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延礼仰头看着三清阁,神思恍惚,卓荦左右找不到上去的路:“这道观好生奇怪,难道来往皆是能飞檐走壁的人?”
韩谦纳罕:“不知是何人开的门,连风声都不曾听见。”
萧保鲁已经吃过苦头,自是不敢口出狂言,凑到少主身边,同他一样仰头看上边:“汉人的轻功是不是真的很厉害?”
刘延礼回神,转头看着他:“回头练练不就知道了。”
萧保鲁撇嘴:“咱们草原上的汉子,不需要那样花里胡哨的功夫。”
那头卓荦实在没什么头绪:“少主,属下寻不到上去的路。”
刘延礼展开折扇扇风:“既然准许我们进得门来,就不会拦着我们上去,我们不请自来,山门无风自开,那上行的路,必是无师自通。”
萧保鲁和卓荦都一头雾水,唯有韩谦笑着点头:“看来少主已参透此中玄机。”
刘延礼合扇:“要说参透,为时尚早,只是摸到门了而已。”
说着他向铜鼎方向走去:“院中既有太极,那么四周必和八卦,从方位来看,铜鼎下的位置当是坤卦,若上山有道,定在此处。”
走近看,不足一人高的岩壁上果然有石块垒砌的痕迹,其中一块比四周几块凹陷得多一些,不仔细看其实很难看出来,不过刘延礼打小耳目过人,一下子就找出了机巧。
他伸手去触,被卓荦抢了先,石块按下,石门开启,里头几块错落的山石自然形成阶梯步步向上,卓荦打头,韩谦和萧保鲁跟在刘延礼身后,拾级而上,所到之处就在铜鼎边,斜坡上有石路,延伸至三清阁下。
到这里已能看清上下全貌,阁中似乎无人,他们不敢贸然往前,刘延礼朗声道:“在下北商刘实,寻访仙山,特来拜会,不知可有造化见一见神仙真颜。”
三清阁里传来一声苍老悠远的笑:“泉边小观并无仙家,只是贫道清修之所,殿里供奉三清,不好阻拦信士上香敬拜,相见,就不必了。”
刘延礼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在下千里而来,心中困惑良多,恳请道长开解点化。”
“居士不必多礼,北边如今,一切可好?”
“北契王身子还算硬朗,皇太孙初定,朝局渐明,尚且安稳。”
老道士又笑了笑:“那就请居士净手焚香,登阁一见吧。”
下边刘延礼让一道来的几人自便,他独自上了三清阁,老道士胡莱在阁顶午睡,邀他上来也并未整理仪容,于是刘延礼上来就看到一位披头散发的老者对窗而坐,顶上除了一席一枕,只有一盆清水。
他怕冒犯,只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敢问老神仙,可要除履?”
胡莱回头看看他,是位眉目俊朗的贵气公子:“下去把茶案拿上来,不必除履。”
刘延礼依言行事,甚至动手沏好了茶,胡莱尝了尝他沏的茶:“北人甚少讲究茶水,看公子的架势,倒是通晓。”
刘延礼笑笑:“有些天赋吧。”
“我看你神清气爽,倒不像郁结于心,所言困惑,不过是往事迷雾,不如就此放下,前路便是坦途。”
刘延礼苦笑:“若能往事随风,或许在下也不会行到此处,仙长一语中的,能否再指点一二?”
胡莱捻须:“对别人说天机不可泄露,或许有些故弄玄虚,对公子你说,倒是恰如其分,你和你寻找的人,都是来人间经历劫难的,各自有各自的坎坷,苦寻未必会有结果,能不能重逢,只在天意,不是我说指点便能指点的,这件事,也劝公子看淡。”
刘延礼忽然有些迷茫:“那我活着,还能是为了什么?人,怎么能没有家?”
胡莱笑笑:“贫道观公子面相,应该很快就要成亲,你又是多子多福的眉眼,都会有的,再说有些人为小家活着,有些人,当为大家活着,人生在世,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多。”
刘延礼摇了摇头:“都说事在人为,但有些事,人扭不过天,您应该是对北边有些了解的,或许您也在那里生活过,先祖励精图治,中兴盛世早已不复存在,傲慢和享乐已经积攒了数代,把王权看得高于亲缘高于百姓,亲小人远贤臣,这样的大家,不是一人做事就能挽救的。”
“方才贫道问公子北边可好,你一句话,高屋建瓴,可见公子出身不凡,近听这几句,公子对北边朝堂可谓十分了解,既了解,也有着手之处,又何必这般自暴自弃。”
刘延礼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在这个陌生且难知深浅的道士面前放松心境,但这样的莫名让他难得舒服,说的话也就多了点真心:“我该是有责任担当的,但我对他,没有归属感,甚至,仇恨多过热爱,有朝一日,当我能高高在上,我会尽我所能,摧毁他,让他,烟消云散。不瞒您说,我其实都不必多都做什么,只要延续现在的一切,您一定能活着看到那天。”
胡莱对眼前的少年并不了解,他也不是个真能看破天机的道士,现在说的话不过是依着昨日梦玉客栈传来的只言片语,忽悠香客罢了,不过说着说着,倒让这少年伤了怀,他这些年有果儿和小叶子两个养着,又守着间道观,钱财看淡了不少,越发见不得少年人苦闷:“我徒弟有句话说得很好,年少不轻狂,老来悔断肠,话糙理不糙。你想做英雄也好,枭雄也罢,成就也好,毁灭也罢,只要是你想做的,只要做了你觉得痛快,那就没有对错,人都会死,张狂的会死,克制的也会死,那不如,凡事都去他爹的,随心所欲吧。”
刘延礼愣了一下,转而扶着茶案哈哈大笑:“妙哉妙哉,早知观内必有乾坤,果然叫人茅塞顿开,多谢仙长开解。不知小仙长可在山中?能否得缘一见?”
胡莱提到小徒弟就笑:“这孩子,顽皮得很,不到天黑不知道着家。”
刘延礼刚要说等上一等又何妨,就听见外头,萧保鲁凄厉的惨叫声。
“啊!阿木秃噜!阿木秃噜!”
刘延礼心一沉,怕自己手下毛躁又冲撞到什么,赶紧朝窗外看去,却听见身后的道长低声轻笑:“应该是我那徒弟回来了。”
刘延礼眼中一亮:“不知今夜能否在观中留宿?”
“公子去问问小徒吧,如今观中琐事,都听她安排。”
刘延礼登登下楼,出了三清阁只见韩谦在树荫下坐着:“他二人呢?可见一位小仙长?”
韩谦起身:“属下三人本在树下闲谈,萧将军忽言树上有蛇,我与卓护卫皆不曾看见,而后…萧将军惊慌乱跑,说要离开,卓护卫随他而去。”
“那,没有看到一位小仙长吗?”
“不曾看到。”
“先生便就在此吧,我去看看。”
“寻他们还是寻小仙长?”
刘延礼只是笑笑。
出了山门,并不见卓荦和萧保鲁的身影,刘延礼走进竹林,耳边只有风过竹叶沙沙的声响,好听极了,让他舍不得出去,驻足倾听,他实在喜欢这里,一草一木处处生机蓬勃,没有草原的苍凉,没有纵马时的喧嚣,最可贵的是这里的静,不会让人心如荒漠。
“你不是汉人。”
刘延礼的沉醉被这句笃定又略带轻蔑的话打破。循声望去,一位白衣少年立在竹枝上,他衣衫上绣着墨色竹叶,看身量应该比自己小一些,瞧不清面容,不过这般身姿,只怕是位极清俊的少年。
刘延礼情不自禁向他行礼:“恕在下冒昧,可是灵泉观的小仙长?”
白果儿见他还算虔敬,眉头舒展了些:“你不是汉人,也不信道,来做什么?”
“游山玩水,纵情享乐。”
白果儿轻笑:“虽然是假话,不过是我爱听的,暂且饶过你,那个蠢货可是你的手下?”
刘延礼知道他说的是萧保鲁:“保鲁年少无知,性子莽撞了些,得罪之处,望仙长海涵,在下必定多加管束,让他收敛。”
“帮你管教了一下,以后他应该不敢再说什么,‘神神叨叨,还不是为了钱财’,这样的话了。”
刘延礼这么一听也有些生气:“仙长教训得是,不知是什么法术,要困他多久?”
“自己去看吧,就在你们来时那方石潭,至于困多久,没数。”
刘延礼还是没能看清他的面容,小仙长神出鬼没,说了几句话又不知所踪,果然灵山也,藏龙卧虎。
第128章 人间阎罗
刘延礼独自穿林过桥,悠悠行至他们来时路过的石潭,看到卓荦气定神闲地在潭边站着,他莫名觉得好笑,在这里,就连阿卓的心境也轻松了许多。
“保鲁呢?”
卓荦回身行礼,刘延礼已经看到在水潭里游来游去的萧保鲁,他的身姿很奇怪,夹着胳膊和腿,不划水,只靠脖子和腰身的扭动在水里钻来钻去:“他这是干什么呢?”
卓荦皱眉:“萧将军说自己是水蛇,跳进潭里找同伴。”
刘延礼知道他是中了法术,不过还是很惊奇:“他压根不会水啊,在水里游多久了?”
“从观里一路奔下来,直直跳进去就没出来,有一会儿了。”
“这法术,有点儿厉害啊。”
“萧将军这是中邪了吧?”
刘延礼觉得中邪这个词儿不太准确:“他是中了法术,中原术士的确名不虚传,王上信佛,他身边从未见过术法这样厉害的僧人,若能招揽,定能成为助力。”
卓荦并不赞同:“少主身边需要的是懂经世的贤人。”
刘延礼每次看他一本正经的都想闹他:“阿卓,方才在灵泉观,我与观中的老道士促膝长谈,忽然,参透了一些事情,我做了个决定。”
卓荦看着少主,静待下文。
刘延礼笑着往前挪了一步,站到石潭边缘,这方水潭清澈见底,看着不深,见萧保鲁在里面浮浮沉沉才知道不浅,刘延礼看着卓荦不说话,在他满脸认真的注视下,突然腾空而起,跳进水中。
卓荦惊慌中下意识伸手去拉少主,却被少主拽着一起坠入了深潭,耳边除了水哗啦咕咚的声音,还能听到萧保鲁念经似的求饶:“女娲娘娘,求您饶了我吧,求求您饶了我吧。”
好像还听到燕王殿下轻声说了句:“阿卓,我会做个昏君。”
从父亲被刘辛诬陷谋反,祖父信以为真开始,从刘辛轻而易举地派人杀死父亲和母亲开始,从尚在襁褓的小妹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开始,刘延礼对北契的一切都充满憎恶和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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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已经在另外一个山头深处的白云寨住了十多天,因为寨子里男人多,灵泉观修好后,果果一般不会让她在这儿住这么久的,这回青青不愿意回灵泉观是因为和果果吵架了。
太行一带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它很神秘,无从探究,被坊间称为阎罗门。
几年前,卫县有个很出名的冤假错案,县衙后街的一户人家丢了五岁大的闺女,官差找了半月无果,后来是一只大黄狗在隔街镖局后头的池塘里找到的。
知县办案潦草,判定是失足落水溺亡,孩子娘亲给孩子收殓时,觉得她身上的伤处不对劲,再报到县衙,知县竟然推说小孩儿尸身腐败严重,无从查验。
孩子娘亲不服,要去州府告状,却被知县以寻衅滋事的罪名关了起来。
那时白果儿才刚刚决定留在卫县,半夜出来闲逛,想看看城里的鬼风如何,好不好相处,毕竟算命瞧病看风水,真有本事的赚钱不难,想赚大钱少不了和鬼怪打交道。
白果儿闲逛时,遇见了枉死的皙皙。她小小一个人坐在镖局门口哭,口中念念有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生而不有,是以不去,为无为,无不治,天地不仁,玄牝之门,上善若水,神道不争,气盈当虚,功遂身退,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微妙玄通,深不可识,独立不改,周行不殆,道法自然,万物自化。”
白果儿走近了听到她在念道经,以为是个刚开始修行的小鬼而已:“这么念能有啥用,你得先学吐纳。”
皙皙哇哇哭得更厉害:“姐姐,我已经死了,你别跟我说话。”
白果儿这脾气,自是走得更近:“为什么别跟你说话?”
小孩儿捂着脸:“我是被人害死的,样子可吓人可吓人了。”
白果儿不禁挑眉,小小年纪,懂事得很,讲话有点像她家青青,怕羞爱躲,但透着善意。
走到她身边坐下,白果儿拿开她的手,却看到她右手腕整个被掰得转了一圈,手掌翻在外,脸上全是烫伤,小腿也别扭着,想是肉身这处也骨折了。
白果儿眉头深锁:“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哭什么?身上的伤怎么弄的?”
“我,我五岁了,姓白,名唤皙皙,家里人都叫我三宝,我娘被坏人抓起来了,我想去救她,可是我,可是我走不过去。”
白果儿扭头看了看镖局漆黑的大门:“你死在这里面?”
皙皙点头:“奶娘带我出来看大马,这里有大马,然后奶娘和别人说话,我被一个大坏蛋抓进去了,他打我,我好疼啊,后来就,就死了。那个大坏蛋把一个我扔掉了,但我还在这里,走不出去,他们都说我是淹死的,我娘不信,他们就把我娘关起来了,姐姐,我好难过。”说着她又抽噎起来。
“岂有此理!没想到这地界鬼风尚好,人心险恶!”白果儿带皙皙先回了古灵山的白云寨,灵泉观还没修好,他们暂时住在寨子里头。
说来也奇,青青看不见别的鬼魂,但能看到皙皙。白果儿把事情同青青讲了:“我明天去白家,让她家人报官,一定把那畜生揪出来!”
青青没有给鬼魂瞧过病,试着摸上皙皙的脉,感觉道理多少是有些相通的。摸索了一阵,发现鬼没了骨头,只要把筋扭正,原本骨折的地方就能大致恢复,而身上恐怖的烫伤,需要精气滋养,青青用银针扎破自己的指尖,让小皙皙舔了一口,她脸上的伤疤立时退下去不少。
白果儿在旁大叫:“做什么!要扎扎我,你手快什么!你自己身子还要补的人,你敢放血!”
青青推了她一把:“大惊小怪什么,针扎一下就是放血了,做针黹伤得都比这厉害。”
白果儿捧着她的手:“以后不许做了,绣一个帕子能赚几个钱,我养不起你怎的!”
青青看指尖又冒出一滴血,赶紧伸给皙皙舔了,口中道:“绣一幅,小的十几文,大的几十几百文,挣不少呢,你可别小看我。”
皙皙精气神好多了,指着青青的绣筐:“姐姐绣得漂亮,比我奶娘绣得好。”
青青把她搂进怀里,凑在她耳边小声问:“三宝,你告诉姐姐,那个大坏蛋,有没有,有没有脱你的衣服?”
皙皙虽然小,但也有点知道难为情了,贴着青青的耳朵说:“他,他脱我裤子,我不喜欢,就踢他的脸,他打我,然后,然后我就不记得了。”
青青看到皙皙裤子上有血迹才这样问的,猜想得到证实,她气得浑身发抖:“果果,这件事,官府别说查不清楚,就是查清楚了,那人也未必会受到多重的惩罚,我们应该帮皙皙报仇,以牙还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