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点头道:“是个好人。”
简二又压了压嗓子说:“你听他讲话有点口音吧,像是南边的人,我猜他是探子细作,成天这么神神秘秘的。”
三姐眨了眨眼睛:“说起来,二爷讲话也有点口音,不像本地人。”
简二没听出她话中的深意,笑答:“我是南京人。”想想不对劲,“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这小孩,老子刚帮了你,你反倒教育起老子来了,把你扔出去。”
说完手却又疼了起来,口里骂骂咧咧的,三姐没见过这样的人,又觉得好像认识这样的人,就一直看着他发笑,偶尔聊两句。
那边孟三展纸配药,刘黑站在他对面,手撑着高桌看他:“先生哪里人啊。”
“萧山人。”
刘黑回头看了看那边,那里两个人并没有听到这边讲话:“萧山在哪儿?”
“在江南。”
“江南……十万八千里呢,你怎么在这儿?”
“等个人。”
“等谁?”
孟三抬头看看他:“自然是我所等之人。”
“不愿说拉到,哎,你怎么能看见我的?”
“身子弱,阴气重。”
“我不信,你要只是身子弱,怎么说话他们听不见。”
孟三.反问他:“你一个北契鬼,怎么成日在汉人地界待着?”
“我死在这儿啊,远地方没人带我去不了。”
“那你生前是做什么的?怎么死的?为什么被困在这儿?”
刘黑自己也忘了,只好说:“关你什么事。”
“对啊,那我是什么人,在等什么人,关你什么事?”
刘黑冷哼一声不再追问,打量着他的屋子:“你这儿这么多药,应该也有熬药的罐子炉子吧,她们住的那破庙里头啥也没有,你好事做到底,把这些火什一并给她吧。”
孟三点头:“我知道。”
“你这屋子不错,不如分一间与她们?这两个姑娘都挺聪明的,兴许还能照应你。”
孟三还是自顾自地做事:“她们有她们的路,我能帮的只有这几剂药而已,后来事又有后来人,我做不了太多,也做不得太多。”
刘黑不明白,不过跟在白老儿身边久了,这样神神叨叨的话也听惯的,细思不得,便又问:“你刚看她的腿,有得治吗?”
孟三出了一下神,摇了摇头:“药石惘及。”
“是嘛,这么惨…果然是个命苦的。”
孟三一包一包包好药,用绳子系牢,谁都看得出姑娘命苦,要说天道不公,这样也太不公了,今生已是自己挣来的命,还是如此这般的活着,堂堂天尊为何会如此忌惮这样一个小姑娘?谁都想不明白,佛祖想不明白,先生也想不明白。
孟三手里拿着几包药并一个竹编的框子出来,里面除了药罐药炉和一个火折子再没有其他,简二郎少不得要送三姐回去,接过框子一看,撇嘴道:“三哥你也太小器了,好歹再助她些银钱吧。”
三姐忙说:“不必的,如此已是大恩。”她侧了侧身子朝孟三行礼,“多谢先生赐药。”她不敢说日后必定报还这样的话,只是真心实意地行了几礼。
孟三背过身去,简二郎拿了自己的创药,一手提着东西,一手夹着三姐出去,刘黑还想和孟三讲几句话,却看到他整个人像纸钱烧起来似的,迅速燎化成了一滩黑灰,屋子里的东西也一点点被黑暗吞噬,最后变成了一间废宅。
他惊愕万分也摸不着头脑,鬼见鬼也能这么吓鬼的嘛?他存了满肚子疑问回到重一观,那简二郎不愧是疾行侠,一炷香的功夫就已到了,可他一进这庙门手就疼得厉害,在大殿门口简直疼得直不起身,把手上的框子也扔了,三姐也扔了,再不敢往前走一步,三姐不知他怎么了,却也顾不上,忙着给公孙姑娘煎药。
第120章 青叶白果
北契南城这个孟三,是孟不让木牌的灰烬所化,还了缘散了,余人同他自己皆有感知,就是沉睡中的伯施也隐隐有识,姑娘千真万确是回来了,只是魂魄尚且不全,还待在人间自行修养,这对他们来说是件大事,但各人心中都有数,绝不会声张。
他们几个心里自然一笑,但有一个人的心境有些不同。从前在灵山,恍恍是姑娘唯一不曾碰触的一个,所以在山外,她是对姑娘感情最淡的一个。
这次逃出灵山,倒让她好好想了想杨瞳这个人,他们每一个都想从青莲峰脱身出去,有一番自由的天地,若想出苦海,只能以青莲为舟,很长一段时间,佛祖不许莲池的青莲开花,是姑娘每日看顾,悉心照料,叫青莲起了怜爱之心,违背佛祖的意志自行开了花,大家都为姑娘高兴,以为她终于可以出去时,她先把他们一一放了出去,最后的最后才是自己。
如今恍恍和阿旁住在罗酆山,有时候不小心会碰到阎君封存在山里各处的记忆,她无聊的时候就像看戏一样看她二人的过往,姑娘脸上总是笑着,和青莲峰上那种失神落寞的淡笑不一样,恍恍看得出,她是开心的。现在除了阴景宫里的记忆,其他的她都看得七七八八,反而有些怕全看完了,往后再没有这样好的糖饼吃。
这天,阿旁照例在闻道阁处理公事,恍恍趴在一旁的石塌上陪她,看着一本变文集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合上书翻身躺着吐泡泡玩,阿旁看到笑了笑问:“待不住了?”
“你最近好忙,都没时间陪我玩。”
“唉,殿下不在,泰山王又闭关,我不帮手,阿罗要累死了。”
“阎君去哪儿了?”
“不知道。”
恍恍撑着头侧过身来:“从前你不是都知道嘛,这次怎么不知道?”
“这回是道行尊者带走的,恐怕殿下的身子真的不大好了。”
恍恍听到腾地坐起来:“不好了?什么叫不好了?他不好了,姑娘回来了怎么办?”
阿旁笑道:“姑娘要是回来,再怎么不好也就好了……你急什么?”
恍恍一白眼:“阎君身子怎么了?他这样的神也会生病吗?”
阿旁放下手里的册子:“他想,散尽玉清境的修为,将入天尊门下所学,悉数还回去。”
恍恍有些惊讶:“那,与脱胎换骨何异?岂不是很危险。”
“殿下心中有数吧,我只觉得太不值,百害无一利,甚是无谓。”
恍恍的声音一下子变尖了:“无谓?我以为你和阿罗两个人最清楚阎君心里有多恨,授业之谊如父母之恩,断骨连筋,但他的师父,以为他之名,处心积虑,步步算计,用他最爱之人的性命给他化劫,为他续命,他也知道百害无一利,甚是凶险,但就是要告诉自己,告诉所有人,谋妻之恨,无可原谅,能还的还尽,能散的散尽,才有资格说上一个恨字,才有资格说,姑娘是他用尽心力爱的人,哪天姑娘回来了,阎君站在姑娘面前,才有资格说一句,当年之事,恳求原谅。”
恍恍心头酸痛,想到他们从前那么好,如今这么难,竟然落下泪来,阿旁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真情实感:“你怕是入了戏了,哭什么,这么多年了,姑娘回不回得来大家都有数,一个两个,白白折磨自己做什么呢。”
恍恍抬手指着她:“我知道,你从前就忌惮姑娘,怕阎君委她以重任,你不像往日那般得用,从前我理解你,功利之心亦是求上进,无可厚非,但今日起我告诉你,你再敢咒她一句,我跟你恩断义绝!”
阿旁感到天大一口黑锅扣过来:“这怎么话说的,我几时咒她了,她是你的姑娘,不是我的姑娘吗?我说两句实话,你怎么还蛮起来了。”
恍恍还在瞪她:“她两个以后有一个不好,就是你咒的!”
“你,你这,你不讲理嘛!”
恍恍跑了出去,阿旁也不去追,继续坐回去看折子,一个字看不清楚,扔了册子往后一倒,皱眉瘫坐着,她何尝不指望他们好呢,往日姑娘的情分,一向殿下的信任,她是盼着他们能好的,只是没有那么执着而已,日子要往前过,这也是姑娘临终的心愿啊,要是知道大家都这么难受,姑娘又怎会安心?想想又觉得好笑,这里如今怎么样,她又怎能知道呢。
窗外起了一阵风,草地树叶沙沙响,阿旁看出去,山上的祝余有日子不开花了,姑娘在的时候,她们可开得很欢,难道她们也会难过?她们又知道姑娘是谁呢?
呆了好一阵子,她把折子又拿起来看,竟有七殿要选录判官之事,此事关系不小,她必要过问,于是执笔写下几个人名,留备后议不题。
说回人间,那夜公孙白果吃了药,发了会儿汗,半夜醒来就觉得身子轻了,她身骨很好,要不是这些天骤然凉了,也不会病得这样厉害,棺材里的姑娘在自己身边睡着了,看她蜷缩着,白果儿觉得她好可怜,明明自己已经很可怜了,怎么会有人比自己更可怜?起来才发现她的蓝色薄袄在自己身上……恐怕是个傻子。
待三姐醒来时,天已大亮,熬药的小炉子在不远处烧着,距离刚好暖和,又不会呛到火气。公孙姑娘坐在院子里的松树下,双脚埋在土里面,破漏的鞋子放在一边,她抱着双膝,低头沉思。
殿里殿外很安静,三姐不好意思打扰她,就靠着门框坐着发呆,白老儿和刘黑看着她们,刘黑疑惑:“她们不饿吗?这么坐着,肚里能饱?”
白老儿道:“你不懂,她们在发愁。”
“才多大点,就会发愁吗?”
“知道饿就知道愁了,她们都这样聪明,肯定知道日后必定艰难。”
刘黑不禁叹息:“太聪明,或许不是一件好事。”
外头白果儿抬头,冷眼看了看他们,白老与她目光相接,立马捂住嘴巴背过身去,刘黑欲言又止,闪身躲上了房梁。
三姐看到公孙姑娘抬头,冲她笑了笑:“感觉好些了吗?”
“大约已经好了。”
“还是不要大意,我药用得小心,再喝两剂去了病根的好。”
“听你的。”
两人沉默了一阵,三姐想起一件事来:“公孙姑娘,我有件事情想要同你商量,从前我姓简,但是以后我不想姓简了,我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以后可不可以让我姓公孙呢?”
白果儿问:“你从前叫什么?”
“三姐。”
“这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三姐低头小声说:“我也知道,但是家里人都这么叫我。我是阿娘在河边捡来的,她说我襁褓中有信物,像好人家的孩子,不像是被遗弃的,总觉得我真正的父母会找来,所以不曾给我起名。”
白果儿挠了挠头:“要跟我姓可以啊,你得让我给你起名儿,我叫公孙白果,你就叫公孙青叶怎么样,往后我们行走江湖,化起名来也方便,我就是孙白,你就是孙青,我看你个头比我小一些,我做你姐姐,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我来保护你,怎么样?”
三姐轻轻摇了摇头,扶着腿有些丧气地说:“公孙姑娘,你我天涯沦落,相逢有缘,按理说,结伴同行能相互依靠,可是我……我不是个有福之人,只怕会拖累你的一片好心,或许就此别过,对你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白果当然知道她的意思:“我是南国汉人,父母双亡,前两年我们家那儿发水,后来又闹旱灾,我舅舅家的村子连着两年颗粒无收,天灾闹不完就会闹人灾,邻村一伙子人投了土匪,把远近能抢的东西全抢光了,我舅舅家还算殷实,反而成了罪过一样,不仅被抢了东西,人也被杀光了,我二哥带着我和表哥逃出来,又被人贩子骗到北边,我和两个哥哥走散,被这里的一窝乞丐逼着上街行乞,吃不好穿不好睡不好,讨来的钱还要全部给大人,我气不过,就趁着在街上乞讨的时候跑了,躲在这里,还好这里有鬼,遮了他们的眼,他们没找到我,我最近不敢出去,怕被他们再逮住,所以又饿又冷,这才病了。”
三姐低着头静静听着,白果儿继续说:“我们两个在这种地方遇上,比惨可以,要问谁比较有福气,我看鬼都要笑话的,你要是实在觉得腿脚不便,今后少不得会麻烦我,那你以后赚来的钱,和我五五对分,这样你心里会不会好过一点?公孙青叶姑娘。”
青叶还是低着头,不过嘴角泛笑:“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以后就叫我公孙青叶吧。”
白果儿看到她笑,也忍不住笑:“讲好了啊,五五分账,你可不许耍赖。”
青叶心情好多了,便和她闲聊起来:“公孙姑娘,你为什么把脚埋在土里?”
白果儿站起来,把脚从湿冷的泥里提起来,随便甩了两下,脚上沾的泥甩得老远:“昨儿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是棵树,扎在土里边儿不动,日晒雨淋的就能一圈一圈长大,早上醒过来,还真觉得自己恐怕是棵树了,过来种种看,能不能发须生根。”
“看样子大概是不能。”
白果儿叉腰哈哈大笑:“哈哈,你还真信啊,傻不傻。”
青叶一脸认真地说:“我也做过这种梦,梦到自己是风里的灰尘,尘埃也没有腿不能走,但是只要有风,能走千里万里,上天下海,就是在一处积滞了也有许多朋友陪着,我就想,我要真是沙粒灰尘也很好,起码有风了,就能出去看看。”
白果儿趁她出神,溜到她身边,一下把她背起来在院子里乱跑:“青青,往后我来做你的风,你得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一辈子对我好。”
青叶吓了一跳,搂着白果儿的脖子在她背上一颠一颠的,心定下来便咯咯直笑:“果果,我一辈子都对你好!”
人生有时尽,相逢知何年。
旧事不曾忆,今生情又牵。
鬼盼未来事,仙道前世缘。
茫茫红尘里,一心惜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恍恍应该就是传说中的CP粉,哈哈哈~
第121章 心泪沧海
东极紫府乃东王公治所,在东极山海之上,艳阳之下,有九山九岛,九泉九渊,渺渺边际似有似无,茫茫天地似近似远,太微阁是东王公的居所,群山环绕,云雾遮蔽,又有繁花成海,翠鸟结群,不见人迹仙踪。
此时严都平被东王公和道行尊者合力封于太微阁前的无思阵内强行入静,他虽闭目沉睡,但两手掐诀,并不让东王公和道行二人的灵力进身。
道行看到他入了静还依然抵抗,气得不行:“倔驴!固执!这真身都不想要了,干脆连元神一起灭了算了!你还要活着做什么!”
东王公淡笑:“世上还能让师兄这样生气的,也就只有都平了。”
道行气归气,还是担心更多:“他这个样子,再走火入魔了怎么好呢。”
东王公笑得更厉害:“你怕他入什么魔,他是魔君,何曾出过魔。”
“他若一时想不通失了心智,为恶只在一念之间。”
“善恶本就只有一念之隔,你放心,依都平的性子,他不屑做善事,也不屑做恶事,更不会轻易失了心智。”
道行抬手指着严都平问东王公:“那你说说他这是在做什么?要死不活的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