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的眼睛泛着红,忍着泪没让自己哭出来,她抹了抹眼睛,不好意思弄脏他白色的丝帕,于是偏过头躲开他的触碰。
“真、真的吗?”
李文简笑了笑,抬手揉了揉毛茸茸的头顶:“真的。”
*
昭蘅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一双圆圆的眼睛睁着好奇地到处看。这座房子真漂亮,门窗上雕满了好看的花纹,窗纸薄如蝉翼,飞絮般的花影从窗前悠然飘落,临窗的软榻上衾褥干净雅洁,浸染着淡淡的香气。
榻边是一张小圆桌,桌上摆有一盏八角团福铜炉,升起冉冉香气,好闻得要命。更要命的是旁边还有几碟点心,散发着特有的香味,勾得她腹中馋虫直叫。
她早上只喝了一碗豆汤面就上山了,一直到这会儿还没吃东西,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她看着桌上的糕点,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她伸了伸手想拿一块糕点尝尝,忽然想起奶奶教导她的话,不能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咽了咽口水,又乖乖坐了回去。
正是这时,门外响起阵脚步声,昭蘅立刻看向门外,是抓她回来的那个人来了。
李文简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坐在高凳上的昭蘅,她两只眼睛有点红,鼻头也是红红的,看样子刚刚哭过。一对上他的目光,她马上挪开了眼。
怯生生的模样活像山林里受惊的小鹿。
李文简脚步顿了顿,才朝她走去。他少年时身量就已很高,站在她面前,她不仰着头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她慌慌张张地跳下凳子,一双眼睛里满是泪水,还没说话,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以前官兵也到村子里捉过人,捉走之后没多久,人就死了。
她不想死。
李文简看她淌泪委屈的样子,微微俯下身来,轻声说:“王仲已经招认了。”
昭蘅愣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她的肩膀哭得一抖一抖,手紧紧地捏着衣角,原本就短了两寸的袖子显得更短,露出一小节瘦弱的小臂。
李文简看到她脸上长了许多红疹,被泥水糊得脏兮兮的,他抬手捏着她的下巴,用丝帕擦了擦她脸上的污渍,看到有两颗红疹破了皮,心上漫起一股气。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她吃过的那些药在体内起了作用。
他永远也忘不了,前世她设计害死安嫔那一夜,哭着跟他说不愿早早的认识他,因为那时她吃了很多的药,浑身烂疮,流脓不止。
“疼吗?”李文简问。
只这两个字,让昭蘅的眼睛红得更厉害,她喉头嗫嚅,说:“我、我没帮他杀人,我只帮他试过药。”
“我知道。”李文简抬眼看她,“我是问你,疼不疼?”
昭蘅对上他的视线,少年那双深邃如幽泉的眼睛黑沉沉的,藏着云雾一般,凝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她本能地后缩了下,摇头想说不疼。
她其实很能忍疼,又不想让奶奶为她担心,再疼也会咬牙忍住。尤其是面对陌生人,她更带了点倔。可是,他的目光像是带着无声的蛊惑,她终于还是低道了声,“有一点。”
李文简垂下眼,抬手按在胸口。他的心在胸腔中缓慢而沉重地跳着,他当然知道这个小姑娘有多倔,无论何事都自己生生硬扛,能从她口中说出个“疼”字,应当是极疼的。
他放下手,哑着嗓子唤了声“牧归”。
牧归觉得公子自从前几日从佛寺中回来,整个人就不对劲,他原本就早慧,如今更有种少年老成的气质,分明是跟他同岁的少年,却稳重得不像话。
他竖着耳朵在门外等了好半晌,听到李文简唤他,忙推门而入,垂首问:“公子有何吩咐?”
李文简脑子突突地疼,嗓子眼也干涩得厉害,他起身对牧归道:“去请徐大夫过来。”
牧归忙答应一声,“噔噔噔”地出了门。李文简则走到一旁的几案上取了铜盆,打来温水给昭蘅洗脸。
温热的帕子靠近昭蘅脸庞的瞬间,她诧异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扭头躲开他的手。李文简低声问她:“怎么了?”
昭蘅小声说:“公子,我自己来。”
李文简眉眼低垂,白皙修长的指节握着还冒着热气的帕子,骨节微微弓起,怔楞了一瞬,从前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现在已十分不合适。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又听到昭蘅软而轻的声音:“我身上脏,别弄脏了您的手。”
西斜的落日洒在她瘦削的面容上,泛着金光。
李文简把帕子盖在她脸上,挽着袖子一点点擦净她脸上的污渍。
她太瘦了,身子骨只有小小一把,跟笋条一样纤弱。
洗干净脸后,李文简刚搁下帕子,就听到昭蘅身上传来咕咕的叫声。
他转头看向她,昭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李文简侧过脸,发现桌案上的糕点她一块都没动过,他问:“饿了吗?”
昭蘅浓密长睫下那对漂亮的琥珀色眼眸浮现出几分羞赧,她点点头说是。
“这里这么多糕点,你怎么不吃?”李文简问。
昭蘅咽了咽口水,她试探性地看向他:“我能吃吗?”
“当然能,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
昭蘅瞥了一眼那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点心,实在不敢相信他的话。她从小到大见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点心,更别说吃了。她正要追问,这个人身子忽然微微前倾,拈了一块点心送到她唇边,笑着对她说:“快吃吧。”
昭蘅怔住。
过了片刻她才轻轻咬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在她口中散开。李文简问:“好吃吗?”
她的眼睛弯了起来,重重点头:“嗯!”
她仰起头看向李文简:“我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
李文简笑笑,把视线移到了其他地方。
这样的话,再多听一个字,他都觉得心酸不止。
昭蘅吃过糕点,李文简又给她递上一盏蜜水,甜丝丝的下肚,什么不快都一扫而光。她伸舌头舔了舔嘴角的糕点碎屑,正打算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牧归带着大夫在门外禀报:“公子。”
李文简嗯了声,示意徐大夫进来。
徐大夫进来问了安,开始替昭蘅查看脸上的红疹。
她脸上的疹子并非寻常疱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了一跳。她脸上这密密麻麻的红疹分明是中毒。
她的红疹是毒素扩散,虽不致命,可破皮流脓恐怕有留疤的危险,还有她的脉象,也乱得很。他问了之后,才知道她已经八岁,可她瘦弱得看上去只有六七岁。
徐大夫替她诊过脉后又开了药才离去。
昭蘅坐在凳子上,抿着唇望了望李文简。她看到他脸色不好,一双好看的眼眸冷冷地盯着窗外瞧。
她心里一个咯噔,有些害怕地抿了抿唇,结结巴巴问:“我能回去了吗?”
李文简望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开口,“我们府上三姑娘需要个伴读,你想留下来吗?”
昭蘅讶异地看向他,她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他把自己抓回来,不打不骂,不仅给自己喂好吃的点心和甜滋滋的蜜水,现在还主动提出留下她。
尤其是……他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昭蘅想起在戏园前卖花时听到的戏文,有些有钱人很奇怪,为了炼丹药长生不老,故意骗来小孩子,剜了他们的心入药。
他对自己这么好,是想剜了自己的心入药吗?
她警惕又惊恐地看向李文简,飞快地摇头。想了想,更加坚定地摇头。
“不想。”
“为什么?”
昭蘅看到他眼神黯淡了一瞬,她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抿了抿唇说:“我不喜欢读书。”
李文简挑了挑眼眸。
昭蘅抬眸看了他一眼,他垂下头,眼睛又阖上了,长长的羽睫在眼睑投下一小块阴翳,看着格外失望。
是因为到手的药引飞了所以失望吗?
昭蘅低头抠着指甲:“我想回去了。”
李文简盯着她局促戒备的动作眉头紧皱,盯了好一会儿才劝说自己。
不能心急,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对于未知的生活都是迷茫而恐惧的。他不应该急于求成,着急地将她捆在身边。
一步步,慢慢来。
他起身摸了摸她的头顶:“好,等会儿喝了药我就送你回去。”
昭蘅低垂眼睫抠着手指不做声。
*
昭蘅臂弯里挽着一篮子糕点。
那是临走之前,那个奇怪的人非要塞给她的。她不肯要,他就说抓错了人,是给她的补偿。
她摸不准他想做什么。
他像个好人。
可是凭空怎么会掉个大好人在她面前呢?奶奶经常说,不劳而获的东西下面都藏着个大陷阱。
贪小便宜就会掉进去。
到村口的路有些破烂,即便是宽大的马车,也是摇摇晃晃得,她知道快到了,小心翼翼地掀起窗帘一角往外看,忽然瞥见村口杏花树下有道拄拐的身影。
“停车,停车。”她大喊。
车夫闻声将车停下,正要端小杌子让她踩着下车,她一只手挽着糕点,另一只手撑着车身利落地跳下。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奶奶来接我了。”她朝车夫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朝杏花树下的人影跑去。
薛氏今日起来精神还不错,便到镇上林员外家洗衣裳去了,回来之后听说跛足大夫是杀人犯。他之所以愿意给自己治病,是因为昭蘅在帮他做事。而她现在也被官兵带走了。
她吓得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后,已是夕阳西下时,她不顾村民的劝阻,要去城中寻人。
才走到村口,就见昭蘅跳下一辆马车,朝她小跑而来。
“奶奶,您怎么出来了?”昭蘅一双漂亮的眼睛瞪圆。
薛氏大骇,忙把她拉在怀中检查,她着急地问:“你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打你?”
走路都轻飘飘的昭蘅摇摇头:“没有,那个好看的叔叔……”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他们说跛足大夫都招了,他是骗我帮他打理药圃,查清楚我没有犯事。所以……他们就把我放回来了。”
薛氏看着洗得白白净净的昭蘅,确定她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勉强将心放下。
“奶奶……”昭蘅仰头看向薛氏,漂亮的眼睛里盈满泪水,她哽咽了下,才说:“跛足大夫没了。”
薛氏欲言又止,她知道阿蘅想说什么,她这副身子要死不活的,全靠跛足大夫的药养着。他没了,她们根本拿不出钱吃药。
她知道阿蘅为了求跛足大夫给她看病受了多少委屈,那个人脾气怪得很,还不知如何刁难的她。
她没想到跛足大夫竟然是来薛家村避祸的杀人犯,庆幸她们这次遇到了讲理的官兵,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真没用,把这个孩子拖累到了这份上。
薛氏把昭蘅箍在怀里,摸了摸她干枯的发顶:“没事,奶奶现在身体好多了,可以出去赚钱。”
*
是夜月朗星稀,一缕轻烟从破破烂烂的窗户吹入屋内。
睡得不怎么安稳的昭蘅眉头就渐渐散开。不多时,一道清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走入昭蘅的家中。
李文简在昭蘅的枕下寻到回来前塞给她的药丸,拧开盖子扫了一眼,又悄无声息走到床边,细瞧她脸上的红疹。
她果然没有听话,乖乖吃那些药,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李文简取出一枚药丸塞到她的口中,在床边坐下,望着熟睡的昭蘅。
他有好多话告诉她,可现在却不能说。
什么也不能说。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自己重生了这个荒诞的现实。
她什么都记不得,忘了他们曾经所有美好的回忆。
上苍让他回来,是去弥补她幼年时的伤痛,而不是让她增添新的恐惧。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将被子往上提了几分,掖住四角。
*
连着几天都是好天气,奶奶的身体也真的好了起来,每日昭蘅才起床,她就已经去林员外家做工了。
昭蘅在屋里也不闲着,每天起来吃了早饭,收拾了屋子后就跟着李叔他们一起进山。李叔他们去打猎,她干不了重活,就跟着去采草药,打些小动物回去改善伙食。
这天从山上回来后,她看了看屋子里晾晒得差不多的草药,盘算着过明天天气好的话就背到镇上去卖了,卖的钱应该够给奶奶买一副药。
最近她夜里总是迷迷糊糊听到奶奶的咳嗽声,可等她开口问,奶奶就装睡着了。
她知道,她是不想让自己担心。
次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昭蘅的脸上,她一下子翻身坐起来,趴在窗户看到外面绚烂的日光,立刻起来穿好衣裳。她起身时,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微楞了下。
到水渠边洗脸的时候,她意外地发现脸上的疹子已经消退不少。果然是跛足大夫捣的鬼,自从不吃他的药,她就慢慢好了起来。
今天的早膳是玉米面窝窝头,她揣了两个,灌上一壶水,就背着草药往镇上走。背篼里的草药很重,才走出一段路,她就累得气喘吁吁。
今天是镇上的赶场日,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去赶集,官道上不时有行人经过。她在路边停下,掏出个窝窝头,边歇息边啃着。
不一会儿,便见官道中央停下一辆马车,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从车上下来,他看向昭蘅身旁的背篓,道:“姑娘,我是京城来的药材商,你这些药……”
“我不卖。”
青年看着她微微愣了下,随即笑道:“小姑娘,你背去集市上也是卖,卖给我也是卖。”
“我是自家用的。”昭蘅不等他说完,便将窝窝头塞到嘴里,背起背篓,加快步伐从马车旁边过去了。
青年看着她迅速跑远的背影,挠了挠头。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才走到马车旁叹了口气:“公子,这小姑娘……不大好骗。”
“这几日,我们往她门缝里塞过钱,往她家门口丢了猎物,她捡了钱交给村里的里正,拎着猎物到处找失主。就连我们假装到村子义诊的摊贩前,她们也不来凑一下。”谏宁还没见过这样的小姑娘。
车帘从内被挑开,李文简抬眼望了眼晨光里跑得飞快的瘦弱背影,抿着唇一言不发。纤长的眼睫遮掩了他那双眼眸里明亮的神采,这一世的阿蘅,还是那么聪明,还是不信天上会掉馅饼。
“我知道了。”
李文简漫不经心地收回挑起车帘的手。
谏宁实在有些费解:“公子,您为什么要这么拐弯抹角地帮她,不直接露面帮她?”
李文简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她不会接受的。”
她从不收受无缘无故的馈赠,她知道命运馈赠的一切都有它应有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