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章庭踏着月光,来到藏书楼下,抬头望去,只看见藏书楼大体都是黑漆漆的,只有顶楼泛着光亮。
随着楼梯一步步走上去,离顶楼越来越近,董章庭之前被强压的情绪开始一点点翻涌起来。
当他踏进顶楼,看到明亮的的烛火下,随意翻着书的青年。
董章庭心中的情绪似乎想要随时破体而出。
说实话,太子和董章庭辅助的小皇孙并不像。
太子是当朝帝后嫡长子,名正言顺的未来继承人,哪怕安静的坐在那里,眉眼间都带着几分傲气。
小皇孙,是太子的遗腹子,随着九皇子彻底掌权,皇帝年老力不从心,太子的孩子或死或病,从权力中心消失的干干净净。
小皇孙是被皇帝偷偷送到民间养大,没有享过皇家的富,也没有享过皇家的罪。他长得很好,宽厚仁慈,没有半点皇家那种生来就有的高人一等的傲气。
两人明明不相似乎,但是太子抬眼看向董章庭,嘴里勾起一抹笑容时,在灯火照映下,他仿佛看到故人的脸。
“董卿?”如金石一般的声音将董章庭从这一瞬间的恍神中拉了出来。
他的故人八年后才会出生,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太子。
太子看起来心情不错,甚至还有心情开起玩笑:“董卿,不认得孤了?”
董章庭神色中带着几分拘束:“太子雄姿英发,让人见之难忘。”
“祁将军倒是没说错,你确实挺会说话的。别紧张,坐下来说话。”太子吩咐道。
董章庭坐的位置离太子所在,恰好卡在一个不会冒犯,又显得亲近的位置。
太子看到他的动作,眉梢微挑,唇角露出一缕满意的笑。
“听闻你想入孤门下?”太子显然是个爽快人,没有说什么云山雾绕的套话,开门见山。
这令人熟悉,又有点噎人的直接,太子和小皇孙果真是亲父子。
董章庭应道:“是的。”
“你知道想入孤门下的,每天有多少人吗?”太子问道。
“如过江之卿,无可计数。”董章庭回道。
“你如今才十四岁,没有功名;虽然出身伯府,但是你只是一个庶长子,家庭给不了什么助力。有什么自信,能让孤收下你?”太子之前面上的笑收起,眉眼中的冷漠傲慢尽显。
面对当朝太子仿佛质问不屑的语气,董章庭收起之前装出来的拘束模样,原本绷直的身体放松,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轻松的笑意:“大概凭太子愿意深夜来此,陪董某坐在这藏书楼顶。”
“好胆识,孤喜欢。孤想交给你一件事,但是你如今功名尚无,这让孤有些犹豫。”太子脸上的冷漠和傲慢如同春日里的冰雪融化。
“殿下这项任务,需要什么样的功名才可以接下?”董章庭问道。
“最低也要是举人。”太子道。
董章庭眼神微垂,像是在思索什么,最后抬眼看向太子:“殿下想要对科举动手?”
太子眼神微眯:“你确实聪明。”
董章庭回忆前世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那时候他尚被董南雅糊弄着,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了解不多,只记得董天赐在二月初考上秀才后,本想直接为九月的秋闱做准备。
三月的某一天,西平伯和董天赐父子神色惊惶的从府外回来,满是不可置信的重复:“都被杀了,一个都没逃掉。”
等到董章庭着手推小皇孙上位时他才了解到正元十五年的三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场牵动了数千人,刑场的地面被血色染的发黑才告一段落的春闱科举舞弊大案。
太子嘴里透露出来的关键词,他需要一个有举人功名的人帮他去做一件事,很可能指的就是这件事。
董章庭心头微惊,太子竟然早在一月便察觉了这场春闱舞弊的线索,想必前世也发现了。
然而舞弊案还是发生了,数千人头落地。
太子是故意的,他就是要用这些人头开启肃清朝堂的道路。
董章庭暗自叹息,他前世自认已经行事够锋芒毕露了。如今看来,比起太子还是远远不如。
小皇孙比起他这位亲爹来说,甚至都说的上仁懦了。
察觉到一丝太子的性情后,董章庭修改了之前打算表现出来的性格,眼中露出几分强烈的渴盼:“太子若想对科举动手,举人其实有些高了。不如由我,从下到上一点点查出殿下想要的东西?”
太子看着他的目光,如同一把锋锐的尖刀,仔细的打量着他,想要把董章庭整个人看的明白。
“你知道我想要查什么?”太子问道。
“才不配位的人,是如何进入官场。”董章庭沉默良久,像是思索了好一会,才回答。
“好,若是你真的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在太子府为你设宴。”太子笑道。
“多谢殿下。”董章庭躬身应道。
等董章庭离开藏书楼,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到灯光下,正是负责约人的祁将军。
祁将军声音冷厉:“董章庭刚才的表现有些古怪,要不要查查他?”
太子笑道:“这重要吗?”
祁将军神色带着几分疑惑,似乎在问:“这不重要吗?”
太子来到窗户前,看着消失在夜里的少年背影:“这天下古怪的人和事那么多,又有多少值得深究,只要他能带给我想要的东西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
值班摸鱼失败,明天休息,冲双更!
第四十章
东山书院对学生比西平伯府可是好多了。
虽然只有一间厢房供学生居住,但是每个学生领取的物资份例里都有足量的灰花碳用来取暖。
炭为灰色,少烟,普遍用于室内,一般用于家境不错的人家。
董章庭虽然出身伯府,然后他很长一段时间用的都是灶炭,顾名思义,这是厨房用来烧火做饭常用碳,湿气大,烟气也多。
然而,就是这种碳都经常被短斤少两。
一直到上个月,他在西平伯面前体现出价值后,他的屋内才烧起了灰花碳,不过这还是和西平伯夫妻还有董天赐和董南雅屋内烧的银骨碳不能比。
银骨炭上覆盖白霜,无烟,难燃,不易熄,一般是富贵人家常用。在炭炉里装满,屋子整夜都温暖如春。
不管怎么样,董章庭在东山书院呆着可比西平伯府舒心多了。
然而,董章庭在温暖的屋内,却有些睡不着。
春闱舞弊案,他要从哪里开始查,查到怎么样的程度,太子这次又想查到什么程度?
千头万绪搅的董章庭睡不踏实。
这样的大事必不可能真的只交给自己,太子一定还会安排其他人查,能调动的人力和资源也比自己多,获得的线索自然更多。
春闱即将到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如果直接从春闱查,惊动的势力太多,他如今这个小身板顶不住。最重要的是,他手上没有什么门路,届时查不出来也就罢了,自己还被一头埋进去这个大坑,可就亏大了。
如果想要查出能让太子眼前一亮的东西,又要保障自身安全,必须另辟蹊径。
他的蹊径又会在哪里呢?
在一片繁杂的心绪下,董章庭慢慢睡着了。
等到天色熹微,董章庭洗漱完毕,在院中凉亭出完成每日例行的晨读。
天气有些凉,不时有冷风划过。
在室外读书,头脑会更清醒。而且在这种冰冷的环境下学习,感觉自己付出了很多,每分每秒都不舍得浪费。
等到了辰时,钱丰收从厢房内走出来,看到董章庭坐在凉亭上读书。
从自家书童处得知董章庭卯时就在凉亭读书了,钱丰收算了一下时间,已经读了一个时辰了。
他等着平安送早饭时,笑嘻嘻的把董章庭那份和自己那份一起带到凉亭道:“章庭,早,先吃早饭在读书。”
董章庭收起手中的书,接过平安送来的披风。有些疑惑的问道:“我们为什么不回屋里吃,外面不冷吗?”
钱丰收尴尬一笑:“我还以为你更喜欢在凉亭吃。”
董章庭道:“读书苦一点也就罢了,生活还是要舒服一些的。”
两人一起笑出声,缩头缩脑的又带着早饭来到了钱丰收屋内。
钱丰收出身大富之家,钱财不愁。虽然不能把厢房布置的华丽异常,但是他还是在屋内给自己添了不少富丽之色。
比如两人身下做的凳子,被细致的裹上了绸缎,其内装填柔软的棉花,坐上上面舒服又温暖。
董章庭只是大致打量了一圈,神色只有欣赏,没有半丝羡慕或者嫉妒的情绪。
钱丰收自从决定交好董章庭后便暗自调查起董章庭的出身经历。
明白他虽然出身西平伯府,却因为庶长子的身份,被西平伯夫人不喜,从小生存环境颇为不好。
然而,这样环境下长大的董章庭依旧如此心性开阔,行事稳重,是个值得结交的人。
两人坐下来准备吃早饭,钱丰收吩咐身边的书童道:“铜钱,你去小茅那里看看他吃了没。若是还没有,邀请他来一起。”
董章庭道:“小茅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想看书院里一座木制拱桥,感觉能给他带来灵感。”
钱丰收不由感叹:“你们都好勤奋啊。”
因为东山书院第一天的课是从下午开始,上午用来给学生熟悉书院环境。
因为时间还早,两人吃罢早饭之后又坐在位置上闲聊起来。打算晚点在出去熟悉环境,顺便找茅升。
“你现在都是举人了?”董章庭这是真惊讶了。
“我都十八了,等过几年如果顺利考上士起码都二十三四,都算不上少年才俊了。”钱丰收有些惋惜。
“那你起码算得上青年才俊。”董章庭安慰道。
茅升今年十五,已经考上举人一年了;钱丰收今年十八,也考上了举人。
同伴都如此优秀,老瓜刷新漆的董章庭难得有几分压力了。
今年算是大考之年,二月院试,三月会试,八月乡试。
今年三月的会试的,他是没有机会参加了。
只能考虑二月院试和八月的乡试。
董章庭户籍就是午京城,可以直接在午京考试。若是今年院试和乡试都能顺利通过,他今年就可以成为举人了。
院试对他来说不难,但是八月的乡试确实让他有些压力。
如今虽然离八月还有大半年,但是时间算下来也没多少。
他还要在太子这边多领差事,起码要花上不少时间和精力在上面。
正常来说,他如今才十四岁,应该专心读书,等考上功名后才去投靠太子,这样的道路更稳。
可是西平伯夫人不会让自己如此顺利的专心读书,考出成绩,轻易脱离她的掌控。
他一定要尽快成长起来,彻底摆脱西平伯府的辖制。
最重要的是,太子时间也不多了。如今是正元十四年,还有八年,太子就会突然病死,势力被一扫而空。
届时,九皇子作为帝后的另一个嫡子,就会被皇帝推出来取代太子的位置,成为新的继承人。
不管出于什么考虑,董章庭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所以,董章庭必须在短时间内取得太子的信重,将查出太子突然病亡的真相,救下太子!
等到那时候,他就可以安心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小皇孙作为太子幼子,双亲健在,也可以实现自己游历天下的愿望了吧。
然而梦想很好,但是实现梦想的路程实在艰辛。
事情要做,科举要考,还要抽出时间和齐少英多相处。
董章庭已经预料到接下来数年的忙碌了。
作者有话说:
董:九皇子绝对不可以上位!
九皇子:董卿,我们曾经有一世,合作的很愉快啊!
董:抱歉,没经历过,只记得你曾经打压我。
晚点第二更。
第四十一章
钱丰收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之前已经知道董章庭尚未考取功名。
这段时间看来,董章庭才智不缺,读书又努力,也不是对前途毫不打算的糊涂人,却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自然是因为有人从中作梗。
他自信董章庭定会很快取得功名,但是作为好友,在董章庭取得功名之前自然都不会突显自己的功名,扎别人的心,这不是诚心交友的办法。
他转而说道:“你还记得那个况义吗?”
“记得,他被判刑了?”董章庭问道。
“是的,他上个月就被抓回午京,很快就查明了他和青风山勾结,侵占大量朝廷财务,危害坛城百姓百姓的事情。大概还有半个月吧,他就要问斩了。”钱丰收道。
“那么快?”董章庭微讶。
按照晋朝的律法,普通死刑犯都是统一在秋天问斩。
只有像谋朝篡位、通敌卖国、虐杀数百人以上带来严重负面影响等罪大恶极,遇赦不赦的罪犯才会被判刑以后一个月内被明正典刑。
况义所作所为对坛城县百姓来说确实是灭顶之灾,然而若是以朝廷律法来判,他身上最重的罪名是勾结匪徒,贪污,渎职。
这三种罪名,加起来确实足够判死刑了,但是还没大到必须立即行刑的程度。
钱丰收自然也是个懂行的,他点头道:“确实太快了,听说是因为朝内有高官认为况义极大摸黑了官吏形象,败坏朝廷名声。恰好春闱将近,午京城汇集了大量即将参加春闱的举人,便打算用处决况义,来警醒这些即将步入官场的人。”
杀鸡儆猴啊。
整个流程似乎说的通,但是董章庭总觉得有些太快了,快的不像是如今朝中这些官吏的常见作风。就好像,有人想要掩盖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说道况义,钱丰收感慨:“想想这况义,也是正经进士出身,若是能脱身青风山,或是带着青风山改头换面,将来前途也更加光明。不像如今,落得头颅落地的下场。”
提起况义身上的功名,董章庭心中像是有根弦,被碰了一下。
“况义出身山匪,没有名师教导,却在二十来岁就考上进士,实在是天赋异禀啊。”董章庭状似叹息。
正元三年考上进士,那年况义才二十五六岁。哪怕放在文风浓郁的江南和午京,都可称得上一声青年才俊了。
不少天分一般的学子,哪怕自小被精心教导的,可能考到三十来岁都不一定考的上一个举人,更别说进士了。
况义若是真的有这个天分,为何不像钱丰收说的那般,想办法替青风山洗白,而不是回到坛城这个穷山僻壤当个土霸王。
董章庭前阵子从青风山收缴来的财物,大约价值二十万两,看起来不少。
但是前世董章庭为了稳定小皇孙的皇位,给收拢回来的能臣干吏安排位置,亲手惩处了不少贪官污吏。有些辖区位于东南这些富裕地区的太守,郡守等官吏,数年下来家产便可以直接多出四五十万,而且各个手段高超,几乎没有留下来什么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