想起来了。”连周在她即将对自己进行人身攻击前,截断她的话,忽然提步走过来。
陆怀绫有些出神,没在看他,等他离自己三米远时,她才后知后觉抬起头,莫名慌道:“你干嘛,我没让你动,你……”
连周看不见她手里的枪一般,一步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不容她闪躲,抬手绕到身后捏住她的后颈,俯身下来。
陆怀绫睁着眼,光天化日下,她亲眼看着他的脸在眼前放大,侧着头在她唇上轻碰一下,没有其他多余的举动,只在起身前,顺手拂去了她头顶的几片白雪。
他的气息拂过耳际:“就是这个意思。”
然后,耳边只剩呼呼的风声。
比起那个夜里的迷乱,此刻的动作称得上克制,可处在白日里,这短短的一瞬间比那漫长的纠缠更有冲击力。
陆怀绫怔了许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没法再像那天一样装傻,气愤地用力推他,呼吸不定:“你真是!
“真是彻底不要脸了!”书到用时方恨少,她忽然痛恨自己平时的词汇积累不够,除此之外竟想不出更有攻击性的话。
对于这不痛不痒的辱骂,他默认接受。
无措的状态只维持了十几秒,陆怀绫很快平定下来,他这样冷静,她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像在气急败坏。
她挺直腰背把刚刚没说出口的话说清:“我就当是被狗啃了!”
陆怀绫说完便举起枪,毫不犹豫扣下扳机,空旷的公路上,枪响向远方传开。
连周不躲不闪,子弹从他耳畔飞过。
这一刻,陆怀绫的思绪骤然清晰:“不管有心还是无意,你帮了我两回,我不想欠你的,这一枪算我还你一条命。”
打空弹匣后,她把枪丢到地上:“这个也还你,我从前做过的事都是自愿,不缺你这点人情。”
“现在起我们两清了,你的话我不会再信,所以你刚刚的话我也不当真。今后见面你大可不必再装做我的好队友,该怎么做怎么做,你有本事就淘汰我,我无话可说。”
陆怀绫把身上的外衣拉下,塞进他怀里,转身就走:“当然,我也不会手软,祝你好运。”
前方道路漫长,她没有回头,只一步步朝前走去,又不知跋涉了多久,她腿脚酸软,停下缓口气,再转身时,身后无人。
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压抑,望着无边际的公路,她形单影只,深感落寞。可惜打斗时对讲机摔坏了,无法联系江留,她只能蹲在雪地里计算陈西园的车开出去多远,她还要走多久。
这时,一只巨大的生物突然从角落里蹦出来,直扑向她,陆怀绫被吓到,双手撑地坐到地上,随即看到一颗大脑袋挡在她身前,低头呜呜舔舐着她衣服上的血迹。
她惊喜地一把抱住它,咯咯笑道:“我没事,快起来,你的脑袋好重。”
“喵呜。”小连从她身上跳下去,又开始急躁地在雪地上左右走动。
“怎么了?”等它跳开,陆怀绫发觉手中一片濡湿,她抬手看,手心里是鲜红的,她心一沉:“江留呢?”
“喵喵喵。”
陆怀绫听不懂,但能体会到小连的着急,她立即翻身上它的背:“走。”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从她所处的位置赶回原点并不远,加之小连跑得极快,陆怀绫俯着身,等耳边疾风稍止,便知到了地方。
她抬头,前方翻倒的车辆已经被扶正,不用想就知道是小连的手笔,只有它能做到这事,而车门外,安静躺着个人,身体几乎被新落下的雪花覆没。
“你怎么可以把人丢在地上?”陆怀绫拍一下小连不太聪明的脑袋,飞快下地跑过去,跪在地上把江留身上的积雪推开,用力帮他翻了个身,使他半倚在她的腿上。
她摸摸他的手和脸,一点温度不剩,快要冻僵了,灰白的冲锋衣上大片鲜红,不知是哪里涌出来的血,和细雪混在一处,早已凝固冻结。
好在还有一口气,陆怀绫心里着急,想把他背上车,奈何此时正无力,他人又高大,只得招呼了小连笨手笨脚地帮忙,好一会才把人架回车里。
陆怀绫从他血迹斑斑的衣服上找缺口,从头到脚检查下来,只有腹部的外衣撕裂了,其他地方还完好,想来不全是他的血。
她又探了探,他呼吸很浅,但意外地平稳。稍放下心,她把那一块破损的衣料割开,看得见一道深长的伤口,瞧着骇人,还在一点点往外冒血,她忙在一片混乱的车内找药箱帮他清理消毒。
没有麻醉,疼痛是免不了的,陆怀绫狠下心动手,可整个过程江留毫无反应,不动也不吭声,只是闭着眼。
陆怀绫心中有疑,心惊胆战地包扎完,试着喊他的名字,没有回应。
他是又用了天赋么?陆怀绫不太确定,既然没有性命之忧,等他醒来就好。她找了防寒服给他盖上保暖,才顾得上处理自己的一身狼藉。
除了胸前那一刀,其他地方只是划破了皮,短短一会儿就已经结痂了,她想,变异加上天赋加持后的身体,真像个怪物。
看来不需要处理,她把衣服塞回去,转而去看江留的状态,低头时发现他手心里有东西。
陆怀绫想拿出来看,江留却握的死死的,她弯下腰看到了一角,是张天赋卡。
“松手让我看看可以吗?”她自说自话,不料他的手真松了些,轻轻一抽,卡片就落进了她手里。
她擦去卡面上的血迹,直接看最重要的部分。
天赋描述:【玩家可自行调节通过自身或所使用器具发出的声响,音量不得超过人体承受限度。】
CD:0
陆怀绫想了想,这技能适合偷袭,不能怪他俩警惕性低,有人耍阴招呢。
她把卡片放回江留口袋里,正好摸到他的手机,便顺手牵羊拿出来。她的手机丢了,为了方便她获取游戏信息,江留把分/身密码给了她,陆怀绫输进去,查看剩余玩家人数,11/45。
陆怀绫有点惊讶,数了数目前已知的存活玩家,至少还有四五人是陌生的,她不禁开始分析局势。江留最好能早点醒,不要错过进城时机,如果屏障在他醒来前被解开,她只能自行进城邦了。不过……以他目前的状态,留在外面兴许还合适些。
故而陆怀绫一边派小连盯住旧城邦外的屏障,一边照看江留,如此持续了三天,才等到他朦朦胧胧醒转。
“别动,”江留一睁眼陆怀绫就发现了,她忙按住他,“伤口我缝过了,手法不太好,万一开裂了,你醒着我可下不了手。”
江留茫然地定了会,好似在输入信息,陆怀绫新奇地看着他:“刚好三天,休眠回来了?”
重新上线接入游戏是需要点时间,她耐心等待。
不出所料,江留的眼中很快恢复神采,然而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声音都是沙哑的:“怎么样了?”
陆怀绫宽慰他:“别着急,屏障还没解开,你先休息。”
他扯开覆在身上的衣服,往下一看,扯了扯嘴角。
陆怀绫盯着,抱歉道:“委屈你了,将就一下。”
他把衣服拉回来遮上,说:“那两人淘汰了。”
陆怀绫问:“嗯,看见卡片了,还一张呢?那天发生了什么?”
江留给她简单叙述一遍,总而言之,那天夜里他有意避开南方公路行驶,却不巧碰上了另一拨躲避乱战的玩家,几人刚受到惊吓,见了他一言不合就动手。他随身带着小连这只变异兽,很快成为前后双方的首要攻击对象,腹背受敌。周旋一夜,他配合小连成功除掉身后追来的两人,捡了他们的天赋卡先用掉一张,对付前方的玩家,无奈精疲力尽,挨了一刀。本以为走上绝路了,他不想浪费天赋使用次数,便抱着必死的决心先带走场上还存活的一名玩家,之后全是休眠时间,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能活着坐在这儿,一定是小连带他逃出来了。
他说得简单,陆怀绫不难猜到其中惊险,道:“你睡着后还剩几人?”
江留想着:“一个。”
单打独斗的情况下,只要对方的天赋不太过分,小连占尽优势,可惜它杀了人却不知道要捡天赋卡,连下了三天的雪,如今回去也找不到了。
知足常乐,陆怀绫不再惦记这个,也把自己离开后探听来的情报说给他:“你还剩一次使用天赋的机会?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