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欢呼着推门而入,差点一头撞入她怀里。
“慢点慢点。”盈雀张开双臂护着她,轻轻戳了戳她的脑门,“跟你说了多少回了……”
“走路要轻,吃饭要慢,说话要缓。”昭蘅笑着接过话头。
盈雀无奈地瞥了她一眼:“你都记得,就不肯乖乖听话。”
“盈雀,我要学写字,我的书呢?”昭蘅朝她眨了眨眼。
盈雀一惊,下意识摸了摸她的额头,诧异地问道:“我没听错吧?”
“没有!”昭蘅趴在她耳边大声说:“我要念书写字,快把我的书拿来。”
盈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昭蘅竟然会主动要书看,她迫不及待地到书房内取来被昭蘅束之高阁的笔墨纸砚。
她生怕昭蘅这一股子新鲜劲儿过去了,又不肯学。
谁知她这股新鲜劲儿持续了好几天,每天早上盈雀从她门前经过,她都乖乖地在书案前临摹写字。
那股认真的劲头就跟她种地时一模一样。
盈雀看得心里别提多高兴。
*
进了四月中的天气,就渐渐热了起来,晌午暑气逼人,热得人没什么精神。昭蘅每天早上会先到菜园子里逛一圈,再去晏山居探望李文简,回来后就乖乖地坐在书案前写字。
这天她去探望李文简。他体内的毒已经驱除干净,少年郎身体好,恢复起来很快,只不过这些时日卧病在床,身体还有点虚弱。
牧归将躺椅搬到廊下,让他在檐下晒太阳。昭蘅就在一旁给他讲菜园子的新鲜事,“土豆开花了,豆角挂果了,过不了多久我们的土豆烧豆角就可以吃了。”
李文简闻言放下手里的书,抬眸看向昭蘅,唇角笑意湛湛:“真厉害。”
昭蘅腼腆地笑了笑:“也没有那么厉害。”
“上次阿翁还跟我说你种地种得很好,小菜园里的每样菜都长得很好。”李文简夸奖她。
昭蘅讶然:“老先生真的夸我了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冰凉的指腹戳了一下她的脸颊。
昭蘅对安静柳有着不知名的畏惧,大概因为当初他在学堂打了她,给她留下了严肃板正的印象。
族学里的人都以能得到他的一声夸奖而骄傲呢。
昭蘅漆黑的眼瞳明亮了许多,重重点头:“我会好好努力的!”
李文简垂眼,手指轻轻地按压她薄薄的眼皮,在她抬眼看他的刹那,她听到他的嗓音犹如幽泉般清冷:“晚上没有好好睡觉吗?”
昭蘅眨了眨眼,偏过头把眼睛从他的手中解脱出来。或见他垂着头认真地看着自己,她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微抿了一下唇,轻声说:“我最近好忙的。”
“忙着做什么?”李文简不由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昭蘅还没把自己的名字学得很好,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在学念书。她看到他随手放在一旁的书,岔开话题问他:“这书上写的什么?”
李文简的手指拨弄着她头顶上的两个小揪揪,一双眼睛纯澈认真:“一本小故事,你想听吗?”
昭蘅点点头。
“这是一头小老虎和一只小乌龟的故事。”李文简拿起那本书,翻到第一页,慢悠悠地讲起来:“故事发生在很多很多年前的森林里……”
昭蘅依在他身边,听他慢条斯理地讲着这个故事,他语调清浅,讲起故事来时重时轻,十分引人入胜,她不知不觉就被吸引到了故事当中去。
可当他讲到“猎人的箭尖径直对准了小老虎”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
昭蘅望着他:“然后呢?”
李文简像是想起什么,双手将书一合,嗓音平淡地说:“我忘了,阿翁有事让我找他一趟。”
少年双眸如星,凑近她说:“阿蘅,我这会儿不能给你讲故事了。”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里含着歉意:“要是你自己会识字的话,就可以马上知道故事的结局了,而不用等我。”
昭蘅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她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乖巧地从他手里接过书,轻轻颔首。
李文简知道她不识字,放心地把书交给她。
昭蘅随意翻了两页,终于知道他的语气为何充满歉意。
她诧异地抬起头,原来书琅哥哥也会骗人吗?这本书里根本没有老虎,也没有乌龟。
他诓自己念书呢。
炽热的阳光从洞开的窗牖照进来,落在褐色的地板上,映出大片的光影,她看到光影沉浮里的少年,声音极轻地感叹:“骗子。”
李文简闻声,便下意识地侧过脸:“你说什么?”
毫无预兆的,一道黑影破窗而入,随即刀刃寒光乍现。
昭蘅还没反应过来,李文简反应奇快,一把拽过她的肩膀。他取过挂在墙头的长剑,拔出剑刃,与那刀刃相接,擦出几道火星子。
昭蘅被他握着手腕,一直被他挡在身后,她只见李文简手中纤薄的剑刃与男人的矛头发出铮然的声音,不断迸出火星。
来人似乎惊诧于他的身手,愣了片刻,迅疾调整动作,加快攻势。李文简见他出招逐渐狠戾,抱着昭蘅将她放置在案头,转身与他缠斗在一起。
直至一跃而起,飞身落于房梁之上,魏湛才稍稍喘上一口气。
屋子里死一般冷寂,日色光芒从破窗趁机涌入,那光亮照见了满地狼藉。
笔架香几早已散了架,砚台被打翻,满地斑驳的墨色。
白衣少年腰背直挺,也沾了满身的墨渍,便连那张还算苍白的脸上都沾了几滴墨渍。他抬头仰望倚坐在房梁上的少年,头顶亮瓦光辉灿烂,纯净的金色柔软地流转在他身上,犹如日照千山。
他那久违而清朗的姿态,在这样绚烂日色里,让李文简有种不真实的患得患失,他顿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压力,连呼吸都滞了下。
“你回来了?”他看着他失神片刻。
魏湛居高临下看着他,见他莫名地红了眼眶,一副理亏局促的样子,日光照在他脸上,隐隐波动,如蒙了层奇怪的面纱。
“士别三日,你小子真让人刮目相看。”
李文简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中温热的东西缓缓散开,让他浑身都变得僵硬起来,呼吸也跟着局促。他幽深的眼睛只看着隔着光柱望着那个人。
他望着他发光的发丝,望着微蹙的剑眉,望着他刀削斧凿般的轮廓。
李文简喉咙收紧,身体整个僵住,半点也动弹不得。片刻之后,那道身影自房梁上跃下,手中的长矛舞出炫目的剑花,直奔他而去。
他向后退一步,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长矛直指他的咽喉。
就在此时,一道小小的身影扑倒在他身上,将他护住。那道身影是那么有力,让他顿时有了力量,那力量顺着胸腔床边全身,仿佛解救一般,解开无形中掐着他脖子的那双手,终于吸进去了一口冷气。
而那道身影的主人则扭过头,目光凶狠地瞪着持矛少年,像极了收到威胁的老虎,声气稚嫩地朝他吼道:“不许杀他!”
那人的目光缓缓移到她身上,唇边冷不丁窜起丝笑意,他戏谑地去拉李文简:“你小子,怎么把我妹妹诓得不好好念书,跑去种地的?”
李文简终于醒悟过来,他咬紧牙关,艰难地握着他的手,当他掌心的暖意落在他掌中,他才真实的感受到,他真的回来了,阿湛也回来了。
“你别冤枉人,是她天天缠着阿蘅要跟她去种地。”李文简不动声色地把昭蘅护在怀中,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
魏湛凑近了看昭蘅,那双明净眼眸中,闪着亮如星辰的光:“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一头小虎崽子?竟然敢不要命,往我长枪下钻。”
昭蘅用一种庇护的姿势与他对视。
魏湛笑得胸腔激荡,没忍住,抬手抓了抓她头上两个小揪揪。!
第105章
昭蘅记恨魏湛刚才那么粗鲁地对待李文简,负气重重地扭过头,一头扎入李文简怀中,绑头发的红绳散了一圈,啾啾松松垮垮耷拉下来。
李文简解开她的红绳,修长匀称的指节从她的发丝间穿过,慢条斯理地将她的发重新挽成两个圆滚滚的小啾啾。
昭蘅伏在李文简怀中,扭过头又恨了他一眼。魏湛觉得她气鼓鼓的样子像极了河豚,抬手戳了戳她微鼓的脸颊,笑得极是清朗。
“你别逗阿蘅。”李文简护着她,声音清淡中夹杂着丝不明的喜悦,提醒魏湛说,“她胆子小,不像清函她们。”
“也没多久不见,怎么感觉你不大一样了?”魏湛高大的身影遮住面前的阳光,噙着笑问道:“明明我们才是最好的朋友,你却一直护着这个小虎崽子。”
李文简抬起头,对上他半含笑意的眼睛,回道:“她是我带回来的,我当然要护着她。”
魏湛冷哼了声:“我才走不到三个月,你就找了新的玩伴,还把我的妹妹拐去种地。”
李文简对魏湛的话习以为常,他淡声道:“好了,别总跟阿蘅过不去,你好不容易回来,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踏春。”
“整天就知道玩,像什么话。”魏湛哼声放下手,“踏春的事情先放一放,我还有别的事情要问你。”
他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神色微肃,目光里略带了些审视神色。
李文简低头看了眼昭蘅,蹲下身温声对她说:“阿蘅,你先出去玩儿。”
昭蘅抬眸,有些担忧地看向李文简。他摸了摸她的头顶,向她挤出一抹淡淡笑意:“乖,没事,你去吧。”
她这才将信将疑地转身离开。
走到半路,碰到蹦蹦跳跳来找她的魏晚玉。
她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大把晶莹剔透的刚玉珠子,“阿蘅,我哥哥回来了,他给我带了好多漂亮珠子。”
她平常得了好东西都会跟昭蘅分享,以为她看到这些漂亮的珠子定然也很高兴,可没想到昭蘅只是瞥了眼,就慢吞吞地“哦”了句。
“我分你一半。”魏晚玉大方地说。
李文简扎的头发有些紧,昭蘅抬手扯了扯,将头绳拉松了些许,摇头说:“我不要。”
“为什么?”魏晚玉将捧着刚玉的手往前送了送,有些失望地问,“你不喜欢吗?”
昭蘅的眼睛瞥了过去,刚玉珠子很漂亮,浑身通透如琉璃,又比琉璃更炫目,她抿了抿唇说,“喜欢珠子,我不喜欢你哥哥。”
“我哥哥怎么了?”魏晚玉圆滚滚的脸垮了起来,哥哥回家刚放了东西就过来找书琅哥哥了,怎么招到阿蘅的?
昭蘅便把魏湛破窗而入把李文简打趴下的事情说了,瘪着嘴跟魏晚玉抱怨:“他打书琅哥哥。”
魏晚玉把珠子揣回怀里,抱着昭蘅的胳膊解释,说魏湛和李文简凑在一起经常练拳脚,有时候哥哥把书琅哥哥打趴下,有时候书琅哥哥把哥哥打趴下,打完之后他们还是好朋友。
大人们都说他们这是练拳脚。
“他们是好朋友,好朋友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的。”魏晚玉抬头看了昭蘅一眼,生怕她因为哥哥的事情迁怒自己,不带自己一起种地。
她前天刚种了一行甜瓜,还没发芽呢。
*
仆从进进出出收拾屋内的狼藉,魏湛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洒金纸。四月暖阳从窗棂洒到他身上,他却感受不到半点温度似的,双手有些颤抖。
他抬起眼,见李文简穿着一身山岚色圆领长袍,因为刚才跟他的那番打斗露出一小截朱红的中衣衣领,那双温和的眼正注视着他的匪夷所思。
他起身走到他面前去,将那张纸递还给他,神情不可避免地有几分凝重。
“就因为这,你专门来信,让我把照烨支走?”
阳光照得正盛,李文简捧着凉茶,垂下眼,纤长的羽睫在眼底投下一片深浓的阴翳,让他本就苍白的肌肤显出几分病弱。
“无忧太子历来信任太子妃,他们那样的情意,说废黜就废黜了。难道不奇怪吗?王照是太子妃表兄,我猜,他带太子妃和太子遗孤南下,在途中不知遭遇了什么事,又折回京城,暗中经营会贤山庄和这么多的产业。”
“无忧太子死后,大魏朝已经是日薄西山,他们知道无力回天,所以,暗中蛰伏在京城,静待时机?”魏湛伸手推开半开的窗棂,听到李文简提起无忧太子,他抬头望了一眼点缀着浮云的长空,“照烨回京那年,恰逢无忧太子废黜太子妃……的确是太巧了……”
这些年,梁大人为了筹措军粮,常年在外奔波,几乎不在京城之中,照烨大部分时间与他们同吃同住,那份情意虽不是亲兄弟,却已胜过亲兄弟。
“王照自恃聪明,把这么一把刀插到我们身边。他年事成之后,他定会将刀锋对准我们。”李文简的视线垂落在茶炉冒出的缕缕热烟上,他双手轻攥成拳,浮光在他眼底跳跃,“我不会再让他伤害你,哪怕半分。”
魏湛陡然知道这个消息,脑子里仍是一团浆糊,听到他这话并未往心上去,只皱着眉仍望着长空:“我跟安大人会去查。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真的是无忧太子遗孤,如果他杀了真正的梁星延,你打算怎么办?”
日光底下,浓睫落了一片浅淡的阴影在李文简的眼睑下,他抿了抿唇,最终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会杀了他。”魏湛声音哽了一下,“你的手不能沾血,我做你的刀。”
魏湛洞悉他眼底的犹豫,只说了一声,便转身往门外走去。飞花被春风吹散,在空中浮浮沉沉,转瞬落满庭院。
*
这日天不大好,黑云堆在天际黑沉沉的,灰翳的院子跟草木灰一个颜色。
昭蘅坐在书案后写字,因为有心事,写了两个字就心不在焉地停下笔,双手托腮看向院子里。
天上像是氤氲着一场蓄势待发的大雨,盈雀正忙着将院子里的兰花搬到廊下躲避风雨。
正忙碌着,春喜从外面小跑进来。
“春喜。”盈雀的目光落在她微微红肿的眼睛上,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哭过?”
春喜眼睫轻颤,声音带着哭腔:“我刚回家看了我的阿兄,他还没有好全,我看着伤感,就哭了一场。”
盈雀怕打搅昭蘅,将春喜拉到廊下,压低了声音跟她说话。
昭蘅注意到她们的动作,好奇她们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极力伸长脑袋贴在窗户上听她们的话。
“声音小点,姑娘在看书呢,别吵了她。”盈雀掏出帕子压在春喜的眼角,“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方子,你试过了吗?”
“还没呢。”春喜忧心忡忡,她满脸堆着愁,“别的倒罢了,那百年罗汉果根太难找了。”
“再多打听打听,再难找也得找着呀,我听说咳嗽久了不好,把心肺咳坏了,可就回天乏术了。”盈雀提醒她。
春喜“啊”了声,眼泪又掉了下来,颤抖着说:“我这就回去,让他们再托人去找。”
“快去快去。”盈雀脸色不大好,春喜的阿兄病了已经很长时间,总不见好,听说最近已经咳得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