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让自己吃苦，不给谁看，为他自己的心。”
道行冷哼：“真是枉费了老三的一片心思，她不就是要他都忘了少吃点苦头嘛，他把自己颓丧成这样，老三就能心安？”
“这是他的心结，天尊为了叫他知情知惧，折磨老三太过了。他总觉得自己不吃苦，老三就要吃苦。你不要劝他，劝不住的。”
道行无奈：“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被天火烧化的人还能活？”
“都平之前，你又见过谁掉进冥海还能活？”
“这种事情，都是造化，可一不可再。”
“或许，他们夫妻就可以。”
道行转头看看他：“难道有眉目了？”
东王公摇头。
“那有什么好说的。”
东王公循着不远处的石阶坐下，两腿交缠，双手叠放，闭上眼睛和道行说话：“师兄，你难得到我这儿来一趟，咱们别管都平了，好好说会儿话吧。”
道行也自寻一处坐下：“你若偶尔还愿意回去，我们或许能多见几回，我不知道你和师父究竟多大的龃龉。”
“师兄，你若明白了，就不会觉得都平做得太过。”
“我到底不明白什么，你们倒是告诉告诉我。”
“你呀，太听天尊的话了，所以不明白，尽信书不如无书，何以天尊字字句句都是对的，他就不会错吗？他也有私心私欲，为此，已经伤了太多人。”
道行的确不明白他们：“师父是为苍生，是为天下。”
东王公抬了抬眉：“苍生，天下…远的不说，就说当初为都平续命，天尊怕仙魔交战，三界涂炭，说得通，那现在呢？都平活着，他经历冥海之劫，大难不死，又是一番福祉，瞳儿如果活过来，就是她自己挣来的命，既与都平无伤，又于苍生无害，为什么天尊还要严防死守，不许我们任何人帮都平找人呢？”
“或许师父知道，都是无用功。”
东王公再次摇头：“都平只要记起来，就会拼命去找。你觉得是一个人苦苦难寻觅绝望，还是天下人一起找却找不到绝望？天尊从一开始就给了都平答案，老三绝不是你我认识的模样，天火也没有他说的那般厉害。”
道行知道杨瞳是灵山的侍经使者，可是灵山的神又如何，总是天地之间的生灵，走不出一个道字：“东皇金符在先，天火燃魂在后，她是世间人，如何还能还生？就是可以，都平身为上神，又是她的丈夫，怎会聚不起一丝魂魄，甚至毫无感知？难道哪里又跑出什么上古恶兽把她的魂魄藏在肚子里了？”
东王公微微蹙了蹙眉，师兄的心气越发不顺，好像钻牛角尖的人是他而非都平，人间借尸还魂还要摆阵做法费些时日呢，瞳儿魂散不过百年，都平虽然难过，但并不急躁，一点点理头绪，想办法，师兄这样介怀，或许还是对自己徒弟的死有执念。
东王公道：“师兄，玉清境的法术怎把你教得这般狭隘了，比大罗天更大的是什么？是宇宙自然，是万物生灵，玉清派从来都不是天地间最厉害的门派，元始天尊也不是三界唯一能控大罗天的神，你细想想，比他厉害或是能与他比肩的神仙都在哪儿呢？天尊果然，万世无人能及吗？”
道行不语，东王公又叹了口气：“神界皆知元始天尊座下弟子个个厉害，我承他血脉不好多说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难道离了天尊就不厉害了？你是因为厉害才成了他的徒弟，还是成了他的徒弟才变得厉害？这段因果，师兄可曾想过？”
“世间因果相悖的也多，这样可讲不明白，再说又和眼前的事情何干。”
“瞳儿的死你可以不关心，你徒弟的死，就真的怪都平，怪申起吗？”
提起徒弟，道行低了低头背过身去：“我并不怨都平。”
“你是不该怨他，因为他们的死是对你的惩罚，对你不听天尊的话，干预人间争王的惩罚。”
道行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自然不信至极：“无稽之谈！”
“你以为护儿为什么遁入空门，他只是知道了真相，明哲保身而已。”道行心中动摇，面如土色，东王公继续说，“天尊对都平的过分担心始于何时？从他不愿听师命接手九重天开始，他若不自废灵泉，你以为天尊能留他到几时？”
“不，师父怎么可能会杀都平，都平向来不听话的，师父千辛万苦为他续命，怎会舍得要他的命。”
东王公冷笑：“千辛万苦……万苦的是瞳儿，千辛的是都平，天尊费了什么力气？两道续命咒吗？能耗他多少神力？救都平是要他听话，可如今他依然不听话，那就只能杀了了事。舍不得？大姐是他杀的，唐玉的龙骨是他剔的，喜儿的命怎么保下来的，瞳儿的命又是怎么丢的？他舍不得什么？舍不得大罗天的冷风吧！”
“我不信，师父不是这样的。”
“师兄，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就明白了，前世之世，神力威望能与天尊抗衡甚至在天尊之上的神有谁？”
“唯有，女娲娘娘。”
“对，华胥风氏，都说与天地同在，神魂不灭，其实就是死了，真身不存，魂魄四散。大姐和文旆死，是因为她们身上有女娲娘娘残存的灵力，有能够战胜天尊，毁灭天尊的力量。为什么他从来不允许女子手握重权？因为他惧怕风氏，惧怕女皇，她们比他更受万民爱戴，比他更教众神敬仰，天尊是怎样的神，你还想不明白吗？”
“那老三……”
无思阵中，严都平缓缓睁开了双眼，眼中并无波澜：“瞳儿，从一粒阿苏的种子修得灵识灵身，阿苏，是女娲娘娘的眼泪。”
女帝临别泣，笙簧呜咽啼。
造化万般物，何意惹天忌。
我使人向善，谁诱恶来疾。
滴泪遗风中，存我本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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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和果果好好活着。
每天早上，果果会把青青背到城里一处地方，或是寺庙附近，或是集市周边，尽量避开成伙的叫花子，两人分开乞讨，青青一天只待一个地方，果果会多去几处，天黑了再把青青背回去。
讨的钱不多，够两个人吃饭，有时候遇上大户人家在庙里散福，青青还能存下些瓜果点心，备着天气不好，不能出来的时候吃。果果模样清俊，身骨又比同龄的孩子强健一些，她两个一起惯了，有些留意的就当她们是一对流落的兄妹，知道他们不是有大人看的小乞丐，眼熟之后多少会有人愿意施舍。
今年冬天格外冷，就连早已变成鬼的刘黑都冻到了，青青一直在为怎么捱过这个冬天发愁，这月余攒下的钱只勉强够吃，凑不出一身冬衣，观里能清理出来的旧布都蒙了门窗，拆下一片里面就要灌风的，火拢不住，两个人更容易冻病了。
这天窗外有点飘雪，两人商量了一下就决定都不出去，一左一右围着小炉子烤火，炉子上有一罐稀粥，水快开了，青青伸手把盖子牙开一些，不让米汤噗出来，想着要看火，就不再躺下，够了一块冷掉的木炭，在地上画图，她画了一会儿，果果凑过来，看到地上歪歪扭扭的线：“画啥呢？”
青青把木炭放回凹石上：“你看，上次你说，往西不远就全是荒地了，南面又有两座矮山，所以我们大概是住在这里，你往北去见过的河，应该就是白音河。”
果果忙说：“是见过一条河，只是不知是不是白音河。”
青青道：“我从前在简家听说过，城里像样的河水也就只有这一条，所以我们离白音河近的话五六里，最远不过十里。”
果果想了想：“恐怕也就五六里，不那么远的。”
青青点头，伸手拿了木炭继续画：“不远更好，往东只怕还有一大截子路。”她画了一条长线，快画不到时拐弯撇了一下，在拐弯的地方重重点了点，然后又把木炭放好。
果果指着黑点问：“这是哪儿？”
“这里兴许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等天好了，你得去探探，看看有没有一户成日挂着白灯笼的人家。”
“你想回去了？”
“怎么会，我想去拿点东西，但是还没想到万全之策。”
“拿什么？”
“冬衣。简家是做冬衣生意的，在河边有个很大的卷棚，四下遮得很严，雇了些人在里头拆衣浣絮，把旧的衣服翻新，然后以次充好卖出去，还有专门扒人坟地，清理乱葬岗的伙计，把死人身上的衣服扒下来，像样的洗干净直接卖了，不成文的就拆了取内胆棉絮，做成新衣，这种衣服在城里不大有销路，但是在草原上卖得很好，简家阿爹就是靠这门生意发的财，我想来想去，既然我们没钱买冬衣，去简家拿几件，或许还不算太坏，他的作坊黑心，未必会为几件衣服报官。”
果果摸了摸下巴笑说：“偷都偷了，还偷死人的衣服？不如找家敞亮的大店，偷几件好的。”
青青抬手推她的脑袋：“我们如今的确饥寒交迫，乞讨已是下下之策，似乎偷衣窃米也是可以原谅的，只是，人应该对偷窃有羞愧之心，我不希望别人偷我的东西，那我首先能做的就是不去偷别人的东西，一旦偷了，我自己再丢东西，委屈就变成了活该，但是也有句话，盗亦有道，简家不义之财颇多，又欠着我阿娘的命，他家两件冬衣我应当还拿得，我又有些东西落在他家，当是换的。”
“怎么是你阿娘的命？不是你的？”
“我是捡来的，他也算养了几载，一救一杀，当是清了，但简家是靠阿娘的钱发的家，只为阿娘要和离分家产，他就把她害死了，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
果果拍了下地面，气得跳起来：“那岂能只拿他两件棉衣？杀他满门也不过分！”
第122章 偷生谋划
青青不是不想给阿娘报仇，她想了一个最可行的□□计划，但还没搞到□□，就被他们合谋钉进了棺材。如今即便有果果，她们依然势单力薄，报仇谈何容易。
果果愤慨了一阵：“我也有仇要报的，杀我舅舅一家的是一群山匪，我一辈子忘不了他们的长相，还有城里那伙乞丐，我身上的伤都是他们打的，早晚讨回来！”
果果提起身上的伤，青青面色一冷：“这些天我在安国寺外留心看着，南城的乞丐并不都是东丹人贩来的，尤其在孔庙一带要饭的，多是从南边逃难逃过来的汉人，他们也群聚抱团，干零活儿的和讨饭的时常互通有无，我觉得不用太多时间他们就能做成气候，东丹人霸着南城最繁华的街市，那些汉人早晚会和他们有矛盾起冲突，我想，不如拿寒衣之事向那帮汉人投诚，一来我们眼下行事有了帮手，二来向新势靠拢，日后报仇能借势。”
果果听完觉得有理：“他们人还不算很多，我去孔庙蹲两日，应该能找到头目，几件寒衣，他们会上钩吗？”
青青给她分析：“入了冬，穿比吃重要，简家的工坊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三五件袄子，对他们来说是一群人冬天不必挨冻，领事儿的若聪明一些，就是一门现成的生意，学来做，或者从简家手上讹来做，一本万利不敢说，一本百利还是有的。我们不贪心，只是走投无路，找大人帮忙的孩子，他们想不上钩都难。”
“好，明天我就过去那边儿待着，我们还有米，你就不要出门了。”
青青摇头：“安国寺那边这几天庙会，人很多的，咱们再攒一点，就够买纸笔了，你要学字，总在地上画，太慢了。”
果果搂住青青撒娇：“好妹妹，学来何用呢，饶了我吧。”
青青忍着笑：“咱们俩可说不清谁大谁小，你多少有些底子，荒废了怪可惜的，学一学吧，你想想，咱们暗地里学，别人以为我们不识字想唬我们，但其实我们都知道，那既不会被唬住，也看透了对方人品，一举两得的事儿，干嘛不学。”
这就说到果果心坎里了，她赶紧取了块木炭温习前两日学的字儿：“敢蒙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公孙大爷啥都知道。”
青青看着她写，果果很聪明的，不管教什么一遍就全记住了，青青自己也没读过几本书，再大些可能就教不了她了。看着果果捏木炭的手黑黢黢的，青青蘸湿了帕子，等着她写完给她擦手。心里却想起从前做的一个梦，梦里有个人，写字的时候老是会出神发呆，一发呆就忘了自己握着笔，不是把墨滴在纸上，就是把笔戳在书上。于是她想了个办法，每次停笔，必要把笔上的墨去干净，这样就不会脏了书。
青青醒过来还想呢，写几个字就要洗一回笔，真是麻烦死了，要是有不用水洗就能去墨的法子就好了，梦里人好像有办法，但是青青不会。
白老儿和刘黑一直听着两个孩子说话，白老儿只觉唏嘘，刘黑却听得后背发凉：“两个娃娃加起来才多大，怎么这么……聪慧。”
“命不好，只能靠着这么点聪慧，偷生。”
快到冬至日，北风一天冷过一天。
这天晚上风尤其大，呼呼咽咽，使劲儿钻进门窗缝隙，唳声不止。
简家工坊门口挂着的两盏白灯笼，在寒风中摇来摆去，不知哪一盏破了个口子，被风吹得发出噼里啪拉的声响，在寂静的寒夜里很是突兀，配着幽暗的灯光，着实有些阴森吓人。
忽然，那灯笼下闪过几道黑影，没看见人影鬼踪，只听到简家工坊后，屋院前，传来敲梆子的声音。
“笃笃，笃笃。”
断断续续响了几回，屋里亮起了灯，同时传来女子的抱怨声：“打更的疯了！是不是躲在墙根儿敲他那木鱼，给他老娘老子念经呢！”
屋里的男主人也醒了：“他疯你也疯，半夜嚷嚷什么，睡你的觉。”
妇人不依，腾地坐起来：“老娘非出去骂死他。”她披着棉衣起身，又点了一盏油灯举着，开门走到院中，那“笃笃”声再次响起来，分明就在院中耳边，但四下，一个人也没有。
妇人打了个寒颤，风吹熄了她手上的灯，院里霎时漆黑一片，暗得渗人，妇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了骂人的心，转身想回屋，这时身后响起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嫂嫂。”
“啊。”妇人叫了一声，扔了手上的灯盏，提裙便跑，身后的呼唤声也跟着急促起来：“嫂嫂，嫂嫂！”
妇人手刚碰到房门，慌张中推拉不开，耳边又传来一阵指甲抠挠木板的声音。
她慌得直拍门：“开门，简郎开门，快给我开门！”
妇人觉得身后那幽怨阴森的声音在向自己靠近：“嫂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啊！你不要过来，滚开。简富义开门，给老娘死过来开门！”
门“哐啷”一声从里面拉开：“你到底发什么疯！”
妇人钻进屋躲在男人身后：“她回来索命了，你那便宜闺女回来索命了！”
“放狗屁，小瘫子路都不能走，怎么回？”
“鬼不是能飘嘛，她飘回来的！”
简富义关上门栓好，他不是不心虚，自己给自己壮胆罢了：“你撞见什么了怕成这样，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谁亲眼见过鬼。”
外面打更的声音再次响起，妇人瑟瑟发抖，死命拽着丈夫：“除了那死丫头，可没人喊我嫂嫂，我在外头听得真真儿的，是她回来寻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