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都平道:“他家不长这样,他跟咱们差不多,住在山上。”
“师兄怎么在佛门做了菩萨?”
“本是去找人的,后来怎么了,我也不太清楚。”
杨瞳伸着脖子看远处的高台,漫不经心的“嗯”了两声。严都平知道她的心思,便说:“去玩会儿吧,我与宿光师父也有些话要说,叫你的时候再过来。”
杨瞳灿然一笑:“好!”说完就跑远了去玩。
宿光房门打开,送客出来,远远看到严都平站着,身着月白广袖长衫,他没见过严都平穿素色的衣服,远远瞧去真是神气飘飘,好看得很。宿光身边的人同他道别:“师父不用送,在下这就告辞。”
宿光回神:“哦,正巧我有个老朋友来,就不远送了。”
郭至绪饶有兴味地看了看远处的严都平:“与师父认识许多年,还是第一回 听到您说朋友二字,您这位朋友,真是…道骨仙风。”
宿光笑道:“施主慧眼。”
郭至绪道:“宿光师父何不引见引见,或许在下也能交个朋友。”
严都平走过来,宿光冲他笑:“都平,这是左卫将军郭至绪,郭大人。”又对郭至绪说,“严道长。”
严都平看了看那姓郭的,原来京中那位新贵驸马就是他,看来这一家,如今过得很好。
郭至绪笑着与严都平招呼:“见过严道长,我见您周身气韵很是不一般,可是世外高人,道法高深?”
严都平冷眼看了看他,并不想嗦,负手进屋去,宿光代他回话:“将军莫要在意,他这人脾气不大好。”
郭至绪笑笑:“无妨,自古能人性奇,我明白。”
“将军慢走,不送了。”
郭至绪没走几步,宿光转身进屋,关门之际朝屋里问道:“瞳儿呢?你不是带她瞧病来的?”
外头郭至绪听见,心中一惊,停下脚步,瞳儿,瞳儿,许久没听人唤过这个名字了,他们认识的这个瞳儿,是个姑娘吗?今年多大了?什么模样?哪里人呢?父母可还在吗?真想折回去问问,又觉得自己太傻,摇了摇头。
不远处传来一阵小姑娘清越的笑声,郭至绪又停住了,鬼使神差般走向天清寺的繁台,难得来一回,就去看一看吧。
他走过来,看到一个姑娘坐在高台最远的边缘上,素色襦衫,素罗长裙,长发在风里微微扬起,奇的是她手上站着一只麻雀,麻雀叫一声,她就笑一声,待他走过去,姑娘手一抬,麻雀就飞走了。
郭至绪轻声和她搭话:“姑娘,那处危险,你还是往里来一些吧。”
杨瞳转身看他,是一位年轻的公子,模样不错,还有些眼熟,笑回:“我不怕的。”
郭至绪看到她的样子,整个人踉跄了一下愣在原地,不是因为她样貌绝美,而是她眉眼之间像极了杨家三妹妹。
杨瞳见他呆住,不想多说,起身要走,郭至绪回神拦住她:“敢问,姑娘,敢问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杨瞳拍了拍衣服:“我并不好奇公子身份,无意互通姓名,这里风景不错,我就不打扰公子赏景了。”
郭至绪有些着急:“在下郭至绪,萧山人氏。”
杨瞳仔细看了看他:“你这人好生奇怪,我都说了无意互通姓名,你还自报家门……”这下好了,说不定惹来杀身之祸,“郭二郎还是有些傻气,如何在京中混得这般好?”
郭至绪情绪激动起来:“你真是瞳儿!”
杨瞳后退一步,躲过他的手:“今日,时间地点皆不合适,来日再叙。”
“三妹妹,我等不了来日,你同我回家吧,当初祖母与你和五妹妹走散,她心中一直愧疚,我爹娘也寻了你们很久,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们,你和阿瞒过得好吗?你们何时来的汴京,如今家在哪处?”
杨瞳笑笑:“走散,愧疚……还真是一笔不得不算的账,你家祖母,身子还好吧。”
郭至绪叹气:“自那年萧山瘟疫,祖母就染上了怪病,寝食不安,饥饿惊悸,遍寻名医也无法根治,两年前请天清寺的宿光师父诊治过,大师言说此乃不治之症,但不伤性命,开了一贴安神助眠的药,祖母能睡安稳,少受了很多罪,但骨瘦如柴,形同骷髅,不大好,大不好。”
杨瞳听着解气,咬牙切齿道:“活该!”
郭至绪始料未及,没想到温柔善良的三妹妹会说出这样的话,可震惊抬头时,竟不见了她的身影,郭至绪四下找寻皆不见人影,怅然若失,愣在原地,不知方才所见是真是幻。
宿光屋中,严都平在和他说地府事情,之前他以寻查失踪亡灵为由,要建一支巡队,史文业拟了一份名单呈上来,除了他们兄弟五个,十殿各抽调人手分成两队,昼间一队,夜间一队,这样看似公平,也方便,其实有些小题大做,大动干戈,再说十殿冥王手下能调动的人不多,只是寻查而已,地府鬼卒何其多,根本无需从各殿调配。
这名单一上来,严都平就知道史文业这个人不堪用,他在地府也有些时日,多少清楚各殿用人的状况,他要么是玉帝派来捣乱的,要么就是蠢材。他的法子不能用,严都平就叫阿旁和阿罗定了,还是以他兄弟五人为主,每人各领五十鬼卒,一队留守地府,四队分寻四方。
宿光问:“你身在人间,这时日为何一定要把鬼寻卫建起来?等你回去赶不及吗?”
“鬼寻卫一旦建起来,寻什么做什么就是我说了算了,玉帝收买土地城隍容易,要掣肘机动的巡卫军却难,他有四值功曹,六丁六甲,我不需要那么多眼目,却不能没有,这是其一,第二,我重用九重天罚下来的人,就是表明个态度,玉帝不能容人,地府能容人,再者,我要盘点各处鬼王,此时不宜声张,暂且掩人耳目。”
“你要查就查,阎王查鬼王还要掩谁的耳目?”
“这次不是简单清算,稍有不妥,就地诛杀,不遮掩一些,让他们跑了藏了,岂不麻烦。”
宿光合掌念道:“罪过罪过,佛门清净地,你说话怎么没有遮拦。”
“是你问的。”
“罢罢,你有理。不过说起眼目,我倒是能帮上忙,如今中土关外佛徒众多,寺庙林立,别的不好说,通信倒容易,你要不要?”
“你若肯帮忙,我就高枕无忧了。”
“那我回头吩咐下去,自然有人与你接应。”
“谢了。”
“得了,把三儿叫来吧,我给她瞧瞧。”
“瞳儿,进来。”
杨瞳应声推门进来,严都平看她皱着眉:“怎么了?”
杨瞳先向宿光行礼:“见过宿光师父。”
“过来坐。”宿光拿出迎枕放在茶案上,杨瞳过去坐下,宿光道,“把手放上来吧,我给你看看脉。”
杨瞳把右手放在迎枕上,严都平帮她理了理头发:“丧着脸干嘛呢?”
“师父,我刚在高台上遇见郭家人了,没想到郭家人如今也在开封府,天下之大,不期这般又见到了。”
严都平也皱了眉:“可是郭至绪?”
杨瞳点头。
宿光不知原由:“你们怎么认得他的?”
严都平道:“前尘往事了,不提也罢。”
杨瞳觉得晦气:“本来高高兴兴的,扫兴得很。”
严都平道:“别为这个烦神,遇见了也好,咱们就当销账。”
杨瞳点了点头,宿光号完这只手,又叫她伸来那只手,表情不大好看。
他看完了,严都平让瞳儿去前面找阿罗和阿旁,他自己和宿光还有话,杨瞳没多想,点点头就出去。
她一出去,宿光倒先问:“老三和郭家有什么关系?”
“萧山那年瘟疫,瞳儿家里只剩她和小妹,她上山采药时,郭家王氏把杨小妹带出病坊,拷打逼问她家钱财,瞳儿采药回来,妹妹在外,活活饿死了。”
宿光想起郭家老夫人的病:“难怪了。”
第49章 红绳
严都平问:“瞳儿的病,到底怎么样?”
宿光拍了下迎枕:“外伤引起的,连番惊吓,之后又烧了一场,你怎么带孩子的?”
严都平很是自责:“的确是我疏忽,难道真没法子治吗?”
“你医术在我之上,她又常年修习道法,你都没法子治,我能怎么办。”
严都平深感失落:“你也没法子……本来我以为她内丹练成就不会再疼了,没想到只是缓解,不能根治,胎息法,经脉逆转法,全都不管用,有时还会牵扯得肚子也疼,时常食欲不振,该吃的东西吃不进去,暗处不能视物,根源都在这头疾上,我没想到凡间还有这样难治的病。”
“凡人的寿命有定数,若无折损,凭你一句话就能消了生死簿,你地府岂不是无往不利,头疼还是小事,你就不要这样耿耿于怀了。她如今在修行,或许修为再高些就会好,你莫这般苦恼,她心绪重,容易伤神。”
严都平叹息:“我没救过人,地府主死不主生,治鬼容易。”
宿光揉了揉头,有些欲言又止:“方才,我听脉,觉得有些奇怪,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
宿光问:“你与她算过命吗?”
“算过,要为她推演天劫时辰,却不大容易,要么算不准,要么就是无解,远的根本看不清。可有不妥?”
宿光道:“凡人脉可听命,她命理奇异,我也瞧不真切,隐约间,却看到死气。”
“什么?”
“你先别慌,既然一切未知,那应该就是有解,这孩子有佛缘,又是你的徒弟,不会…”
“看到些什么?”
“看到些不认识的凡人,你不在她身边,她一时病着,忽而又好了,说不清。”
“远近呢?大概什么时候?”
“不远了。”
严都平点点头,半晌才说:“几回受伤,我都不在她身边,我该警醒些。”想到这儿,严都平立马站起来,“我这就走了。”
宿光起身送他,口中嘱咐:“最近我都不会出远门,你有事便来找我。”
“嗯,我们起码要到中元后才走呢,说不定哪天高兴,就来讨顿斋饭。”
宿光笑笑:“行啊,你们吃得惯,就常来。”
严都平也笑笑:“对了,那位姓郭的将军,家在哪里?”
“郭府在朱雀门外,近来新建的左卫将军府在开宝寺附近,我与他家没有交情,你放心。”
严都平出来时,杨瞳和阿罗还有阿旁坐在前殿台阶上,杨瞳有些饿了:“师父,我们去哪儿吃午饭?我最近胃口很好哦。”
“给你瞧病来的,就关心中午吃什么?”
杨瞳托着自己下巴:“用下巴想,都能猜到宿光师父说了些什么。”
“长本事了,你说他说了什么?”
杨瞳学宿光师父一手握着念珠,一手背在身后:“好好的孩子叫你养成这样,你医术在我之上,她又是你带大的,你都治不好,我能有什么办法。”
“嗯,倒是八九不离十。”严都平笑不出来,拉着她往前走,“不怕,师父再想办法。”
杨瞳笑笑:“我才不怕呢。”
“想去哪儿吃饭?”
“朱雀门?”
“不行。”
“那就去香街亭,吃荷叶饭去,能不能喝一碗甜米酒?有一家的米酒好喝。”
“随你。”
严都平攥着杨瞳的手,心里有些乱,手心是她手上微暖微凉的温度,再熟悉不过,再喜欢不过,死气,死气……会是什么事?难道她又要开始历劫了?怎么会这样快?修行之人历劫,的确可能出现死劫,为今之计,只有与她寸步不离,方能安心了。
人间快到七夕,过节的氛围很浓,街上到处都有卖彩线银针的摊子,杨瞳也买了许多,成天在家里琢磨怎么打出漂亮的绳结,好好的五色彩线被她弄得一团乱,最后解不开,又上街去买许多,阿旁说,就姑娘买的彩绳,织成网能把她自己兜住。
这天一大早,杨瞳终于结了一个不错的五色网,拿到严都平面前献宝:“师父你快看,我终于结出一个不错的网!”
严都平笑着接过,手上的五彩网歪歪扭扭,只能勉强算是周正:“忙了几天了,就忙出这么个东西。”
杨瞳不乐意了:“之前都是练手嘛,我再结就能结好了。”
“过来。”严都平把她拉进自己怀中坐下,在她眼前变出一根悬空的细竹竿,将杨瞳买的那些彩线一根一根仔细挂上,两两距离相等,搂着她伸手向前,“你学经还知道条分缕析,怎么结个网这样没有章法,你看,第一排两两相扣,第二排错开一根两两相扣,很难吗?”
杨瞳笑道:“师父比我手巧。”她抬手自己去打扣,严都平依然圈着她,看着她仔细的,一排一排扣去。
他看到瞳儿如瀑般的长发,忽然起了玩心,将自己的一绺头发与她的一绺头发结在一起,想着那句“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这大概就是平凡夫妻的乐趣,他将这个结取下,悄悄放进心口。
“师父。”杨瞳唤他。
“嗯?”
“您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结这个五彩网吗?”
“为什么?”
“这是汉代流传下来的习俗,一结一扣都是女子的心愿,希望与夫君,相怜爱。”
严都平挑眉:“哦?夫君?”
杨瞳害羞:“我也是这两天才听来的,我每年结一个,祈求十九岁之后,能与夫君相怜爱。”
严都平手指绕着她的头发:“这么说,我们瞳儿已经有意中人了?”
杨瞳回头看着他:“对呀,这个人,我中意得不得了。”
“是谁?为师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怎么样,能不能把你许给他。”
“这个人呀,长得不好看,年纪还很大,没什么本事,对我特别特别不好。”
“那师父怎么舍得把你许给他?”
“我喜欢他呀,我最最喜欢他了,不想离开他,所以非得嫁给他不行!”
严都平凑到她耳边轻声问:“我不好看?年纪大?没什么本事?对你不好?”
“我说的都是反话。”
“反话就是假话,该罚。”
“啊?这也要罚啊?能不能不抄经,要过节了,我静不下心。”
“不抄经,罚你…”他从手边取过一根红线,一端系在瞳儿左腕上,一端系在自己右手腕上,轻抚之下,红绳消失。
杨瞳抬起手笑问:“师父是月老吗?”
“这可不是月老的红绳,用来拘束你的。”
“拘束?怎么拘束?”
严都平抬了抬手腕,杨瞳感觉到自己腕上的红绳一紧,觉得新奇:“那我扯一扯,师父能不能感觉到?”
“你扯扯看啊。”
杨瞳笑着动了动胳膊,严都平自然能感觉到,不过假意说:“你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