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影虽然被高墙的阴影覆盖,但还不是那么难以辨认,她刚才低头径直走过,连飞羽从斜巷离开都没发现。
“在想什么?宫宴上一直魂不守舍。”李文简问她。
“没、没有。”
天色太暗,头顶虽有朦胧月色,可是他实在难以辨认这一刻她的表情是什么。
李文简抬起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把,又问:“是不是着凉了?”
昭蘅能听到的只有自己那如鼓擂的心跳。
“可能是太累了,回去歇息一会儿就好了。”昭蘅抬眼忘了李文简一眼,又默默收回视线,半垂下眼睑。
“走吧。”李文简道。
昭蘅愣了下,她以为殿下正好经过这里,他是专门等自己吗?
她低着头跟在李文简身旁,往回走。
飞羽将人带到李文简跟前就不见了,无人掌灯,路上的宫灯也不甚明朗,昭蘅走得磕磕绊绊,好几次差点被石头绊倒。
李文简忽然驻足。
昭蘅抬眸:“殿下?”
李文简将手臂递到她跟前:“看不清路就拽着。”
路实在太黑,昭蘅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便伸手拽住了他宽大的外裳袖袍。
李文简静默地垂下了眼帘,唇畔笑意微漾。
昭蘅以为殿下要带她回东宫练字,走着走着却发现方向不对,想问殿下要带她去哪儿,回头一想,去哪里都无所谓,便不问了,只安安静静牵着他的袖子跟上他的步伐。
李文简带她步上一个长长的阶梯,上面像是个观景台。
“到了。”李文简说。
昭蘅于是慢慢放开了自己的手指,那一角衣袖被她抓得有些皱了,垂落下去。
她问:“这是哪儿?”
李文简没说话,他脱下身上的外袍,抖开铺在观景台的边沿。
“过来坐。”
昭蘅望向他的目光有隐约雾气,依言走到他身边,垂着眸,在他身旁坐下,清明的眸子里浮现几不可见的讶异。
“轰隆”一声,熹云园内放起烟花。
绚烂的火光刹那间冲上中天,撞破黑暗。
而火光之下,从宫中蜿蜒流过的内湖中,漂浮着无数的花灯,还有很多孔明灯从地上飘起,慢慢腾向空中。
像是金树林立的森林中的万千萤火,浮动着粼粼波光。
昭蘅屈膝,手肘放在膝盖上,手托着腮望向宫阙间流动的万千灯火。
斜里李文简忽然伸手递给她一样东西:“给你。”
借着火光,她认出那是阿箬真的传家之宝玛瑙串。
她没有接。
李文简道:“给你的端午回礼。”
昭蘅微怔,目光移向他的腰间,看到自己绣的艾草香包,她的脸唰的一下红了,继而低声:“我不要这个脏东西。”
“那你要什么?”李文简问。
“非得要吗?”
“嗯。”他肯定地说:“必须要。”
昭蘅扭头看了他片刻:“那我要殿下的冠珠。”
李文简抬手,从发冠上取下那枚硕大的东珠,递给昭蘅,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你不识货,他的这串玛瑙可以换一斛我的冠珠。”
“那我也不要。”昭蘅接过他的冠珠,拿在掌心赏玩,看到珠光温润,一如他的华彩:“脏。”
李文简笑笑,猛地扯断系着玛瑙珠子的串绳,珠子活泼得很,有几颗滚开了。他站起身,抓着剩余的珠子走到水池边,蹲下身,瞄准水面扔出一颗,血红的玛瑙珠在水面上压出一连串漂亮的水漂。
“会打水漂吗?”
李文简蹲在池边,回眸问。
水光映着他的脸,漆黑的眸底蕴着浓稠笑意。
“不会。”昭蘅摇头。
“过来。”
这下没有犹豫,很快地朝他走去。半蹲在他旁边,李文简分给她一把珠子,讲解打水漂的要点。她试着打了几次,没有成功,眉宇间有些失望。
“我教你。”李文简略弯腰,手臂绕过她的腰身,几乎环抱着她,去握她的手。昭蘅后撤撞上他的胸膛,眼神闪烁如揉碎的星光。
“专心。”李文简附耳轻声道,带有酒意的温热气息洒在她的脖颈。
奇怪,同样是酒气,她觉得阿箬真呼出的恶臭难忍,殿下身上的却如兰桂香气。
昭蘅耳边绯红,回过神来,立刻聚神于手腕。
李文简讲了打水漂的要点,带着她的手腕发力,珠子从她的指尖弹射而出,在水面上蹦Q了好几下,才扑通入水。
“成功了!”昭蘅眼角忍不住流淌出雀跃,回头对他笑。
李文简看着她,似乎被她的笑意感染,也牵动唇角。
他盯着昭蘅的眼睛:“心情好些了吗?”
作者有话说:
阿箬真:你高贵,你了不起,你拿我的传家宝哄老婆!
李狗子:打架,我行你不行。哄老婆,我行你不行。那啥,我行你还是不行。
第33章
昭蘅没有如常避开他对视的眸光, 她站在水池旁,粼粼波光在她的裙摆上镶了一圈水浪。李文简本身在黑暗之中,冲天烟火温暖的光落在他肩背上, 整个人都逆着光。
昭蘅看不清他的五官,只看到他眼眸中自己的倒影。
唇畔轻弯, 重重点头:“好了。”
那些因为阿箬真而起的茫然和徘徊随着达兰家族价值连城的沉入池底消失了。
“年纪轻轻的,心事不要那么重。若实在觉得难受,痛痛快快哭一场,不要憋闷在心里。”李文简说。
今日是端午,大家都热热闹闹, 唯独她在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 看得怪可怜。
是思念她故去的奶奶了吗?
有时候思念往往不在午夜无人时才浮现,越是身处热闹,那种思念和孤独越难排解。
他太清楚。
昭蘅笑着说:“好。”
李文简闻言起身,素手抚了把长袍上的褶子,道:“走吧,还要回去写字。”
昭蘅眉眼间的笑容霎时凝住, 太子殿下比她还原则, 即便是这会儿,也不忘敦促她孜孜进取的初衷。她轻轻“嗯”了一声, 抬手间掖了掖鬓间的碎发, 含笑望着李文简,柔声问他:“这本书学完,我想学着看文章,殿下可否将您以前看过的书给我两册?”
“可以。”李文简道。
昭蘅微抿起唇角勾起几丝笑意, 声音低柔, 夹杂着几丝不易分辨的雀跃:“多谢殿下。”
他们回到承明殿, 李文简便让飞羽去给昭蘅找书。
不一会儿他抱着一摞书走了进来,李文简随意翻了几本,告诉她:“这些文章不深奥,容易理解,用词优美,你拿去读,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
昭蘅翻动书页,里面有很多李文简看书时留下的批注,看着页边李文简铁钩银画的字迹,点头。
一豆灯火下,两人各做各的事情。
今天上午昭蘅忙里抽闲写了几笔,是以晚上没用多久就完成了。她收起纸笔,慢慢转头看李文简,他坐在椅子上,或许因有几分醉意,不似寻常一丝不苟的规整,领口微敞,露出一小片胸口肌肤。
整个人呈现出少见的慵懒。
他看书看得专注,昭蘅没有出声打扰。摊开李文简送的书,慢慢品读,目光扫过他批注的字迹,右手轻轻在桌子上划动,模仿他的字体结构。
他的字笔画雄浑瓷肆,于工稳沉静间亦混具清劲潇洒。
如他人一样,温润而又不失力道。
看了一会儿,她隐隐有些乏了,收起书本放在桌上,抬手间看到手腕上碧沉沉的手镯。
她摘下那镯子,对着灯光细细地看。方才在宴会厅她不好意思仔细看,这会儿才发现这条翡翠通体碧绿,如同一泓流动幽泉。
也是,若是俗物,前朝戾帝又怎会倾举国之力去开采它?
第一次见面,便收受叶朝阳如此贵重的礼物,她心中越发不安,秀眉微微拢蹙。
“看什么看得皱眉?”李文简转过头便看着她手里举着个镯子看得入神。
昭蘅回过神,将镯子递给他看:“是朝阳县主,送了我一枚镯子。”
李文简瞥了眼,没接过来:“昆仑玉?”
昭蘅点头:“殿下认识?”
“嗯。”李文简淡淡地说:“阿翁登基的时候,将前朝戾帝开采的昆仑玉赏给了叶将军。叶将军把那块玉做成了两枚玉佩,一只手镯,玉佩给了他的两个儿子,手镯给了叶朝阳。她戴了很多年了。”
昭蘅更是不安,轻轻地把镯子放在桌上,懊恼地叹了口气:“不应该收的,受她这样的无价之宝……要怎么还。”
李文简眉眼展露笑意,唤来牧归道:“去把《万峰叠翠》取来。”
牧归很快拿来一卷画轴。
李文简示意昭蘅打开,她捧着精心装裱过的画轴,解开红绳系带,慢慢拉开。
是一幅山水画,画里山峰层峦叠嶂,杂树参差错落,陡峭的山峰间,连绵翠松攀岩而上;山间飞流鸣溅,山石、树木和流水交融,水势奔腾。画师笔触细腻,水流拍打在巨石之上激起的簇簇水花都清晰可见。
昭蘅不懂丹青,却也看出此画描绘精细。
“认识这幅画吗?”李文简问。
昭蘅如实摇摇头:“是哪位名家大师的作品?”
“公输也。”李文简这才道:“他是三百年前声名远扬的画家,人称圣手丹青,他的作品瑰丽奇艳,迥异他人,与当时市面上的画风迥然不同,因此人人竞相购买。可是他性格怪异,若是得遇知音,分文不取便将画作赠与那人,否则纵是十万金他也不卖。”
昭蘅略抬起下巴仰望着他,道:“那他的画一定很难得。”
“没错。”李文简颔首:“他的画流传于世的本就不多,他临死前让仆人将他的画作一一展开,若是有丁点不满意,便扔进火炉中烧了,烧到最后,仅剩这么一幅传世遗珍。”
昭蘅错愕,竟有人恣意潇洒吗?坦然地将多年心血付之一炬,就因为画作上不起眼的瑕疵。
“这幅画的价值倒也能和昆仑玉一决高下。”
昭蘅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李文简扭头,吩咐牧归:“送去叶朝阳府上。”
牧归讶然看向他,他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牧归只好卷上画轴离开。
“我又欠殿下。”昭蘅低着头,歉意低声。
“这话不对。”李文简反驳:“她是因为我册封你而送你礼物,这礼本就该由我来还。”
昭蘅缓缓抬眼望向李文简。
她眼睛里映着灯火,如同一池搅动的星光。
李文简拿起桌上的镯子,拉过她的手,推戴到她的手腕上。李文简以前不喜欢这种深沉浓稠的颜色,总觉得上了年纪的人才戴这些华翠。
可是昭蘅改变了他的看法,上次的红色玛瑙,这次的碧玉手镯,在她的雪肌玉肤上有浓烈的美感。
他的手是温热的,握着她的手腕抬起,镯子便滑到她纤细的腕间。
看到腕间碧沉沉的手镯,昭蘅心里就不安,价值连城的东西戴在手上,她总担心磕着碰着,她道:“收到库房里头吧,若是磕碰到怪心疼的。”
“东西是用来戴的,有些磕碰在所难免。”李文简道。
昭蘅眨了眨眼:“这可是价值连城的昆仑玉。”
“价值连城的达兰玛瑙你不也拿着打水漂玩儿。”李文简笑着说。
昭蘅低下头,心想这可不一样。
阿箬真怎可和叶朝阳相提并论?
她柔声道:“这是朝阳县主视若珍宝之物。”
“送给你就是你的了。”李文简半垂下眼睑,视线落在昭蘅的脸上:“一个镯子而已。”
“我以为你会为她惋惜。”
李文简露出讶异神情:“我为何要为她惋惜?”
“小宁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这是她真的珍爱之物。”
李文简听着好笑:“一个沽名钓誉之人,为何会是我的朋友?”
这下轮到昭蘅惊讶,她嘴唇微张,不可思议地看向李文简。
他道:“叶将军对祖父、父亲曾有救命之恩,我很感念他的恩德。但叶朝阳此人,心思深沉,算计太多。我和她交情泛泛,怎么算也算不上朋友。”
昭蘅震惊不已,她很少听到李文简用这么尖锐的负面词语评判一个人。她难掩惊讶,弱声:“是小宁说的。”
“昭蘅。”李文简垂目她。
昭蘅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来问我,不要轻信他人之言。”
昭蘅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不禁一怔。
是啊,她一直从别人的口中捕捉到殿下对阿箬真的态度,却从没有问过他。
若殿下知道阿箬真对她的觊觎,会如何处置。
会是讲将她拱手让出,抑或是为她做主?
“殿下。”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开口。
“嗯?”李文简侧眸:“你还有什么疑问?”
昭蘅迟疑了下,开口:“那个阿箬真狂妄无礼,陛下和殿下为何对他如此宽容忍让?”
李文简闻言朗声一笑,他牵起昭蘅:“跟我来。”
他宽大的手掌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取了案上的一盏灯,径直往旁边走去,在一扇墙上站定。
他松开她的手,照亮墙上的一块狼皮舆图:“你看。”
“这是什么?”
“北疆舆图。”李文简将灯递给昭蘅:“掌灯。”
昭蘅一手提着灯,一手护在簇动的火苗下,避免火苗烧及狼皮。
“这里丰京,这里是西河,这里是邺城……”李文简瘦长的手指在舆图上连点了很多处。
昭蘅的目光跟随他的指尖,在舆图上不停移动。李文简看了她一眼,道:“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地方吗?”
“北疆十八城。”昭蘅脱口而出。
李文简面露赞许之色,点头:“对,是北疆十八城。”
“两百年前,前朝国富力强之际,出兵征战,驱除了盘踞在戎国、狄国,在北疆囤兵拓土,创建北疆十八城,北疆诸多属国纷纷来朝,也由此打通了去往西域的要道。”
“到了前朝末年,宁帝开始,国力日渐衰微,被赶走的戎族、狄族,乃至于各属国蠢蠢欲动,意图将十八城分离出去。及至戾帝当政期间,因其荒诞无道,对北疆的掌控越来越弱,唯靠着和亲上贡维系北疆表面上的和平。到了后来,和亲纳贡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便要割地。戾帝为求一息,便将北疆十八城统统割让出去。”
舆图上的北疆十八城,如同一条玉带横亘在东篱北境之上。
“十八城是连接中原和西域的要塞,从这里可以深入中原腹地,也可远达西域诸国。失去十八城,便切断了中原通往更远的道路。宣和一年,父皇派定远侯前往十八城与北狄商议收复七城,北狄虐杀了他;宣和六年,北戎进犯北境,意欲趁东篱旱灾之年,从西河挥军南下。那一年是我辅政的第二年,放弃了朝廷多年来对北境的怀柔政策,领奏上书武力驱逐北戎。朝中上下,无一人赞同我的决定,是骠骑将军魏湛毅然决然接过帅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