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
宁宛致除了是女子之身,她有哪点担不起将军称号?她凭借自身的才干,戍边卫土,梅州的百姓都看到了,全天下的百姓也都看到了,这难道有半分作假?她驱北戎、守卫边疆近十年,她的功绩但凡落在你们的头上,恐怕早已飞黄腾达,封侯拜相。可她呢,只因是个女子,你们便剥夺她的功绩,不肯给她应有的地位,凭什么?难道你们七尺男儿的心胸就只有这么一点?怕女子凌驾于你们之上,怕她们走得更高走得更远吗?”
“宁宛致首先是我们东篱的子民,是镇守国门的柱石,其次才是女子,她的功绩是真刀实枪拼出来的。”她侧过脸,再度看向那几名官员,“不是你们站在这大殿之上信手一挥便能够抹去的。我只希望你们能够睁开眼睛看看这天下,而不是盯着一个女子,只想方设法抹去她的功绩。”
少年下颌绷紧,脑海里尽是那日大殿上她炫目的光彩,却不知面前的小姑娘正仰头看着他,见他久久没有反应,抬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书琅哥哥?”
李文简收回思绪,他摇扇的手一顿,垂下眼帘。
他也许反应了一会儿,一双眼睛细细打量着她的脸,在聒噪的蝉鸣声里,他的声音有点轻:“你会帮很多人,你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昭蘅眨了眨眼,挠了挠头有些不明所以。
不过书琅哥哥夸她了,她还是高兴地翘起了唇角。
*
李文简给薛氏请了大夫,她不用再为生计日日提心吊胆,病情逐渐好转,气色恢复了不少,还可以做些简单的活儿。
她惦记着李文简对她们祖孙俩的恩情,不肯闲着,有空了就去膳房帮忙。
昭蘅很高兴,她可以专心地守着她的菜园子了。
盈雀却不像她那么无忧无虑,昭蘅不肯学琴棋书画,每日只守着那块菜园子,这样下去长大了可如何是好。
这个公子也是,说他对昭蘅的事情不上心吧,庆园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要过问;
说他上心吧,每当她提起该送昭蘅回族学去,他总说她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
盈雀气闷,公子这么明事理的人,怎会不知惯人如杀人的道理。
他之前养条狗都会教它道理呢。
这日早上,太阳还没有出来,庆园迎来了一个稀客。
昭蘅穿着宽松的窄袖衣裳,扛着把锄头正要去菜园子种地,撞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魏晚玉。
昭蘅之前在族学就认识魏晚玉了,她坐她后面,老先生抽背的时候还帮她做过弊,只不过她念书实在一般,就算提醒了也记不起来。
“你怎么哭了?”昭蘅有点懵,她看着面前只到自己下巴的魏晚玉,轻声问。
魏晚玉打量昭蘅两眼,她是书琅哥哥带到族学里的,虽然只待了几天,可大家都知道她不念书,跑去种地了。
都羡慕得不行。
她吸了吸鼻子,乌黑的眸子对上昭蘅的视线,哭得奶声奶气:“我不想背书了,可以跟你一起去种地吗?”
“不可以。”昭蘅摇了摇头,道,“你根本不会种地。”
魏晚玉还没被人如此直白地拒绝过,瘪了瘪嘴委屈地说,“你不会背书我都帮你了,你为什么不能帮我?”
昭蘅一时语塞。
魏晚玉声音矮了两分:“你要是教我种地,我们就可以做朋友,难道你不想要朋友吗?”
“我为什么要朋友?”昭蘅眨眨眼。
魏晚玉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哥说了,人都要有自己的朋友,可以一起作诗、骑马、饮酒。”
这话对昭蘅而言实在太过遥远了,她不会作诗,也不会骑马,更不会饮酒。
“你哥是谁?”昭蘅问。
魏晚玉说:“魏湛啊,他是书琅哥哥最好的朋友。他们经常一起逃学去骑马,喝酒作诗。”
昭蘅怀疑地看着她:“我都没听他说过。”
“你是说我撒谎吗?”魏晚玉一脸无辜,着急辩解,声音不由拔高了些许,“我说的都是真的。”
昭蘅忙抬手捂着她的嘴巴,嘘了声,“你小声点,别让盈雀听到了。”
盈雀亲自管她的学业,让她每天早上都要念半个时辰的书,她不想念,今早上趁她不在,悄悄溜出来的。她怕魏晚玉一嗓子把她招出来了。
“你带我去种地,我就不嚷嚷了。”魏晚玉歪了歪脑袋,。
昭蘅鼓了鼓腮帮子,像只气鼓鼓的河豚,“你比狗都狡猾。”魏晚玉轻哼。
昭蘅没办法,只好带着魏晚玉一起去菜园子。
“那你都得听我的,不许在里面乱踩。”昭蘅提醒她。
魏晚玉忙点头,“我会的。”
*
屋外下起了细雨,每年这个时节,隔三差五便会下雨。
昭蘅坐在书案后往外看,院子里的那个桃树已经开始挂果,在蒙蒙烟雨中,青色的果子一串串地挂在树枝上。
这样的天气不能去菜园子,她便拿出之前让盈雀准备的针线,坐在凳子上慢慢绣着。
正忙着,斜里忽然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拿走她手里的绣绷子。
回身一看,正是李文简。
他身上穿的件山青色圆领长袍,袖子上沾了雨水,呈现出跟远山一样的青色。
李文简看着绣布上不算细腻的针脚,和画得歪歪扭扭的树,问,“你会绣花?”
这蹩脚的针脚和她前世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可他记得,阿蘅是进宫之后到了浣衣局才学的针线活。
昭蘅把丝线挽成团,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近来总是多雨,她不能老是往外跑,就让盈雀教她做针线。盈雀原本想趁机教她识文断字,可她拿着书在书案前坐不到两刻钟就能睡着。
盈雀只好绝望地认命,有些人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凿壁偷光也要学,而有的人不是这块料,把脑子砸开将学问灌进去也能再吐出来了。
她要学针线,她也就耐心教她,学好了也算一技之长吧。
令人欣慰的是,她学针线还算上心,比做学问好多了。
李文简问:“这是绣的什么?”
“桃李树。”她神色中有几分羞赧,“绣得不怎么好。”
李文简托腮打量着她,“给阿翁的?”
昭蘅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愕:“你怎么知道?”
“桃李满天下,用来形容阿翁最合适不过。”李文简轻飘飘地说道,“是盈雀教你的吗?”
昭蘅只觉得耳根子都烧起来了,红着脸说,“晚玉告诉我的。”
李文简微微愣了下,“你跟晚玉有往来?”
昭蘅笑眯眯,“我们是好朋友。”
李文简心里唏嘘不已。
上一世他很久之后才知道,当初阿箬真的事情是魏晚玉一手促成,也是阿蘅用此事拿捏着逼她同意嫁去月氏。
后来魏晚玉远嫁,很少回京,她们俩碰头了总免不了要互相呛两声。
他本以为这一世两人不会有什么交集,没想到阴差阳错却成了好朋友。
“晚玉跟我说,你和她的哥哥是好朋友。”昭蘅仰着脸看他,“哥哥和哥哥是好朋友,妹妹和妹妹也是好朋友。”
李文简眉头冷不丁皱了起来,他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一转脸对上昭蘅纯真无邪的笑脸,他脑子里晃过一阵白光。
“这不一样……”他艰涩开口。
昭蘅缓缓眨眼,困惑:“有什么不一样?”
“我……”李文简一时语塞。
正不知该如何解释,薛氏的拐杖声在门外响起。他心虚地别过头说,“老夫人回来了。”
薛氏拿着个包袱皮走进屋中。
看到他们俩在案前一坐一站,笑:“春喜说公子来了。”
“老夫人。”李文简站得笔直,端端正正朝她行了个礼。
薛氏有些慌张,这段日子以来,公子对她都太客气了。
她从包袱皮中拿出一块青色布料在李文简身上比了比,说:“我托李婶帮我买了块料子,公子看看喜不喜欢这个颜色?”
李文简耳尖绯红,正要说不用,她又道:“我和阿蘅多亏了你,要不是你给了我们吃的、住的,请大夫救我的命,我说不定早就死了。”
“我和阿蘅没什么能为你做的,只能给你做身衣裳。等日后公子成了婚,我再要给你做都不合适了。”
昭蘅小指头捏着衣带问:“书琅哥哥要成婚了吗?”
薛氏笑呵呵地答道:“我听厨房的秋娘说琅琊谢氏的三姑娘过几天要来京城,他们都说大爷和大夫人有意要同谢氏结亲呢。”
昭蘅闻言,眉头笑开了,转头问他:“你成婚了,我能做你的喜娃娃吗?”
“不能。”李文简揪着眉头,薄唇抿成一线,拒绝得十分爽快。
“为什么?”昭蘅陷入呆滞。书琅哥哥一向对她有求必应的,还没娶新娘子就翻脸了吗?
李文简一伸手,把兴奋得跳下凳子的人按回座位上,俯身告诉她:“因为我根本不打算定亲。”
*
李文简没有久留,薛氏给他量完尺寸,他就起身离开了庆园。
出来后吩咐牧归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往庆园送些上等花样和丝线布料。
牧归没有多问,立刻就吩咐小厮去安排。
“公子,会贤庄园那边有消息了。”牧归见四下无人,这才走到李文简身边,压低了声音禀报。
李文简闻言,脸上却不带笑意:“嗯。”
“你料事如神,山庄里的人跟王照果然有关系。”牧归言语中充满了敬佩。
半个多月前,公子忽然提醒舅老爷要当心会贤庄园、全福当铺等好几家铺子。舅老爷顺着他的提醒查下去,结果发现这些产业背后的人竟然牵扯出一个早已离京的人。
六年前,无忧太子废黜太子妃,时任虎贲将军的王照一并获罪,被发配北地,在途中因病而亡。
可是六年之后,王照竟然又在京城出现,并且化名周道安,在京城经营着偌大的生意。
李文简却没有多大的反应,他唇线微抿,眼眸中覆着点点莹白雪霜,面容莫名有些苍白,他问:“魏湛什么时候回来?”
牧归低头思考片刻,回答道:“大概还有半个来月。”
李文简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他知道为防不测,应该及早处置梁星延。
可是,他始终忘不了上一世在合江别院,梁星延唇角躺着血对他说如果有下辈子,他不想做无忧太子的儿子,只想去乡下做个教书先生。
他也忘不了火药炸开别院地皮那一刻,他飞扑过去挡在他身后的身影。
对他的恨是真的,不忍也是真的。
他用粉身碎骨换来了他的一线生机。
他揉了揉额角,不再去想这些事,索性他们南下游历,还要半个多月才能回来。
“先去找舅舅。”李文简说。
*
小菜园里。
昭蘅坐在低矮的围墙上,托腮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魏晚玉。
她养了三个多月的兔子死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脚边。
魏晚玉从出生到现在,也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死亡。这只小兔子是哥哥离开之前从山上给她抓回来的,她养了三个多月,给它喂草喂水。
她在他身上倾注了很多喜爱。
她两眼哭得像桃子,又红又肿,鼻头也是红红的,莹白的小脸上挂着泪珠和灰尘。
昭蘅不是第一次经历死亡,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无论多么痛苦不舍,死亡都是无可逆转的。
从早上发现小兔子死了之后,魏晚玉就抱着它在她屋里哭了一场,饭也不吃,就连带她来小菜园她也打不起兴致,一直在那里抹眼泪。
劝了好久,她终于同意把它埋在小菜园里。
可她坑才挖一半,她又哭得不行。
昭蘅无奈,只能放下锄头,走到魏晚玉身边坐下来。
魏晚玉低着头,把小兔子抱回怀里,不说话。
昭蘅抹了把她脸上的眼泪,有些不理解,为什么死一只兔子她哭得这么伤心。她之前在村子里,找不到吃的,经常上山打兔子吃,要是每次都哭,她恐怕早就哭瞎了。
“阿蘅……”魏晚玉喊她。
“怎么了?”
魏晚玉抽泣了一声,她真的很爱哭,念不出书要哭,拔不动草要哭,种地摔了个屁股墩也要哭。
“小兔子死了。”
昭蘅点点头,说:“活着的东西都会死的,你爹会死,你娘会死,我也会死,你自己也会死。没什么好哭的。”
魏晚玉抬起头,一双漂亮的杏眸里噙满泪水,眼圈红红的,看上去非常可怜。昭蘅伸手抱了抱她,跟她说:“以前在村里的时候,我经常去打猎,有山鸡、有兔子、还有蛇……”
“它们都死了。”
“它们也吃错东西了吗?”
“不是。”昭蘅咽了咽口水,“我和祖母没有东西吃,就把它们都吃了。”
魏晚玉听着,忍不住抱紧怀里的小兔子。
昭蘅继续说:“我们村子里有个张婆婆,她对我很好,经常悄悄给我拿好吃的,每次我快饿死了她都会给我饼吃。可是后来她死了,就被埋在后山的小山岗上。”
“他们说她在小山上睡着了,可是我每次去找她说话,她都不理我。”
“我的爹娘,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现在都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昭蘅说起这些事情语气很轻松,“那年村子里闹饥荒,还有很多人都死了,后山的坟墓堆得密密麻麻。”
“坟墓是什么?”魏晚玉问她。
昭蘅说:“坟墓就是人死后住的房子。”
魏晚玉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昭蘅转过去捧着她的脸说:“大家都要死的,哭也没有用。”
魏晚玉呜呜哭着,抽噎着道:“我不要你们死嘛。”
昭蘅抱着哭得惨兮兮的魏晚玉:“你别哭啦,要是把眼睛哭瞎了怎么办?”
魏晚玉摇摇头,干脆死死抱着她,有些发硬的兔子横在她们之间,硌得昭蘅有些难受。
魏晚玉自己哭了一会儿,昭蘅就拍着他的背,不再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从昭蘅怀里抬起脑袋,抽泣着说:“那我们给它修个房子好不好?”“可以。”昭蘅犹豫了下,她本来打算把兔子埋在她的菜园子里当肥料,不过想了想,她还是决定答应魏晚玉给它修个坟墓,“你先别哭了,我去挖坑,你去摘些好看的花给它修房子好吗?”
魏晚玉这才面前打起精神,抹干眼泪跑到园子里摘花去了。她把兔子这段时间用的笼子、饭碗、水碗和它的小玩意儿都来了。
昭蘅找好了地方,菜园的一角有棵大大的松树,树下有一小块空地,空地上长了很多蓝色的小花。魏晚玉装兔子的笼子很大,她哼哧哼哧挖了很久,才挖出足够大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