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简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他还是急出了一头热汗。昭蘅见状说:“我来。”
景林感激地把碗递给她:“多谢昭训。”
昭蘅在他面前垫了一张帕子,这才捏着勺子慢慢喂他吃东西。李文简没什么胃口,但吃东西伤口才好得快,所以他皱着眉咀嚼食物,一口一口吃得很慢。
背上的伤实在太疼,即便只是吃饭这样细微的动作,都牵扯得疼痛不已。
昭蘅很有耐心,他吃得慢,她就等他嚼完吞咽后再喂下一口。李文简感受得到她的耐心并非源于她的谦卑和恭顺,而是她本性便是如此,不急不缓,只求将手中的事情做好。这种贞静温柔蕴藏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再豁达的人在病重时也会出现烦躁不安的情绪,景林喂饭时的拘谨让他的烦躁更加严重。昭蘅的从容平和恰好抚慰了他的这种躁郁,在她的影响下,他似乎可以暂时卸下绷得紧紧的弦,专注于眼前的事。
这一顿饭,他用了比平常多两倍的时间才结束。命人撤下碗筷,昭蘅服侍李文简漱口简单的梳洗。
待忙完殿里的事情,时辰委实不早了,她见李文简神情倦怠,昨夜似乎没睡好,于是柔声问:“殿下可要睡会儿?”
李文简摇头,他常年早起,起床后会先练会儿功,然后吃早膳,早膳后读书或是处理折子。这习惯是早年在国公府时跟着阿翁养成的,多年来一向如此。
今天在床上躺了大半日,他浑身难受,即便有些累、困,也难以入睡。
“你去把我书案上的那册书拿来。”他道。
昭蘅微愣,殿下都伤成这样了还要看书吗?
推开李文简书房的门,昭蘅被屋内浩如烟海的藏书震惊到。书房的内外间几面都是书架,书案上首也堆了一摞他最近看完还来不及放回架上的书,正中间则摊开一本,笔搁在笔山上,笔尖还没来得及洗,干涸的墨已经结块。
甫一走进房中,墨香四溢。笔墨的气息初闻有些朴素的苦气,走进去后,却让人莫名镇定。
蒋晋府中也有书房,但他的书房里摆满琳琅珠玉、奇珍异宝。
除此之外,太子殿下和蒋晋许多地方都大有不同。
李文简近身的宫女很少,云封她们几个打理他的日常起居,却也几乎不被允许进到他的寝殿之中。
蒋晋身边则美人环饲,捏肩的、捶腿的、打扇的……无一不是绝色美人。她以为李文简贵为储君,比起蒋晋来应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才是,但现实却是大相径庭。
早些时候昭蘅也听说过李文简清净淡雅的名声,只是没想到他竟这么清净,这么淡雅!
若是没有那一夜的阴差阳错,她可能这辈子也不能站在他的身边,甚至连仰望他的资格都没有。
拿着书回到寝殿,昭蘅在床头又添了几盏灯。之前的光线太暗了,看久了对眼睛不好。
李文简开始看书后,昭蘅让莲舟将她的纸笔取来,就静静地坐在外间念书写字。
春祭的这几天,她已经学了小半本《山翁韵》。孩童启蒙的读物,字都不是很难,读起来也朗朗上口,她聪明有悟性,背起来很快,学过的字看几遍大多也都记住了。林嬷嬷都夸她聪明,学东西很快。
只不过认字虽容易,写却没那么简单,一笔一划,一撇一捺都是水磨工夫,要写出饱满有力的字,没有捷径可走,唯有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地练下去。
诚如殿下所言,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她也不急,慢慢练吧。
殿下需要静养,她不能诵读文章,正好可以温习以前学过的字。
李文简听到外间刻意放低的O@动静,顺着声音的方向望了一眼外间的昭蘅。窗户半支着,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落在她身上成了温暖的亮色。
她有条不紊地一一摆开笔墨纸砚,然后摊开书本,纤长莹白的手指从书籍中间拂过,将书册压得平整。右手援笔舔墨,低头开始临摹。
她坐得笔直端正,抬手的动作将纤腰的衣衫绷得紧紧的,本就纤细的腰肢显得不盈一握。写了几个字,似乎嫌弃留仙裙宽大的袖子过于碍事,停下笔将袖口往上挽了几寸,露出莹雪软玉般的小臂,挽起披帛把多余的布料系好,这才继续援笔写字。
李文简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他们一人看书,一人写字,不觉时间漫长。日头西移,黄昏渐至。
铺在书案上的日光逐渐转橙,昭蘅搁笔,站起身揉了揉疲倦的双眼,又活动了下酸痛的肩头和胳膊,这才转身进到次间。
殿下仍保持先前的姿势在看书,床头的烛火烧了大半截,烛油淌下,堆砌于烛台。他看书看得很专注,连她的脚步声都忽略了。
昭蘅犹豫了下,还是出声打断他:“殿下。”
李文简抬眸看向她,她道:“您已经看了两个时辰了,先歇会儿吧。久视伤肝,对眼睛不好。”
李文简深深望了她一眼,最后还是如她所言将手里的书递给她,她把书放到外间她的书旁边。
伏在床上整整一天,没有运动的躯体僵硬发酸,哪哪儿都难受。他身子动了动,想稍稍缓解这种不适。
昭蘅看到吓了一跳,怕他伤口出血,忙上前按着他,不许他动:“太医说了你不能随意挪动,伤口崩开就麻烦了。”
李文简与她对视,声音微哑:“太医有没有说过,这样躺几天,骨头都会散架。”
昭蘅自然知道卧床不起有多难受,看他确实难受,昭蘅同他商量道:“殿下若是不舒服,我给您按按?”
李文简看向她的手。
天气暖和之后,她手上的冻疮都已经好了,伤口愈合,肿胀也消了。现在也不用日日泡在水里,手指若削葱,纤长莹白,指节窄瘦,柔弱无骨。这样一双手捏着能有什么劲道?
他道:“让景林来吧。”
昭蘅想到午膳时景林喂饭的样子,皱眉道:“景林将军的手没轻重,还是我来吧。”
景林那双手大如银盘,一掌下去摧枯拉朽,她真怕他三两下把李文简的伤口又捏开了。
昭蘅柔软的十指相互交叉,扭了几下手腕,待手腕和掌心微微发热,才坐在床边,沿着他的双腿揉按起来。
令李文简诧异的是,她的手看似柔弱无骨,实则很有劲,每一次揉按力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用劲均匀柔和又不失力量,游刃有余在他身上游走。
手劲沉郁下坠,伴随着酸胀,有难以言明的舒适。
按到颈后时,昭蘅往床头坐了一截。他的衣领挺阔,高高立着,挡着她的手,她往下扯了些许。李文简转身,抬手按着领口,对上她的眼,眼里满是惊奇,似乎对她的行为很讶异。
昭蘅语气很坦然,道:“殿下,您的衣服挡着我的手了,不好用劲。”
她的坦然反倒让李文简为自己的揣度自愧,慢慢松开手,任由她拉下领口,缓缓地揉按他的颈椎。
尽管他日常还算喜欢劳动筋骨,长期伏案却还是让他的颈椎受损。昭蘅按了几下,加重力道:“殿下的脖颈是不是经常疼痛?”
“是。”李文简道。
昭蘅顺着他的脊柱往下按压了约莫五六寸,每一次温柔而又带有力量的触碰,都让李文简心旌微荡。
再往下便是伤口了,昭蘅停手,掌根轻柔地抚触突起的骨头,偏过头问:“这里呢?”
她的手很柔软,温热如半开的水,贴到他肌肤上的一刹,李文简浑身一僵,脑海中有一瞬间嗡鸣。
他合上眼,驱散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点了点头,声音带有莫名的沙哑:“也疼。”
昭蘅抽回手,舒了口气,他也舒了口气。
“殿下颈椎不大好,万不可再长期伏案。”昭蘅拉正他的领口,将那些炙热的温度都锁在他的背心。她将薄毯拉过盖在他的身上,问:“殿下觉得好些了吗?”
李文简深深吐纳几个回合,压下来得突兀的燥劲,感觉久躺的疲惫和僵硬真的缓解不少,身上变得很轻松。
他夸赞:“你的手法很好。”
昭蘅对着他轻笑:“以前在村子里跟着跛足大夫学的。”
李文简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不可避免地带了些许怜悯:“那时候,你受了很多罪。”
昭蘅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当初做他的药人,我的确吃了些苦头。但若不是在他那里吃了苦,学会了他医治头风的方子和揉按的手法,我可能就不能从蒋晋手里全身而退了。”
她一向豁达,人生际遇起伏,跳出苦痛或幸运本身,审视一路走来的经历,便觉得一时的失意和挫折渺小至极。
李文简这些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女子,她们大多是世家贵女,生来锦衣玉食,过着富足而安逸的日子。生活中最大的不顺大抵是和自家姐妹吵了嘴,想买的钗环卖完了……她们将这些称为苦痛,写词作赋伤春悲秋呈上来让他品评。
而那些真正处于苦痛之中的人,可能因为一辈子没有话语权,没人知道他们究竟经历过怎样的苦痛。
李文简的神情,在烛火中冷峻起来。
昭蘅看到他的脸色,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了,唤他:“殿下,我说得不对吗?”
“十年刀兵之乱,百姓乱世流离,朝不保夕;天下衰亡,却是如你这般的柔弱无助的人尽数吞下了乱世残忍的苦果。”李文简眼中迸发出深埋于心的不忿。
如果昭蘅身处太平盛世,朝廷政务清平,抚恤幼孤,她便不至于走投无路,卖命给怪人。
说到底,全怪那不见天日的肮脏世道。
昭蘅看着他微愣,斟酌言语,才低柔道:“是啊,那时前朝戾帝当政,百姓苦不堪言,山匪盗-贼遍地。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太.祖和陛下筚路蓝缕创立了东篱的根基,我相信东篱未来在殿下手中,定能跃上一个新的台阶,百官为民请命、商人诚信立市、农夫有田可犁……人人各司其职,天下百姓不用再受我的苦。”
夜幕降临,烛火在夜风中摇曳。
李文简抬眸看了她一眼,又阖上了眸。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是他作为储君的毕生夙愿。
但他暂时还做不到意气风发地给她讲他的宏愿。
故而,他唯有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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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简昨夜睡得不好,昭蘅猜是身上伤口太疼,那么长的箭穿过血肉之躯,又怎能不疼呢?
所以她去了趟太医院,让太医给他的汤药里加了几味安神的药,送到侍药间,吩咐宫女熬好,端去喂给李文简。
临睡前,她想到今天早上起晚了的事儿,暗暗下定决心,明日一定要早起,千万不能再晚睡,实在不成体统。
长夜漫漫,灯火一盏盏熄了,唯床头那盏灯还温柔地跳跃着。
最近多雨,入夜时分就开始噼里啪啦下起来,敲打在琉璃瓦上碎响烦人。
李文简夜里又是被昭蘅的哭声吵醒。
怎么跟只猫儿一样?哭个不停。
他睁开眼,看向睡在软榻上微颤的躯体,小臂支撑着抬起上半身缓缓坐起。
忍痛挪到她身边,驾轻就熟摸到她颈后的穴位,按了下去。
女子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睡容安详。
苍白干瘦的手指抚了抚她的眉心,李文简慢悠悠地低语:“也不知道上辈子是你欠了我,还是我欠了你。”
他嘴角轻轻扬起,打了个哈欠。
*
昭蘅醒来的时候,窗边一缕阳光照进来,晃得她眼睛不敢直视。
看着日头,时间又不早了。
见鬼,她近来时常失眠,怎么一到殿下跟前就日日睡懒觉。
她拧眉看向对面,李文简躺在榻上正睡着,被子滑落到腰间。昨夜药里助眠的成分很有用,他这会儿还没醒。
昭蘅犹豫要不要叫醒他,想到昨天他没休息好,最终还是赤脚轻轻走到床边,拉起被子盖住他的背。
提着鞋走到外间才弯腰穿上厚重的云锦鞋,走出寝殿。
昭蘅吃了早膳,正要去看李文简醒了没,宫人通秉三公主来了。
昭蘅出门相迎,三公主带着好几个宫女款款而来,宫女怀中抱了一盆花,三公主道:“上午和青岚她们在插花,我用绿萼插了一幅,特意送来请你们品鉴,绿萼是高雅坚强之花,也愿皇兄早日康复。”
绿萼梅已开七分,淡绿色的花安静地待在绿叶里,有一种谦卑感,淡淡散发着它的魅力。昭蘅看着花影疏斜,叹道:“真好看。”
又邀三公主入内小坐,三公主摇头说暂时不了:“母后请了护国寺的住持来宫中做法事,我还要去长明宫看看。”
昭蘅闻言抬眸:“做法事?”
三公主叹口气:“今年宫里是多事之秋,前段时间母后身边一个宫女意外落水而亡,皇兄又在皇陵遇刺,所以她想着请人来做场法事,驱厄除祟。”
说到这里,三公主也忍不住皱眉抱怨:“母后也不知怎么回事,以前从来不信鬼神,突然听信这些东西。”
昭蘅温温柔柔地笑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娘娘也是为了大家好。”
目送三公主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她才转身回到承明殿。
*
“魏大姑娘,您止步,殿下正在休息,姑娘……”
行宫内,魏晚玉疾步匆匆,不顾月氏使臣的阻挠,径直往内走,到了阿箬真的门前,用力推开。
刺眼的阳光照进来,阿箬真重重地闭上眼睛。他头痛欲裂,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着脑子,皱着眉起身,看向门口满面怒容的魏晚玉。
床榻上,两抹雪白娇躯见状嘤咛惊骇地往他身后躲避。
魏晚玉早知蛮人荒,淫无度,青年男女们赤身裸舞饮酒取乐于他们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此时,亲眼目睹和自己婚约在身的未婚夫搂着两个娇女在一张榻上,她仍是气得半晌未语!
“阿箬真,你狗胆包天,竟然如此放浪!”魏晚玉怒道。
阿箬真撑着床榻起身,想到昨夜荒唐的事情,又看了眼魏晚玉,面上并不见慌乱,反倒是慢悠悠起身,掀起被子站起。
魏晚玉面色通红,猛然转过身。
阿箬真不慌不忙地捡起落在地上的衣物,套在身上,才问:“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魏晚玉愤声道:“不来,我还不知道你放荡至此!我要入宫!我要让皇上取消婚约。”
“你去吧。”阿箬真满不在乎,他坐在桌案旁倒了杯水喝,昨夜饮酒过度,他的头现在还痛着:“见到你们的皇帝,你最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你是在哪里找的美人,又是怎么教她们来引诱我的。”
魏晚玉讶然地看向榻上的两个女子。
她们不着寸缕,闻言拥着被子微微颤抖,对着魏晚玉拼命摇头。
“你的这点小花招都是我用烂了的。”阿箬真唇角扯出丝笑意。昨天晚上这两个女子一凑近他,他就知道她们为何而来了,既然是魏晚玉送给他的礼物,他根本没有拒绝,笑而纳之,送上门的美人不要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