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钟怔在原地,无所适从攥起双手。
姜凝……这可算是病急乱投医?他怎么可能劝得住禅似?
“姒女。您可真是高看我了……且不说我这些年在鬼界都没干出什么名堂。就算生前,我也只是个屡试不中的破书生罢了。殿君想做什么,我实在――”
袁钟止住话头,半张着嘴,有些慌张地对上姜凝平静淡然的目光。
她向来是表面清冷,内里温和的性子,甚至有时跟熟人也会开些玩笑。袁钟在鬼界待得久了,心中早把她当做归虚殿的一员。如今听了她的这话,三分抗拒,更多却是慌乱。
他缓缓反应过来什么,瞳孔微微震颤――不知道是否会有来世?
袁钟做鬼做惯了,竟一时没听出来姜凝这番类似“交代后事”的语句,如今反应过来,心头骤然泛起几分恐惧。
没有来世……不就是,魂飞魄散?!
袁钟回过神,急道:“不是啊!你到底要做什么!”
姜凝重返鬼界后,已在藏书阁待了许久,墨海书香萦绕之下,倒也真的令她平静了许多。
她想通了,前路莫测,唯心而已。唯前行而已。
她朝袁钟笑了笑,道:“渡使不必担忧。人各有命,万般天定。您秉烛来回两界几百年。想来,总该比殿君看得通透些。”
姜凝抬手,朝袁钟深深作揖:“今日所求,劳您挂心。”
袁钟连忙将她扶起,托住姜凝小臂的手都在隐隐发颤:“若真灰飞烟灭,没有转世了呢?”
姜凝笑了,坦然道:“不知道呀。”
袁钟怔住了:“就、就不能不去做吗?”
“结局难料,哪怕是飞蛾扑火,该我做的,我不躲。”
姜凝弯着眼,双眸如星似水,仿佛揉进了世间万家灯火,数千华光。
“何况,若是胜了呢?”
“袁钟,我愿赌海晏河清,山河永固。赌尘埃落定,终有重逢。”
鬼界的光阴比人世走得缓慢,姜凝回到x都定安,已是立秋时节。
夜半子时,孤月高悬,千灯尽灭,只余长夜之下,空寂幽淡的一段月色。
八月尚未出暑,哪怕在深夜,那闷热的空气和隐隐的蚊虫声,也够叫人憋得心慌。
唯有这日,难得的清凉。
因此,这夜定安城中竟无人察觉,那入夏以来就门窗紧闭的玄师府邸,居然在深夜里府门大开,机关振响。
姜凝站在玄师府天井正中的梨树上,足下树枝上盘踞的蝉虫受了惊,骤然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鸣响。
她敛着眸,一身白衣萦满月华,清清冷冷地立在树梢。若非她周身飘浮着道道血一般的丝线,恍惚间,定有人能错眼将其认成月宫仙子下凡。
若是寻常人挑了这样的夜晚闯入他人宅邸,那必然是做贼心虚,掩人耳目。
可惜来者是姜凝,她漏夜前来,只是忧心惊扰了相邻的无辜百姓。
而这大摇大摆破门而入的姿态,才是她此行意图。
玄师府是个四进宅院,占地不小又位置极佳,不论姜凝何时前来,这般做派,都该引出一众奴仆侍卫前来察看。
奇怪的是,姜凝一路径直闯入宅邸,非但正门无人值守,就连四周厢房也悄然一片。
这是座空宅。
除了玄师辛满留下的那些破败机关,这座府邸中唯一能动的,怕只有此刻姜凝足下的一树夏蝉了。
姜凝神情不变,只垂眸望着两旁禁闭的厢房屋门,纤手一抬,红唇轻启,道:“掘地三尺。”
话音落定,周身柔软如水的丝线倏然散开,血红的华光如同花火在姜凝身后绽开。
她微眯起眼,足尖轻点,几片青绿簌簌而落,一个巨大的暗红色阵法以她为中心缓缓铺开,繁复诡异的符文如血迹不断蔓延,直到彻底包裹住整座府邸。
随后,仅限这道阵法中的土地开始震荡。
柔软纤细的丝线削铁如泥地洞穿了所有屋舍,墙壁轰然崩塌,屋顶砖瓦倾落,可怕的巨响如同异兽怒嚎直冲云霄,又在接触到八方阵法红光的瞬间销声匿迹。
姜凝目光平静如水,一寸一寸划过化为废墟的屋舍。
果然,人去楼空,玄师辛满谨慎,怕是把有点儿价值的一家一当全撤了干净。
姜凝移开目光,沉思着望向皇宫方向。
若是玄师致仕,朝野之中,人鬼两界,不可能半点风声也透不出――那么辛满不在府中,还有可能在哪儿?
天子清衡宫,或者,西崇山行宫。
她凝起眸,手掌虚空朝下一压,沉声道:“搜。”
阵法撤去,丝线在废墟上空盘旋一瞬,遂猛然扎根地里,朝四面八方游荡而去。
姜凝盘腿而坐,仔细感受着西崇山与皇宫两个方向的丝线波动,这些丝线与她心意相通,就如季淮与机关人那般密不可分。
这几百年来,与其说丝线是服从于她的法器,倒不如说,它们成为了她缺失的神经与感知。
阵法撤去,蝉声渐弱,待夏夜重归寂静,姜凝猛然睁开双眼。
――西崇山。
玄师辛满,在西崇山。
她霍然站起身,裙边微动,正准备动身,忽见身侧废墟中颤颤巍巍地挣扎着悬起一团丝线。
姜凝指尖一动,微风托着那团丝线飘到了她的面前。
红线浮在姜凝眼底,乖巧地将自己抽丝剥茧地摊开,直到最后,露出了它层层保护着的一块墙面。
姜凝垂眸望着那有些落了灰的墙皮,低下头,轻轻将浮尘吹去。
附着其上的尘埃细细密密地随风而去,逐渐露出它原本的面貌。
姜凝不知它出自何处,或许是辛满的寝间,或是书房。
她也不确定,那上面的纹路究竟是其主人,出于何种目的刻下的。
那是一种文字,有别于中原方正独立的字体。它连绵着,颗在墙面上无人问津的角落,像是某种虫类爬行的足迹,也一段无关紧要的古老花纹。
如今这个人界,怕是再没有人,能读懂它的意思。
可是姜凝只用了一眼,便立即辨别出它。
她熟悉它,甚至比中原文字更加熟悉。
它属于一段血腥而血腥的记忆,是她在冰天雪地中,连续不断的高热下强行记诵的文字。
又何况,那一笔一划间,连续不断地,只写着一个名字。
――撒星满。
那是一切的起点。是五百年前,重连起姜国与无边雪原的,不起眼的青灰。
没人记得住他的样貌。
他向来如同这行字,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而如今,他与他重合。
五百年前的雪国大巫,和五百年后的x国玄师。
撒星满。辛满。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小狼崽子登场。我劝你们最好都来看看 level的合体版好大儿。
第99章 江月年年 十六
◎“他几近崩溃地亲吻着姜凝。”◎
西崇山终年不散的大雾, 好似一片朦胧的烟海,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隔绝。夏夜天幕,原有繁星数点, 愈至山巅便越发璀璨, 可在那团雾氤氲之下 ,竟连半点光芒都分辨不清了。
姜凝闯入团雾,一路往西崇山上的清河行宫而去。她周身环绕着的红线翻腾激荡, 然, 丝线方搅动开间隙,却又被源源不断的雾色所覆盖。
世间原有古神, 这漫山大雾也算是陨落之神所遗留下的奇迹之一。
姜凝明白这些由怨鬼炼化的红线定然无法撼动雾气, 便即刻伸手将其召回。
丝线颤动须臾,遂顺从地敛于姜凝周身,只是红光未散,仿佛还有不忿。
这些丝线大多是姜国战死沙场的士兵以怨念所化, 百年间早与姜凝心意相通。如今它们确定了x国玄师便是当年的雪国巫祝,自然便无序地躁乱起来。
姜凝一面往大雾中走,一面交握双手,试图将丝线所激起的怨愤之气按捺下去。
周遭寂静,山外的暑意随着前行的脚步逐渐褪散,取而代之的, 是近乎寒冷的夜凉。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暗色的人影穿透迷雾,以诡谲的身法飞速向姜凝门面袭来。刀光骤亮,一闪而逝。
姜凝旋身折腰躲过, 袖中红线随心而动, 于掌心结出符文, 反手往那人后背命门拍去。
人影微微一滞,却并未被那符咒所定,振臂一挥,以极诡异扭曲的姿势朝姜凝飞扑而来。
姜凝周身红线骤散,须臾之间,便轻易牵起那人双足两臂便往四个方向扯去。
令人牙酸的车裂声响起,随之而来的并非痛呼,而是细微的器械转动之声。
姜凝脸色一变,后退几步,隔着大雾冷声道:“停下,速离。”
――那人影根本并非真人,而是一具完全比人而造的机关偶。
姜凝虽没有深入研究过机关之术,但这些年与季淮朝夕相处,多少也知道如何分辨高下。
眼前的机关不论敏捷度、反应力、攻击性,均是一流的制造水准。这样的机关不仅需要强大的术法造诣,更需要绝佳的制作材料和工匠手艺。
简而言之,这具机关,是出自x国玄师之手。
姜凝不会忘了当年摘星阁上的爆炸。撒星满和关山悲渡极像,两人都是外表温和的疯子,哪怕是亲手制造的机关都能顷刻销毁,又何况眼前陷入苦战的这一具?
姜凝抿了抿唇,当下折身往山上跑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虽说西崇山草木之灵与她交好,可治愈这具肉|体的任何创伤。可她也没必要正面硬抗那具机关的爆炸,没得又把自己搞成惨不忍睹的模样。
几道丝线见她离去,纷纷松开机关偶的牵制紧随其后。
机关四肢关节受损,丝线一松便立刻瘫软在地。不过须臾,姜凝果然听到身后一阵爆炸的巨响而起,火光冲天,又霎时被压抑在漫山雾气之中。
爆炸声消散后,山道上只剩姜凝的脚步。至极的寂静反而传递了不安,她神经紧绷,隐约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为何西崇山入口,只是仅仅一具机关守山?其他的机关人何在?天子的侍卫又何在?
思索间,两侧林边果然传来了阵阵O@响动。
姜凝放轻脚步,细细分辨了半晌――不是人声,依旧是机关。
在这片茫茫大雾中,机关死物比起依赖双眼视物的人类更具优势。姜凝早已习惯了以目辨物,而这大批的机关人,却是根据她的动作、声音、甚至是她周遭环境的变化来判断她的位置。
如此,敌暗我明,已落了下风。
姜凝心一横,飞身穿过浓雾朝山上行宫而去。
只见她身影一动,两旁林间的机关果然鱼贯而出,咔嗒咔嗒的疾跑声像是追命阎罗般挥之不去。
随着黑压压机关的动作,又有无数冷箭往姜凝后心射来。
姜凝实在有些无奈了:这些机关的武力配置极高,虽对她威胁不大,但如此大阵仗,等闯出迷雾,至行宫御道,少不得惊动天子身旁的禁卫。
丝线护在姜凝身后,将那堆冷箭一一挡下,搅为废木烂铁。
姜凝速度奇快,一步冲出迷雾。眼前骤然宽阔,群星闪烁,明月高悬,四方古树圈出一片天地。
她站定回身,望着眼前团雾,嘴角扬起冰冷的笑意:“此处摆阵,可伤不了山中生灵了吧。”
言毕,一道暗红色阵法倏然自姜凝脚下展开。
西崇山生灵有恩于她,方才山道雾气之中,她若开启这般规模的阵法,少不得伤及草木,便不得已束手束脚起来。
姜凝望向远处的清河宫,此处已属x国行宫范围,她倒并未放在眼里。
阵法边沿几乎触及大雾 ,姜凝等了许久,却不见半只机关人破雾而出。
她微蹙起眉,心中起了几分犹疑。
――若这些机关人是守卫天子而设,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放她进来?
机关人与宿主心意相通,撒星满大抵也已知道有人夜闯西崇山。
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那些机关人若不追她,又在防谁?
姜凝迟疑了一瞬,松开手,待阵法彻底散去后,转身跟着引路的丝线悄然进了清河宫。
她虽已不是第一次擅闯天子所在,可倒是头一回踏入这历代x国国君重金所建的西崇山行宫。
行宫依山而建,草木植被繁多,御道曲折。楼阁台榭蔚为大观,雾阁云窗美轮美奂。
引路的丝线追随着撒星满的气息不断深入,不过须臾一瞬便消失于晦冥长夜之中。
姜凝脚步一顿,心知这丝线离撒星满越近,便越发得怨念横生,难以约束。
她暗自记下丝线探得的方向,将那根已有血红之色的丝线强硬收拢回袖中,遂疾步踏入无边夜色。
然而不过是几步的功夫,眼前的景色一晃,竟全然变幻了模样。
姜凝定在原地,望着身旁她片刻前刚刚走过的林立石峰,蓦然陷入沉思。
她绕着假山走了半圈,又朝前方水榭径直而去。那小亭清幽秀雅,其下小潭宛若碧玉,一条曲折蜿蜒的复廊架接相连,丹楹刻桷,极尽精巧。
甫一踏上复廊,周遭幻境又变。那碧翠潭水顷刻化作竹林草木,曲径通幽,竹绿青掩,却再无半点与水榭相似之处。
姜凝后退一步,转头往原先假山之处望去,哪里还能看见半处石峰之影?
她踌躇一瞬,按原路绕回原先的山石所在。夜风轻拂,竹影阑珊,姜凝缓缓伸出手,试探地摸向记忆中的假山石缝……
预想中石头的冷硬未曾传来,眼前的竹叶入手,却也仿佛水中捞月。
姜凝迟疑这想要离去,忽地,那林间暗处猝尔伸出一只手。
那人动作突然,力道极大,猛然扣住姜凝的腕子,直将她往林中拖拽而去。
姜凝心中一惊,强压着怨念的劲儿也松了几分,眼看袖中丝线即将狂扑向那将她禁锢之人,腕间熟悉的触感却倏然将她拉回了现实。
那手指匀长有力,紧攥着她的指腹生着层薄薄的茧。那掌心的温热覆盖住姜凝冰冷的手背,而她的无名指也贴在他的腕间――在颠簸的行走间,竟还能隐约察觉到来人急促的脉息。
姜凝分出仅存的精力压抑住丝线四溢而出的怨念,漆黑的双眸望着腕间那只手,一时连话都说不出。
她眼前近乎恍惚,整个人也只能随着来者的拖拽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余光中总算是瞟到了原先的那处假山,姜凝挣扎着想要抽回手,腕间的力道却越发紧了几分。
那人回过身,一手锢住姜凝的动作,一手扼着她纤长的脖颈往假山上抵。
两人牵扯抗衡间的动作几乎称得上另一种意义的缠绵。青年的身影从漆黑的竹林中显露出来,迷离的月色笼在他身上,那双秀丽到令人失语的杏眼宛若漆黑的琉璃,目光极沉极静地落在姜凝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