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摘星阁楼层极高,面积却并不大,此时满满一屋子木人兵刃相见,个个如同茹毛饮血的战士一般不计死活的拼杀,其景象更不是一句惨烈能形容的。
辛满望着一屋子兵刃相交的木人,暗暗心惊――不知季淮仅仅六年,怎能习得如此精湛的机关之术,竟连自己苦心制造多年的木人也能轻易掌控。
他正皱眉仔细观察着那些被季淮操控的木人,突然余光中仿佛有寒芒一闪。电光火石之间,玄师转身望去,只觉脑中轰鸣。
怎么可能!
季淮操纵的木人不仅可以忤逆原主的命令,朝他攻击,居然还有另操纵其他木人的能力!
随着数道刀光闪过,那些听从季淮命令的木人如潮水般涌入楼道,臂中纷纷探出的刀尖,直刺楼道中的木人腋下
季淮站在木人之中,淡然自若:“玄师,我早已不是幼时孩童。这机关术,天底下并不只有你一人钻研。今日那么多机关人,多谢你送来给我练手。”
又是“咔咔”的异响,被刺中的木人也仿佛被重新激活,以季淮的心意为令,为他而战。
这样下去,不消片刻,整座摘星阁的木人,岂不都要听命于季淮?!
这明明是他多年的心血,怎能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做了他人嫁衣!
玄师红了眼,轻声道:“我小看了你,季淮。你当真没蹉跎这六年。”
他探出骨扇,再不迟疑,猛地挥向身边木人的天灵盖。
木头人动作猛地一顿,楼中随即沉入一片寂静。
忽地,那寂静之中,只听“嘭”的一声炸响,所有木人同时引而自爆!不过顷刻,烈火熊熊燃起,冲天之势,燃彻定安。
辛满分明是引发起木人的自毁系统,哪怕令十年心血东流,也绝不将其落入他人手中!
这摘星阁本身就是木质阁楼,根本经不起如此剧烈的烈火,不过须臾便被燎得摇摇欲坠,吱呀作响。
季淮抬手擦去指尖淋漓的血迹,淡淡地笑了:“我也小看玄师,壮士断腕,其志愈坚。不亏是大x第一术士。”
辛满退至室外,望着滔天的火光,喃喃道:“这才是我平生之耻。”
他望向高楼之下的木人,忽然纵身一跃,飞身而下!
“终有一日,定悉数奉还。”
这一晚,摘星阁的火势滔天,欲上九霄,几乎将整座定安城照得亮如白昼。
当所有的百姓开门查看之时,唯有玄师府的大门紧锁,好似空无一人。
“吱呀――”
一声轻响,那玄师府的偏门被推开条缝,一个身形单薄的青年踉跄地走进后院。
他双目通红,脸色苍白,血淋淋的右手紧紧抓着披风衣领,仿佛承受着十分的痛意,随时都要昏厥一般。
“玄师大人。”
一声清冷的女声悠悠传来,玄师猛地一震,抬眼望去,却生生愣在原地。
后院梅树之下,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她容貌绝色,气质出尘,眸色清冷,仿佛万物看淡,喜怒空泛。她只是站在那,便好似雪山落雨,烟霞遮月,好似她所处的方圆,并非人间。
她手中握着一柄精巧的宫灯,此时正闪着幽蓝的火焰,明灭不定。
那女子的声音很温柔,悠悠传来,好似一场难醒的梦。
她说:“玄师隐而不告,擅自取走的东西,我这便带走了。特来此,告知玄师。”
第6章 雪夜故人 六
◎“原来姒女竟喜欢这样的?”◎
姜凝回到摘星阁时,楼中大火已被扑灭。可惜几百木人同时自毁的火势太大,这座百年阁楼终究化为焦垣断壁。
季淮蹲在远处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后面,伸手摆弄着一堆破损的木人肢节。他微蹙着眉,眼神十分认真专注,连姜凝靠近时都没有发觉。
姜凝歪头看了他片刻,俯下身戳了戳他的脸颊。
季淮猛地一怔,捏着一根沾血的木头手臂,惊讶地抬头看她。
姜凝手中的宫灯晃晃悠悠的,映在少年的眸子里,仿佛零星的光点。
季淮松了口气,忙低头将那段手臂与半截木人拼在一起,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撑着地慢慢起了身,表情显得有些难受。
姜凝皱了皱眉头:“你受伤了?”
季淮老实道:“没有,我是腿酸了。”
姜凝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微微放心了些,方道:“……你提这个灯我看看。”
季淮双手接过她手上的宫灯,顿了顿,却发觉有些不对,“咦”了一声,低头仔细去看那宫灯。
姜凝问道:“是不是觉得这次拿着轻了些?”
季淮点了点头,道:“第一次见姒女时,从母妃手中接过的也是这柄宫灯,此时比当时轻了许多。”
姜凝从他手中取回宫灯,低头言道:“这柄宫灯名为【聚神】,顾名思义,就是养护神识所用。人死之后,肉身留在人间,神魂重入轮回。可有人因为种种缘故,神魂两分,一部分成为浑浑噩噩的魂魄,在鬼界游荡,另一部分承载了记忆的神识,却逗留世间,试图弥补心中的执念。”
季淮沉默了片刻,道:“那我母妃……”
“――梅园那晚,你见到的其实是瑶妃逗留世间的神识。她早已过世,神识却牵挂于你,逗留皇宫。因此与魂魄分离太久,两者皆十分孱弱,故而当她拿起这宫灯时,也费了十成的力气。”
季淮闻言一愣,问道:“可我还未经生死,为何当时拿起宫灯,也觉得沉重异常?”
姜凝捧起蓝光明灭的宫灯,伸手一点,只见一团幽幽的火苗从灯中飘出。那火苗仿佛极为亲近季淮,刚出宫灯便欢欢喜喜地直扑他而去,绕着少年的身子转了好几个圈儿。
季淮伸手点了点那小火苗,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小火苗窜出了一点火星,在他指尖蹦了两下。
季淮睁大了眼睛,不太确定地问道:“这是…我的神识?”
姜凝伸出手,那小火苗转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季淮,随后垂头丧气地落回了姜凝的掌心。
她虚虚拢住了手,轻笑起来:“错了,但也不全错――这是你的神火。”
“无论是人是鬼,神识皆是其最为重要的部分。若没有神识,人则与未开窍的木石没什么两样。神识,是记载了人一生的记忆机缘而形成。可是人的一生何其浩荡,若要一一细数,简直如同瀚海无垠。”
“于是,便有了神火。你可将神火理解为神识之海中的灯塔,可以此寻找到人记忆中最重要的片段。”
季淮望着姜凝指尖隐隐透出的蓝光,仍然有些疑惑:“可是我的神火,又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被人偷走了六年。”
姜凝将手中的神火送入宫灯,靠着银杏树叹了口气:“六年前,玄师将你可见鬼神的能力偷走并加以封印。这能力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机缘所在。随着它的封印,你人生中许多重要的因果也逐渐模糊。因此,那些可以照亮因果记忆的神火,也一一丢失了。”
“虽然你并未死去,可你的神识随着神火的丢失,早已变得残破不堪,自然难以承载这聚神灯的重量。”
姜凝望着季淮,神情显得有些复杂:“我方才同你说了,瑶妃神魂分离太久,两者皆极度孱弱。假使,你今年仍然看不见鬼神,那便与瑶妃再无相见的可能。你人生中的这一段机缘将化为虚无,属于这一段记忆的神火,也将彻底消散。”
待姜凝将因果起末道明,昏暗的夜色里,只见季淮垂头望着那柄宫灯,脸上神色不辨,半晌不发一言,显得这夜色更加冷清。
姜凝见他沉默,担心自己是否把话说重吓到孩子了,犹豫之际,伸手托起季淮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安慰道:“你也不必担忧,反正为时未晚,将那些神火再一一找回来便是了。”
季淮眨了眨眼睛,老实巴交地将下巴搁在姜凝掌中,低声笑了起来。
姜凝一愣,望着季淮那张颇为俊俏的脸蛋,突然觉得自己颇有些调戏良家女的昏君姿态,连忙将手收了回去,讪讪道:“你、你笑什么?”
季淮直起身,垂下眼,满脸无辜:“姒女抬我下巴时,手指挠得我脖子痒。”
姜凝:……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轻轻咳了声,正色道:“总之,神火这东西关乎你神魂的健全。如今我在玄师府找回来一株,其他的自然也有迹可循。即便如此,为保百年之后能正常轮回转世,你还是得多上点心,早日寻回方才稳妥。”
季淮答应了,蹲下身去逗弄宫灯中的神火。神火一跳一跳地想出来,撞得聚神灯左右摇摆,晕头转向。
姜凝无语凝噎,暗暗觉得季淮跟刚见面变了不少,与初见时的清冷端正和冷宫中的乖巧刻意相比,眼前这个孩子终于显出一些少年郎的鲜活气来。
那聚神灯不是凡物,多少也是有点气性的,它被小小一团神火闹成这个样子,顿时也耍起脾气来。
姜凝觉得手中宫灯忽然变得重如泰山,“哐叽”一声砸落在地上。
那团小小的神火连滚带爬地跌出宫灯,一连翻了六七个跟头,“啪”地一声……
“啪”地一声砸进了一旁的木头人中――彻底出不来了。
姜凝:……
季淮:!
这是个什么情况?!
两人一左一右地蹲在木头人旁边,姜凝伸手戳了戳那堆残破不堪的木头,奇道:“我对机关之术没有了解,这堆木头竟如此神奇,还可以收容神火?”
那小团神火在木头中急得左右乱晃,却始终逃不出来,只能用力撞击木头,在里面嗷嗷大哭。
姜凝收回了手,起身后退几步。眼前那堆木头,此时如同发了疯一般,在地上肆无忌惮、横冲直撞地跳跃。
季淮刚刚勉强将那木头拼出个人形,此时远远看去,那地上活像躺着个发了酒疯的大汉,在那边抖着身子发癫。
姜凝看了眼那堆发癫的木头,又转头望着地上稳如老狗、洋洋自得的聚神灯,叹道:“这是什么臭脾气?亏你还算是个养神安魂的神器。”
聚魂灯气哼哼地晃了晃,变得更加壮硕,又往土里压了两三寸。
姜凝冷冷看了它半晌,道:“行,那么沉个玩意儿,也别当灯了,留这儿当个凳子算了――”
“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只听季淮歪着脑袋,望着地上那堆木头低笑一声。少年蹲下身子,挟持住半截木头身子和一截膀子,开始了穷凶极恶地暴力组装。
剩下那堆木头扭着身子哼哼,一副打死不配合的架势,季淮拍了拍它,笑道:“反正出不来了,你在里面好好待着。我给你装一具身子,到时候自己能走能跳,比待在灯里舒服。”
木头猛地一怔,瞬间乖巧地躺回地上不动了,任由季淮随意摆弄的架势。
聚魂灯:……
上一刻还没好气接受神火的宫灯,此时瞬间变得毫无用武之地。于是,还没等姜凝回神,就见那壮硕的宫灯也变回了原本小巧精致的模样,抬起灯柄蹭了蹭她的手背。
她表面一脸淡定地将宫灯收回去,实则望着地上那堆乖巧的木头人,暗自无语:丢人啊,真丢人。
有了神火的配合,那木头人的拼装很快便完成了。
季淮低头望着那木头,道:“站起来试试。”
神火控制着木头人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四肢,挪动着勉强坐了起来。
季淮:“你不用那么当心,先走两步试试?”
话音未落,只见刚直起身的木头人极为僵硬地跨了一大步出去,“哐叽”一声表演了个五体投地。
季淮:…啊,真丢人。
离开银杏树时,已经是翌日清晨。一只踉踉跄跄、同手同脚的木头人,带着姜凝和季淮勉强上了路。
小神火在新的身体中极为兴奋,一边感应着其他四散的神火,一边蹦蹦跳跳地控制着新身体。
姜凝虽然给季淮和自己都施了幻颜术,但始终担心紧邻皇城的地方会有变故,因此故意往田间小路上走,催促着木头人使劲赶路。
这日天气晴好,乡间积雪微化,却仍是一片接一片的雪白,木头人左边戳了戳枯草,右边踩踩积雪,分明是个壮汉的体格,却愣是走出些娇俏的步调来。
姜凝:“照理说,神火和主人性格相似,你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季淮:“…我?我可没它这么憨。”
姜凝望着那蹦蹦跳跳的木人,兴致盎然:“要不,你也跟着跳一个?”
季淮脚步顿了一步,暗自道:原来姒女竟喜欢这样的?
突然,只听田间一声杂草的响动,姜凝步子一顿,冷声道:“停下!”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半人高的身影从草地中蹿出,一把将木头人扑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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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林飞雀 一
◎“这双眼,已不再属于那稚幼懦弱的少年了。”◎木头人所用的木材,是季淮从自毁的木人堆中捡回来,靠着小神火的意志勉强组合在一起的,如今被人一个猛扑,顿时散得七零八落。
小神火勉强坐直起身,挥手对着来人就打算来上一拳。
谁知拳头还没挥出去,木头手臂就被来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哥哥、哥哥!”
木人:???
从雪地里钻出来的,原来是个半人高的侏儒。他身材矮小,力气却大得很,那木头手臂被抱着晃了两三下,居然就“咔嚓”一声卸了下来。
季淮看着这一幕,突然替木头人感到一阵牙酸。
他刚准备上前,却被姜凝一把拉住了手腕。
她微蹙着眉,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先行上前一步,将侏儒扶起,温声道:“为什么要叫它哥哥呢?”
侏儒手中抱着一截木头手臂,愣愣地看了姜凝一眼,撇着嘴哼道:“哥哥就是这样的。”
这侏儒虽然身材矮小,看面容却已近弱冠之年,但他言谈之间颇为稚幼,还如六七岁的稚童一般。
姜凝抬头跟季淮对望了一眼,柔声哄他:“那你哥哥的手臂跟身子分开了,我让这个哥哥帮你装上去,好不好?”
侏儒看了看手中的木头手臂,抱着它笑了笑,点头将它交给了姜凝。
季淮也蹲下身,将木头手臂和身子凑到了一起,那侏儒站在他背后呆呆地看一会儿,双眼睁得又大又圆,半晌才不放心地叮嘱道:“哥哥,你一定要把他拼得好好的。”
姜凝笑着拉住他:“放心,这位哥哥可厉害了,肯定会给你拼得完完整整。”
侏儒握紧了姜凝的手,那双短小的手上生着大大小小的的茧子和疤痕,叫人十分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