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她声音拖得长长的,忽然结结巴巴:“我、我要去上课了,先告退啦。”
转过身,一溜烟儿跑了。
薛嬷嬷嚷着“小祖宗,等等我”,扯着裙子追了出去。
看来八公主真是有些怕李文简。
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人。
昭蘅还是不敢看他,一直垂着头。
“你管不了我吗?”李文简目光扫过昭蘅,问。
清晨的风将她鬓间的碎发照得透光,如同金丝,她眼睫轻颤地望了他一眼,眼神无辜。
李文简心里莫名有些躁郁。
他知道,她不是管不了,她是根本不想管。
于她而言,他只是走投无路时的依靠,溺水时的浮木,无奈的选择。
她没有多少喜欢他,却被逼得掉入东宫,等一个看不到如何凶险的未来。
所以她心底有一块幽居的天地,自己不愿出来,也不许别人进去。
昨夜不止是昭蘅一夜未睡,他也久不成眠。
他从小到大,没受过到处乞讨过活的苦,也不曾为了活命,剜肉放血。
无数的苦难将她堆砌成现在的模样,他没有经历过她经历的一切,也不该强求她全心交付信任自己。
到底如她所言,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即便有心也无力翻起多大风浪。
天快亮时,他便释然了。
“昨夜我有东西落在了你这里。”李文简道。
“殿下稍等。”昭蘅点点头,提起裙摆转身跑回屋内,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荷包,她双手呈上:“是这个吗?”
李文简颔首“嗯”了声,从她手里拿过来,低头慢慢系在腰带上,穗子打了结,他扯了几下没拉开。
“我来吧。”昭蘅主动凑近他,蹲在他身旁,柔荑般的玉手手指弯曲,慢慢解开打结的穗子。李文简低头看她,她微垂着首,纤长白皙的脖颈如同雪山蜿蜒到青衫底下,给人留下无限遐想。
他压下舌根上泛起的一点燥,别开了眸。
系好荷包,昭蘅站起身,低声说:“好了。”
谏宁他们一身戎装站在长秋殿外,昭蘅又看了看李文简身上的玄色冕服,下意识问:“殿下要出去吗?”
李文简本来正要走,闻言又站定回身,望向昭蘅。
今时不同往日,习惯发号施令的人,也驻足解释。
“去皇陵春祭。”
“皇陵离宫城远吗?”昭蘅轻声问。
李文简摇头:“不远,春祭三日,过几天就回了。”
朝廷为了这次春祭,已经准备了足足两个月,其隆重程度,昭蘅早有耳闻。
“殿下路上当心。”昭蘅屈膝福身。
分明知道这只是她敷衍的话,李文简的心情还是因此好了一些。时间不早,众人都在等着他,他只道:“景林在宫里,你有事可随时找他。”
说完,又盯着她加重语气:“任何事都可以。”
昭蘅望着李文简远去的背影,在想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他猜到什么了吗?
可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她也没想出来。
接下来几天,昭蘅一直在东宫里念书写字。
只偶尔李南栖会来找她玩儿,许是知道李文简不在,李南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每日散了学便直接奔向昭蘅这里。
昭蘅在乡野长大,会很多哄小孩子的东西,比如说翻花绳、用草编小动物……哄得李南栖乐不思蜀,时常玩儿到薛嬷嬷催她回去才离开。
“你真的不能陪我去花朝节吗?”这日,李南栖离开前,再次期待地邀请昭蘅和她一起参加花朝节。
昭蘅微笑着:“我祖母刚去世不久,还在为她戴孝,不能去这些宴饮场合。”
李南栖颇为失望:“小四郎南下后,小宁害了相思病,不陪我去花朝节,你也不能去,我好难过。”
昭蘅浅笑着说:“明年就可以了,我明年陪你去。”
失意的小公主这才露出笑脸,和她拉钩,然后才让薛嬷嬷牵着她的手离开。
有小孩子作伴,日子也没那么枯燥。
昭蘅没想到小公主的脾气这么好,虽出身高贵,却没有一丝架子,反倒如此乖巧讨喜,着实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林嬷嬷陪她回寝殿,边走边说道:“咱们这小八公主从小就有个毛病。”
“毛病?”这么可爱的孩子有毛病?昭蘅忍不住皱眉。
林嬷嬷笑道:“主子有所不知,咱们这小八公主啊,是出了名的看脸认人,谁长得好看,她就跟谁玩儿。主子没进宫的时候,她天天缠着林侍郎家的小女郎,你来了,她便天天拉着你玩儿。”
昭蘅深舒一口气,不禁抬手抚胸,嗔道:“嬷嬷吓我一跳。”
美人便是美人,眼波微嗔,自有一派姿态风仪,看得林嬷嬷都满心欢喜。
“主子要沐浴了吗?我先让她们去备水。”林嬷嬷问道。
“不用,今天的字还没写完,晚些时候再沐浴。”昭蘅走到屋里,坐在案前,缓缓铺开纸笔,继续提笔练字。
林嬷嬷见案前稍微有些昏暗,又点了一盏灯放在昭蘅面前。
昭蘅埋首写字,一笔一画都写得极其认真。林嬷嬷站在身后打量了一遍昭蘅,唇角漾起会心笑意。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可太喜欢这位主儿。
生得好看,脾性好,肯用功学习,每日起早贪黑比赶考的举子还认真。
今天白日和李南栖玩儿了许久,一个字也没摸,等昭蘅写完字已是深夜。她站在窗前,揉了揉略显僵硬的脖颈。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月光静静地从窗外铺进来,昭蘅抬首望向天空。
星子暗淡,明月高悬,像是会发光的白玉盘,又是十五了。
殿下初十离开,今日春祭结束,明天该是要回了吧。
后半夜,昭蘅被急促的脚步声吵醒,林嬷嬷慌张地把她推醒:“不好了,主子,殿下遇刺了。”
作者有话说:
李狗子:大家找老公一定要找我这种的,生气都不用老婆哄,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嘻嘻嘻
阿蘅:瞧他这不值钱的样子(``?`)
明天也是零点更新哦,后天晚上十一点更新~~
第25章
昭蘅惊醒, 从榻上翻身而起,连衣裳都来不及披上,抓着莲舟问:“怎么回事?”
“遇刺了。”莲舟看了眼昭蘅, 重复:“殿下回来的路上遇刺了。”
昭蘅猛地抬头,不敢置信。
“人刚进宫门, 谏宁将军先遣人回来禀报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阵阵脚步声,不时伴随着喧哗。
昭蘅身上发软,立刻起身穿好衣服跑出殿外。她提裙跑在空旷的宫道上,两侧的宫墙飞快向后退。
跑到承明殿前, 她一眼就在人影憧憧里看到李文简。谏宁和景林正扶着他入殿, 他步伐虚浮,像是喝醉了。但他背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矢,伤口处滴答滴答淌着血。
鲜红的血迹从台阶下一路蔓延到殿内。
昭蘅颤抖着手捂住自己的嘴,控制住不叫出来。
她跟进承明殿,殿内人来人往,她木然地随着人流往李文简的寝殿走去, 看到他被抬到床上。
“太医!”谏宁高声唤道:“快来, 殿下昏过去了。”
听到这句话,昭蘅的脑海里闪过白光, 她的指甲不由自主地嵌入了手心, 尖锐的疼痛让她逐渐清醒,随后手指骤然松开。
她环顾了一圈四周,唤来景林吩咐:“多备几盏灯,去准备细麻绳、烈酒……”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顿了顿, 才继续说下去:“还有麻沸散。”
景林愣了瞬。
“快去!”昭蘅沉声。
这坚定果决的一声让景林恍惚看到了殿下发号施令的样子, 立时脊背挺直,应了声“是”,转出去准备她说的那些东西。
得到消息早已等候在门外的太医蜂拥而至,昭蘅随他们入内,看到伏在床上的李文简。
“掌灯!”一个太医高声唤道。
景林正好拿着几盏灯进来,听到太医的声音他意外地看了昭蘅一眼,似乎很敬佩敬佩她的未卜先知。
昏暗的寝殿被照得亮如白昼。
太医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他的衣物,扒掉他的上衣,箭矢还插在他的背上,偌大的血窟窿一直在冒血,把他的背部染成刺眼的红。
“必须马上把箭头□□。”太医直起身,擦了把额间的汗,对景林道:“快去太医院拿麻沸散、细麻绳……”
他一连说了好几样,和昭蘅说得一模一样,景林又钦佩地看向她,却只见她跪坐在床边,低头皱眉看着殿下的伤口。
仔仔细细看了很久,昭蘅松了口气,箭矢从背部没入,偏离了心口的方向,流出来的血是鲜红的,说明箭头没有淬毒。
他休克只是因为失血过多。
昭蘅拧紧的心终于松开。
“昭训,可否帮忙把麻沸散掩在殿下口鼻处?”太医抬眸问昭蘅。
昭蘅点头说好。
太医又道:“不要掩得太实,殿下失血过多,若是吸入过量的麻沸散,可能很难醒过来。等会儿拔箭的时候会很疼,稍稍给他送一点缓解疼痛便是。”
“我明白。”昭蘅点头说好。
她挪去床头,捏着麻沸散药包放在李文简脸前。
他满脸都是汗,双眼紧闭,因为疼痛面部不断抽搐着。昭蘅心中一软,伸出纤细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掌。
触及他的一瞬间,他皱着眉头,缓缓睁开了眼。
昭蘅眉心拢蹙,想要唤他,恰是这时,太医朝她使了个眼色。昭蘅会意,用麻沸散包掩住他的口鼻,轻声说:“殿下,你睡会儿。”
在药效的作用下,他又慢慢合上眼。
太医用力拔出箭矢,鲜血四溅,有几滴落在昭蘅的脸上。她的腿跟着发软,好半晌才缓过来,长呼一口气,问道:“他、可有危险?”
“箭上无毒,离心脏也远,应是无虞的。”太医低头缝合伤口的间隙抬头对昭蘅说:“可以把麻沸散放开了。”
尽管已经猜到七八分,但话从太医口中说出,她才彻底放心,松开捂着他口鼻的手,正要抽出另一只手,却发现被他紧紧攥着。
她低头,看着他泛红的手掌紧紧握着她的手,捏得她指尖发白。
男人薄唇紧抿,急需抓着什么缓解痛苦。
在昭蘅的眼里,他向来如谪仙般高贵温和,甚至就连动怒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独独没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模样。
她抬手放在他的眉心,用指腹温柔地把拢蹙的眉抹开。直到他在药效的作用下熟睡,呼吸绵长均匀,昭蘅才捏着他的手指轻轻掰开。
下半夜的东宫一下子醒了起来,一盏盏灯火渐次亮起。
昭蘅先去换了身衣裳,回来的时候得知帝后正在赶来的路上。很快,帝后过来了,满殿宫人密密麻麻垂首跪在他们的面前。
帝后是少年夫妻,两人感情甚笃,皇帝早年落魄时安氏倾阖族之力扶持他。登基为帝后,朝堂上皇帝勤勉理政,后宫中一月里大半时间都宿在皇后宫中。
众人都说皇帝乃是长情皇帝,成婚逾三十年,对皇后情深不改。
帝后到了东宫,径直进入内殿。
皇后贵重的裙裾从昭蘅眼前一闪而过,而后听到一声“平身”。
太医们冷汗津津,颤声回答了李文简的病情。听到他并无性命之虞,暂时只需要静养之后,皇上摩挲着袖口,道:“其余人都退到前殿听候,谏宁上来回话。”
顷刻后,殿内乌泱泱的人褪去大半。
昭蘅犹豫了下,帝后要问太子遇袭的事情,事关朝政,她似乎不该听。正起身打算退出去,听到皇后隔着人群忽然问:“你就是昭蘅?”
昭蘅垂着眼睛,温顺回话:“见过娘娘,妾身正是昭蘅。”
皇后点点头,深看了昭蘅一眼,再未说什么。
昭蘅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一番折腾下来,已是深夜。殿下的药正在熬着,昭蘅没有离去,退到廊下等着。
不多时,宫人又通秉说梅妃和安嫔带着几位公主、皇子也来了。
昭蘅熟视无睹无数打量的目光,走到梅妃和安嫔面前,规矩行礼,从容得体。
“你就是殿下新封的昭训吧?是叫昭蘅吗?我记得是这个名字。”梅妃问道。
昭蘅垂眸说是。
“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殿下真的受伤了?”安嫔问。
昭蘅只说:“皇后和娘娘已经在里头了,您要进去瞧瞧吗?”
安嫔点了点头,挽着梅妃的手迈入门槛。
忽然屋里传出瓷器摔碎的声音,众人齐齐喊了声“陛下”。昭蘅竖着耳朵听,只听到陛下重重拍着桌案怒道:“当年在扬州,无忧太子一党早就死绝了,哪来的乱臣贼子打着前朝余孽的旗号伤了朕的儿子?把人押出去,斩首示众。”
谏宁则说:“殿下回宫之前说过,暂时不要动他,一切等他醒了之后再做定论。”
皇后也压低声音劝他,但她声音较低,昭蘅听不清楚。
殿内的动静慢慢低了下去。
深夜的风凉飕飕的,昭蘅来得急,忘了穿披风,此时竟觉得有些冷。今夜的事情让她对宫中的情景更明白了些。
殿下受伤,阖宫上下几乎都不能入睡。
也是,帝后微末时的第一个孩子,如此光风霁月的储君,自然备受珍爱。国之重器受损,宫内谁能安眠?
皇上和皇后从寝殿走出来,梅妃和安嫔跟在后面。
皇后上下打量了一遍昭蘅,看到她纤弱单薄的身子在夜风中微微发颤,吩咐宫女:“给你们昭训拿一件披风。”
昭蘅规规矩矩屈膝谢了恩,站在廊下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
很快,宫女拿了件披风来给她,她披在身上,手攥着柔软的布料,慢慢系好绦带。
不多时太医从屋内走了出来,向昭蘅揖了一礼道:“殿下的血暂时已经止住,但这几天他身边离不得人。”
昭蘅道:“好,我会守着他。”
“臣就在偏殿,若有任何情况,昭训让宫女及时传唤我。”太医又道。
昭蘅朝他深深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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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只剩昭蘅和李文简二人。
她缓缓挪到他旁边坐下。
刚为他抚平的眉心,又拢起了。
昭蘅随着他的动作,也忍不住轻轻蹙眉,目光扫过他的脸,忽然看到他耳朵后有一点红,以为是没擦洗干净的血渍,身子向前倾凑得更近些,细细查看他的耳朵。
半晌,才发现原来是刀剑划过,留下的一道细小伤口。
伤口很小,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可是位置很凶险,若是再往下、再深两寸,就是颈部的大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