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溪看着不远处背手含笑看着自己的青羽卫千户。
他说的对极了。
若自己站在对方的位置,也会这般做。甚至会设局引三家相争,等三家都有损伤之时再出手,便可以同时吃掉三家。
然而这会,随时可能被吃的是自己和沈家!
在沈梦溪木然的面容中,董章庭又重新回到了船上,漫步走向老人,用仅仅两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听闻沈家有一艘材质奇特,疑似铁制的船只,能在海上踏浪而行。太子殿下一直可惜未能亲眼见到,若是有机会见到,殿下一定很高兴吧。”
沈梦溪惊愕的看着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沈家造船出身,天下半数船只都出于沈家。
在当今这个大多船只以木料制成的时代,一艘能在海上穿梭的铁制船堪称绝世的奇珍异宝。
而这艘船,在沈家同样有一个特殊的意义。
它是代表着沈家家主的信物。
眼前这个青羽卫千户的意思不言而喻,他要沈家投靠太子。
沈梦溪下意识就要反对,就太子对世家大族的态度,若是沈家真的投靠太子,和自绝于世家大族有什么区别。
然而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拒绝在看到另一艘船上,一脸纯真质朴的孙子时,又想起被他打的下不来床的长子,突然说不出口了。
若是不投靠太子,沈家又何以保全?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一十八章
沈梦溪长叹一口气,只是落寞的说了一句:“且让我和太子殿下见一面再做决定吧。”
董章庭躬身一拜:“敬候沈公佳音。”
沈梦溪看着眼前态度看似恭顺,内里却满是桀骜的青羽卫千户,突然问道:“太子殿下入朝以来,对世家大族步步威逼,难道不担心有朝一日事有不谐,孽力反馈吗?”
自然是怕的。
在其他人眼中,世家大族反扑尚且只是一种还存在想象中的一种推演;
于他而言,却是现实发生过的事情。
在他看来,前世太子过世后,世家大族的复兴如此迅速,很大原因在于太子行事过于操切,却没有来得及寻根究底,让世家大族根基未损。
然而这一切也不能全怪太子。
世家大族根深蒂固,太子虽然想彻底断其根本,奈何天不假年,更有明里暗里的势力纠缠,最后只成了表面的太平,在他欲更进一步之时,却突然染病离世,随后朝局动荡,就再也无法继续之前的计划了。
最了解世家的只有世家,若想真的将世家连根拔起,只能交由世家之人。
这也是他选中沈家的理由。
若是早上一些年,沈家尚有沈梦溪和沈奉贤;若是在晚上一些年,沈家或许会再出一个挽救家族的新生一辈。
如今却正是最好的时机。
外有外敌虎视眈眈之祸,内有青黄不接之愁。
若是太子能得到沈家,以沈家作为撬动世家大族棋盘的棋子,进而拆散世家大族的联合,方才真正有可能清剿世家大族的根基。
思路回转,董章庭看着面前的老人,唇边浅笑:“这天下如今终归是慕家的天下,而非世家大族的天下。”
沈梦溪没有说话,只是从船边莲花看到远处迷蒙的青山,神色若有所思:“你觉得东宫真的担得起这个天下的未来吗?”
董章庭没有回答这个危险的问题,说道:“这个问题只有您亲眼去见,才能得到答案,不是吗?”
“确实如此。”沈梦溪点头。随后他看向另一边早已经煮好的鱼汤道:“一晃眼已到午时,可愿陪老夫吃个闲饭。”
“固所愿尔,不敢请耳。”董章庭道。
小男孩惊讶的看着相携走来的两人,不明白之前剑拔弩张的局面,转眼之间便烟消云散了。
“傻孩子,看什么呢,给你爷爷我还有这个哥哥装碗汤。”在他愣神之际,爷爷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拍回了他的神志。
小男孩诶了一声,将之前的疑问抛于脑后,认真的听爷爷的话打起了汤。
鱼汤鲜美,鱼肉内的鱼刺也被人小心的剔除,让人喝的非常顺畅。
沈梦溪问道:“味道如何?”
“好汤,不输宫中之精品。”董章庭感叹道。
沈梦溪笑容中有些得意:“我们沈家本就是从江边起家,这种江上菜肴的门道,我们沈家已经钻研了数百年了。”
“令人佩服。”董章庭诚恳道。
沈梦溪像是在感叹这鱼汤,又像是在感叹一些别的什么:“你说,我们花了那么多年钻研这些鱼汤,得到了一些薄名,为何如今却成了需要清除之事呢?”
董章庭将鱼汤喝下,将汤碗放下说道:“因为一样好东西若是被人占了太久,那人会被讨厌的。”
沈梦溪一笑:“你说得对,是老夫着相了。不过是一代新人换旧人。不知今日的新人,可会经历今日旧人之窘迫?”
青袍人站起,洒然一笑,只留下一句:“明日之事,留给明日之人处理吧。”
等两人乘船离开,小男孩跑向爷爷问道:“爷爷,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啊?什么新人、旧人,云里雾里的让人听不懂。”
沈梦溪长叹一口气,揉乱了孙子的头发:“听不懂就听不懂吧,早点长大,给我生出个能听懂的曾孙。”
“爷爷!”小男孩不满的嚷嚷起来。
等到下船之后,安静了大半天的明禾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了。
“沈家真的同意效忠太子殿下了吗?”明禾问道。
董章庭略一思索,才一脸正经的摇头道:“我不知道。”
“那你刚才云里雾里的说了啥?”明禾不解。
花了半天,总不能啥都没做成吧。
“我劝他和太子见一面。”董章庭道。
“为何还要再见上一面?”明禾疑惑。
董章庭无奈:“人家怎么说也是世家大族之一的沈家家主,在决心下注之前,总要见一见才知道值不值。”
明禾听懂了,理所当然道:“肯定值!”似乎在他眼里,就没有人会拒绝太子。
董章庭看向城中陈家的方向,心中无声一叹,那里很有可能就有一位拒绝了太子之人。
而他,其实并未想出能说服对方改变想法的主意。
至于找来对方的儿子,不过是一种聊以充数的办法。
对方当年既然已经放弃了一次,再放弃一次也不无可能。
罢了,将来之事交给将来的自己解决吧。
然而,这个将来比董章庭预想的更快到来了。
十四日傍晚,董章庭刚从学堂回来,就从明禾处得知了这个消息。
“卫平盛的儿子被抢走了?”董章庭问道。
明禾略微心虚的看了一眼眼前少年,对方刚从学堂回来,一副书生打扮,未曾穿着那套青羽卫千户的服装。
虽然如此,但是一个人气势若成,便无所谓穿什么,都会给人一种迫人之势。
明禾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董章庭身上也有了这种气势。
虽然对方语气平淡,面上也没有责备之色,但是明禾还是忍不住略微低了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今日午时传回消息,我们的人带着卫平盛之子回午京的路上,于半日路程之外的西江城郊遭到劫杀,最后卫平盛之人被带走,我们的人也只被留了一个,回来传信。”
“所以,我们的人剩下一个,还是因为对方需要有人传信。”董章庭唇畔勾起一抹笑,唯有眸中的寒凉显出了他真正的心情。
明禾点头:“是。”
“且让我听听看,他们大费周章传了什么信?”董章庭道。
明禾略微犹豫,最后还是将得到的信息一字一句原封不动的转述:“别来无恙。”
在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董章庭心中已然明白这次出手之人是谁。
惠明郡主,终于等到你的出手了。
看来卫平盛,对于惠明郡主来说,远比自己想象中更重要。
明禾注意到董章庭听到传信之后,没有他预想中的迷茫或者被激怒的情绪,反而多了几分放松。
他问道:“你知道出手的是谁?”
“现在知道了。”董章庭道。
“就四个字,你就知道了?”明禾惊讶。
董章庭点头:“对。”
随后他将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青羽卫的行踪,已经被泄露两次了。”
明禾思绪还在出手之人究竟是谁,不想对方却突然话题跳跃到另一个地方。
听到这个话题,明禾面色一沉。沈家那次尚可以说是青羽卫被临时调动,行事不够周密,才被有心人察觉到了行踪。
可是往返北疆之行,却是经历过了缜密计划秘密行事,执行人又都是可信的兄弟。然而他们的行踪却全然暴露,不但任务没有完成,执行人也堪称全军覆没。
这些人可是明禾一点点培养起来,如何能不心痛?
看着对方往日里木头一般的面容上,透体而出的伤怀,董章庭声音沉着:“若想替他们报仇,就好好清理一下内部的蛀虫吧。”
“你是说,我们内部有内贼?不可能!”明禾下意识脱口而出。
董章庭没有和他争辩,只是安静的看着他,目光凌凌。
明禾张嘴想要说出很多理由,比这次被拨给董章庭的青羽卫都是他精心培养多年,不可能背叛;比如属下们情同手足,不会伤害彼此。
然而,他想起被收拢回来一具具残破的尸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件事,你若下不了手,就由我来。”董章庭开口了。
屋内沉默良久,终于想起明禾的声音:“我来吧。”
董章庭看着对方沉默又坚持的模样,没有选择拒绝。
有些事,总要他自己去做,才能释怀。
他只是低声将清理计划交代给了明禾。
明禾听罢,看向董章庭:“你打算传出我们即将抓卫平盛的假消息,引出那些。。。内鬼?”说着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终究是有些迟疑。
董章庭摇头:“不,是真消息,我确实要抓卫平盛。”
“可是,卫平盛之子已经被他们带走,我们也没有了能够辖制他的手段,怎么抓他?”明禾问道。
董章庭同样有些疑惑:“我有说过,要靠卫平盛之子来抓人吗?”
明禾惊愕:“你不用卫平盛之人来抓他爹,为什么还要把人带回午京?”
董章庭一脸无辜:“卫平盛一年多前假死的时候,就已经抛弃了这个儿子了,我怎么可能指望这个当爹的突然父爱大爆发,愿意为子妥协。”
明禾无奈,之前沉郁的心情都散了几分:“所以你找他来做什么?”
董章庭略一思索,回答道:“主要是想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知道一些当年惠明郡主在北苑城的事情,毕竟这两终归算是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一些时候;后来注意到他爹的事情后,便想着试试能不能钓出他爹。”
“那现在呢?”明禾问道。
“他爹虽然没有钓出来,但是我们钓出来一个惠明郡主,也不算全无收获。”董章庭总结道。
作者有话说:
从年三十写到初二,终于写出来啦。
晚来的新年祝福:祝大家在新的一年万事胜意,所愿皆成!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明禾一惊:“你怀疑杀了我们兄弟之人是惠明郡主!”
董章庭点头。
明禾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又是她,好狠的心!那可是十多条活生生的性命!”
董章庭念头微动,思绪朝北疆的方向飞去。
十几条人命在那位郡主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若是自己曾经的猜测为真,这位郡主想要做的怕是远比他们预想的更为可怕。
不过想要验证他的猜测是否是真的,还需要北疆的人好好去查一查。
董章庭第一次希望自己猜错了。
毕竟若是自己真的猜中了,一场战争怕是不可避免了。
他收敛了心中复杂的情绪,安抚着怒气形于色的明禾:“敌人狠辣,我们更需保持谨慎和沉稳,不要让他们再次钻了空子。”
明禾反复调整着呼吸,终于让思绪从之前的愤愤不平中清醒过来,点头道:“我明白。”然后他身侧紧紧抓着的手,和手背处的青筋,还在无声的诉说着他心中真正的情绪。
他问道:“如今卫平盛之子已失,你打算怎么抓卫平盛?”
“最近朝中有哪位御史和世家大族不和睦,又最刺头?“董章庭问道。
明禾思索:“应该是那位来俊来御史,此人进入御史台不过两年,已经从七品的侍御史升到了从五品监察御史,甚至有传言他会是下一位右都御史。盖因为他两年内申饬过的官吏已经有约莫三百余人了,各个证据完整,让人无可挑剔。其中半数皆为世家大族之人。”
董章庭听罢,不由起了几分兴趣。两年内连升四级,申饬了三百余人。
这样的人若非真正的大义凛然,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圣贤;便是一位十足的野心家,用那三百余人成就他的通天路。
毕竟普通人哪来的手段和毅力连办三百余人,其中还半数出身世家后,自己非但没出事,还好好的升职加薪了。
圣贤,还是野心家?
董章庭回忆着前世那位历经三朝,每次都能得到帝王信重的来大人。
这样的人哪里会是圣贤,明明是一位最会揣度人心的野心家。
正元帝和太子,想要清查贪官污吏,处理世家,他就是那把刺向世家大族最锋利的刀;
九皇子要和世家大族沆瀣一气,他便是世家大族最好的朋友;
小皇孙和自己想要重整朝纲,他便是忍辱负重只待圣主的老臣。
耳边明禾依旧在诉说着这位来俊大人身世。
来俊出身东域来姓大族的一处分支,其父早死,只留下寡母替人浆洗衣物换来一些钱财将他抚养长大。至于来父留下来的田垄和钱财都被祖父和大伯以代为管理的名义拿走,每年给他十来斤米粮聊以充数。
来俊自幼便聪慧过人,奈何身子骨差了一些,时不时便会病上一场。寡母一路殚精竭虑的将他养到十六岁考到秀才功名后,心气一松溘然离世。
其父伯在他考上功名后,曾经登门想要将之前拿走的田垄和钱财还给来俊。不曾想对方却当场痛哭,言称父亲早亡,自己多亏了家族、祖父和大伯护持方得长大,愿将父亲留下的田垄全部交给家族和其他两位至亲用以替父尽孝,自己只留下一些钱财作为科举之用。
自此,来俊贤孝之名名扬东域,科举之途也变得更为顺遂。
听着明禾话语中掩藏不住的敬佩,董章庭唇边浅笑:“来俊祖父和伯父的后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