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伤势也不轻,如果他再多使些力,你就会死,”姜凝继续道,“他动了杀心,你不过是为了自保。”
季淮转头望向姜凝,她表情还是淡淡的,十分清冷的样子,却无端让人觉得她其实很温柔。
姜凝道:“得知殿下不是束手就擒之人,我很开心。”
季淮抬头望着她,眼中茫然失措的神情终于渐渐平复下来,他眨了眨眼睛,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慌乱地别开脸去。
姜凝以为他仍然在意杀人之事,又朝那高个儿的身体扫了一眼,叹道:“小殿下不必在意,他命数未尽,不过重伤昏厥了而已。留个教训也好。”
季淮心中一怔,这才正眼去打量那身体。
是了,他曾见过母妃和幼弟逝世之时的情形,也知道魂魄离体时的场面。
如今这高个儿虽然气息奄奄,但魂魄尚在肉身之中,除姜凝之外,也未见其他引渡魂灵的白衣使者前来。
季淮些许失神,忽地竟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我以为,姒女来此是为了渡他魂魄。”
姜凝微微一怔,失笑道:“什么?我可不干这倒霉事,我是为了你来的。”
她推开窗,顺手牵起一旁的少年。
新雪初霁,晴空万里,冬风将她的长发吹散,扬起肆意而张扬的弧度。
“殿下,我来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呢。”
【人 * 摘星阁】
自大x开国,已有二百三十余年,历经十二帝。大x建国之初,贤臣良将云起,灿若繁星。
开国皇帝统一中原后,在定安城中建造了摘星阁,并于阁中亲封一相两将三侯,奠定了往后百年的门阀世家根基。
然则,天下没有长盛不衰的家族,更没有任何的门阀可以历经几代君王,仍手握大权,垄断朝野。
百年前,x国门阀世族盘根错节,外戚干政,皇权岌岌可危。
朝堂之上,官员互相包庇,倾轧百姓。
朝堂之外,田间乡野大旱,颗粒无收。
布衣子弟受尽门阀之苦,见昏官无能,怒而举事乡野,一呼百应,声势浩大。
起事三月后,寒门子弟袭丞相府,登摘星阁,杀贪官庸臣近百人,毁阁中陈设千件,门阀之乱方由此而终。
此时,姜凝与季淮站在摘星阁顶层,望着阁楼之下的定安都城,车马喧嚣,行人攘攘,辇道千列,屋宇错落,是白雪也遮盖不住的繁华景色。
季淮迎着阁顶的风,兴致盎然地绕着摘星阁远眺四望,眼中神采欢愉,熠熠生光。
姜凝倚着栏杆看他,直到他站在阳光下,她才觉得眼前人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她扬起手,遥遥地朝北方指去,那里宫墙重重,宫宇繁丽,徼道绮错,赫然便是大x的皇宫:“季淮,这是定安城的最高处,凭栏四望,可将整座都城尽收眼底。”
季淮眯着眼睛,迎风朝那囚禁了他整个少年时期的宫宇望去,半晌也发不出声。
姜凝侧头去看他,半晌才道:“季淮,这是你想要的自由么?”
“是的。”季淮张开双手,寒凉的风从他五指间穿过,任凭谁也抓不住。
“这是我一生也求不来的自由。”
“那眼前这番景色,你最想往哪里去呢?”
“我想逛新春的灯会,想看万亩的桃园,想去城郊的深林,也想去明月湖中乘船。”
他走到姜凝身边,趴在栏杆上,望着偌大的都城,喃喃道:“这些都是母妃曾提到过的地方,她入宫二十载,便再也没有去过。”
少年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了,仿佛从一场好梦中醒转,充满了难以诉说的落寞:“其实,我也只知道这些,其他更多的地方,也只在书中得见了。”
他侧过头去,对上姜凝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姜凝微微一怔,有些无所适从地移开眼神,她并不明白,少年与她不过几面之缘,何以每次看她的眼神,总是泛着湿漉漉的水气,瞧着好生可怜。
季淮也收回目光,低声唤她:“姒女。”
“嗯?”
“我想知道,姒女想让我到哪里去呢?”
“什么?”
她转过头,少年侧脸的轮廓清俊而稚弱,比一般十六七岁的少年显得消瘦,即使在晴好的日光下,也像一片颤颤巍巍的雪花。
季淮自顾自地笑了:“你待我这样好,有求必应。可为何会无缘无故地,便这样用心待我呢?”
姜凝望着他,感觉自己的心口被狠狠挖了个口子,凛冽的北风正从那里呼啸而来。
“姒女,总有事要让我做的吧,”他笑盈盈地望向她,眼底却依旧荒凉沉寂,“为了报答姒女,我什么都可以做。”
姜凝沉默了,她能够想象到,眼前这个少年或许只是想要一人坦荡真挚的对待。
他像是被人抛弃过的幼犬,或许向前的每一步,都是一种颤颤巍巍的小心试探。
可她,注定是无法给他想要的回答了。
“……没有。”
少年闻言,那双漂亮的杏眼瞬间亮了。
“――现在没有。”
她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季淮,我不想骗你。我这般待你,确实并非毫无目的。可我待你,也并非全然利用。”
季淮依旧是微笑着的,可眼神中欣喜明亮的光终是暗淡了一瞬。
姜凝转过头去,像是无法对上他那般的神色:“我同样,有求于你…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非你不可。因此,我才会这般积极地带你离开皇城。”
季淮静静地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栏杆,道:“姒女这样说,我安心多了。”
他走到姜凝身边,在这个最诚挚而明朗的少年岁月里,如同宣誓一般,仰着脸,很诚恳地回答她:“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远道而来的风吹过她的长发,姜凝不知该作何应答,只能露出一个颇为勉强的笑来。
季淮望着她,突然想到雪夜梅园之中,母妃曾经告诉过他
“姒女是很好的人,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是你可以信赖的那个。”
那时的季淮还没见到姜凝,因此心中总有些疑虑。即使后来见到她,做了离宫的约定,他仍然不相信。
后来,他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越发失落。在挥簪刺向那个太监时,他带了刻意的杀心,他以为自己被她遗忘,故意想借高个儿的死将鬼界的姜凝引来。
她果然来了,仍是那样清清淡淡的神情,可她的眼睛只看向他。
“我是为你来的。”
姒女是第一个对他说这句话的人,即使她另有目的。
可这世间,大概少有人会如此坦荡地告知自己的别有用心。
季淮听了她的话,并不觉得悲哀。
他望着一望无垠的天地,夕阳西下,落日流金。
他想,为了逃离那个樊笼般的皇城,为了见一见眼前的山河,他愿意,他什么都可以做。
这世上总有些事,值得付出最昂贵的代价。
第5章 雪夜故人 五
◎“殿下,别来无恙。”◎
冬日的夜总是来得很早,金乌西沉,头顶的天际被渐变层叠的深蓝所覆盖,沿街屋舍尚未来得及燃起灯火。
这仿佛就是这片大地最昏暗的时刻了。
姜凝望向日落之处,眸光微闪,她靠在栏杆上,望着摘星阁楼顶飞檐,突然问道:“季淮,你可曾体验过当人债主的滋味?”
季淮愣了一下,道:“从未有过。”
姜凝笑着摇了摇头:“若是那些精打细算的商贾,像你这样送了大一个宝贝出去,早该借机赚得盆满钵满。”
季淮一头雾水地望着她,显得有些困惑。
姜凝继续道:“你难道从未怀疑过吗?这世上能有几人得见鬼神?既然你得了这样的能力,缘何却突然消失了?”
季淮心中一凛,自六年前瑶妃逝世,他又随即丧失了得见鬼神的能力,心中便十分不甘。
他在承华宫中找寻了许多玄道术法相关的书籍阅读。但正如姜凝所说,这世上可见鬼神者少之又少,书中并无多少记载。
可即便如此,这事早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经姜凝这样一提,他若有所觉,喃喃道:“果然是有人设计……”
姜凝道:“你心中可有怀疑的人了?”
季淮对上她的眼睛,那些被回忆过无数次的记忆再次回溯,一个身影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玄师。”
姜凝扬起嘴角,轻声道:“不错,正是他。”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座摘星阁如同地震般猛然一晃。
姜凝沉沉的眸子望向季淮,道:“他来了。”
紧接着,一阵整齐清脆的脚步声仿佛从地底传来,轰鸣之中,只闻得那“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顺着楼阁木梯直逼而上,越发接近楼顶。
季淮转身走进阁内,只见原本空空荡荡的楼顶阁室内,此时竟已纵横伫立着满满一屋子的木头人来。
这些木头人做工简单,只是粗略架出了四肢和躯干,脸上空空荡荡,连五官都未曾雕琢。
昏昏夜色之中,木头人静静伫立于阁内,齐整地从楼梯处列队而上,说不出的惊悚诡异。
“殿下,别来无恙。”
只听一清朗的男声从楼梯处传来,木头人左右两侧分开,一名身穿青衣,书生扮相的青年含笑拾阶而上。
分明是凌冬寒天,那人手中却持着一把白玉骨扇,那扇子雕刻精致,在他手中显得莹润生光,可见是时时把玩不离手的爱物。
那青年面容普通,可身段气质却极为出众,叫人印象深刻。他外披一件莲青狐狸毛斗篷,暖绒绒的裹得密不透风,待见到季淮之时,方才将披风脱下,抬手行礼。
季淮并不答应,只上下打量着青年身旁的木头人。那木人虽然外形简陋,动作却伶俐,不过须臾便将那厚重的斗篷叠好捧在手中,很是乖巧稳妥的样子。
季淮笑了:“玄师的机关之术是越发精进了。”
玄师辛满也垂首笑道:“殿下自幼喜爱这木头人,幼时多次向我讨要。可惜那时臣的机关之术十分粗浅,故而不敢交由殿下把玩。还望殿下宽宥。”
季淮道:“这有何妨?我早已不是幼时孩童。”
季淮拾步上前,兴致盎然地抬手抚摸那些木偶人,或是点点额头,或是瞧瞧手臂,一尊一尊查看过去,竟将玄师也晾在了一边。
那青年仿佛极好性子,含笑望着季淮动作,并不出言阻止。
过了好一会儿,季淮似是玩腻了,转身问道:“摘星阁封禁已久,玄师如何来此?”
辛满垂首答道:“殿下有所不知,摘星阁乃是定安第一阁,虽已荒废百年,但根基牢固。五年前,陛下恩允我翻修摘星阁,用以观星测相,臣深受皇恩,便时常前来。”
季淮望向阁外,果真繁星璀璨,垂天而来,仿若触手可得。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季淮赞道,“果真不负摘星之名,玄师在此处观天象,定可勘万事。”
辛满又道:“殿下谬赞,不过职责所在,勉力而行罢了。”
季淮沉默下来,环视四周,已不见姜凝身影。而阁里阁外,除他与玄师落脚之地以外,几乎全被木头人团团包围,普通人怕是插翅难飞。
他转身望向辛满,声音平缓却隐约透着一丝寒意:“不知玄师夜观天象,是否早已知道我今日来此?”
辛满微微抬起头,笑道:“殿下慧明。”
“你是来押我回宫的?”
“臣护送殿下回宫。”
“我既能从宫中出来,你认为凭着些机关人,真能安然送我回去?”
“臣勉力一试。”
季淮低笑了一声,敲了敲身边空洞的木头人,道:“玄师才智过人,我还有一事请教。”
“殿下请讲。”
季淮向前几步,正对辛满,十分诚恳地问道:“我听闻城郊王氏,自幼瞀视,却爱好作画。每每绘图,悬于檐下,其色怪异,秽不可视。邻人深以为恶,漏夜逾墙,取王氏画器,令其再难作画。玄师以为,邻人此举如何?”
玄师仍低目垂眸,看不清脸上的神色:“隐而不告,擅自取之,是为偷,偷者,耻也。”
季淮冷笑了一声,道:“既然如此,玄师倒不以为耻吗?!”
辛满抬起头,眼神仍然平静,底下却有暗涛波澜涌动:“臣愚钝。”
季淮表情平淡,广袖下的手却紧攥着,仿佛要从手心中挖出一块血肉来:“隆建五年,母妃病逝,我悲痛中曾言及鬼神之相,彼时玄师在场。可仅三月之后,我的能力便无以为继。父皇笃定我胡言妄语,下令将我禁闭宫中,彼时玄师亦在场。不知当时,玄师是否也认为我妄言?”
“陛下圣明,既已认定,臣不敢异议。”
“隐而不告,擅自取之,为偷。”季淮望着辛满,声音平淡清冷,像在做一件事不关己的审判,“皇宫内外,唯玄师可取我天眼。”
辛满垂眸,不置可否:“臣那时以为,殿下是一国皇子,只要做到皇子本分即可。”
季淮笑了,反问道:“皇子本分?”
玄师倏然抬起手,血光闪过,他掌心赫然横陈着一道深刻的血迹。随着他的动作,血光猛然洒向周身的木人。
只听一声齐响,摘星阁内外所有的机关人猛然转身,面朝季淮,空无一物的脸上透着沉沉的肃杀之气。
“臣以为,殿下的本分是:慎视、慎听、慎言、慎行。”他断然挥手,直指季淮,“还有――好好听话。”
在他挥手的瞬间,所有机关人同时朝季淮涌来。
季淮后退一步,抬眼冷笑道:“玄师,你要当一条听话的好狗,我不当。”
他缓缓举起手腕,尖利的虎牙刺破袖中苍白细嫩的皮肉,鲜血四溢。
季淮抬起那血淋淋的右手,将自己的血迹点在身旁最近的那个木人额间,随后抬手猛地将它往后推去。那群木人受辛满指令,早已互相围堵地紧,此时一尊踉跄,立刻便磕到了后面一尊身上。
随即,只听“咔咔”几声异响,离季淮最近的几尊木头人,踉跄之后竟忽然转身,双臂之中弹射出两把利刃,对着身后的木人疯狂攻击起来。
“什么!”辛满一怔,目光穿过重重木人直逼季淮,“你好大的胆子,擅动机关可是会丧命的!”
季淮的笑容很冷,仿佛寒冰一般,他的话像是从牙齿间挤出来,带着森森然的寒意:“玄师,我不听话。而且,我不怕死…”
紧接着,只听更多“咔咔”的声音响起,玄师猛地转头,只见那些在之前被季淮抚摸敲击过的木人也逐一掉转了身子,亮出刀刃,面朝玄师周围的木人,发了疯似的袭击过去。
辛满紧皱双眉,“唰”地一声将手中的白玉骨扇刺出,只听一阵齐响,阁楼之中那些未被季淮操纵的木人也纷纷祭出兵器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