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体,叮咚。”姜辞墨这个真的忍不了。
“遗体推出来了,女大人说她不活了,大姨姥揍她。旁边一个小孩吓得直躲。还有一个男的,让她肃静,不要闹。后面一个男大人,拉着大姨姥。这个可能是大姨姥爷。”
大姨姥爷没的早,叮咚也从来没见过。
“大姨姥爷说,你们让爸好好的走不行吗?其他人说行,就推走了。他们一起在墓碑前面献花,还烧纸。男大人一直咳,大姨姥不让他咳。”
“叮咚,大姨姥管男大人叫什么?”姜辞墨问。
“小宝。”
姜辞墨用眼神示意隋风“小宝是谁”,隋风说是大姨姥的弟弟关家宝,他没见过本人,听说早年举家去上海了,现在是个富翁。
“他大姨姥家是这样的,大姨姥是老大,叫关蕴梅;他姥是老二,叫关蕴兰;老小是这个关家宝。他们爸妈没得早,大姨姥长姐如母把弟妹带大,后来中年时丧夫又丧妹,她孩子轮流养他,最后几年在她大儿子那里。她家的人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了。”隋风道。
但姜辞墨看着他的兴奋劲儿,觉得他不介意说个三天三夜。
叮咚不高兴了,“你们还听不听?”
“听听听。说到上坟了,然后呢?小宝咳嗽了。”姜辞墨深刻地反省了他们的不专心。
“然后大姨姥说,以后她走的时候不许这么哭,也不要这样的葬礼。她让他们在一起唱歌,歌唱祖国。姥姥说哪有这场合歌唱祖国的,不合适,大姨姥也揍她。”
“然后地方就换了,到了秘密森林里面。黑色的山,白色的水,和我心里的正相反。一个天使飞过来找我,蚊子一样小,我问她好。”
“它怎么回答?”
“它说你真磨叽,等你半天了咋才来呢?”
叮咚忽然冒出一句东北话,令隋风大惊失色,他一直是按“标准普通话”培养的孩子啊!就算孩子他/妈会偶尔冒出一句东北话,也被他制止了。
“妈呀,铁岭小天使。”姜辞墨乐了。
“我说你认识我呀?它说你是勇者呗,不好了,有个□□要闯进来了。我说谁啊,是不是克里斯通邪神?它说不直道,说跟你一个学校的,□□崽子胆挺大,进来咣咣踩,这么茂盛的山都给踩秃噜皮了。还不削他。”
隋风:“……”
完了,九年白教,一朝回到解放前。
叮咚说得很顺畅,丝毫没有感到哪里不对,“我就跟克里斯通打架,一直打一直打,从入口打到出口,出口那边有个石头大门,非常漂亮,像凯旋门,上面雕着西方的人像。最后我把他踹下山了。”
他很得意地叉腰等着夸奖。
姜辞墨就给他鼓掌,这边鼓掌那边陆娜嘤嘤地哭,场景真滑稽。侯佳音皱着眉头,“怎么还没劝好呢?”担心地过去看。
“没事,你佳音姐热心肠。咱们继续。”姜辞墨觉得侯佳音这种感性人去了也未必管用,没准更糟,果然很快就听到了两个女人此起彼伏的哭声。
叮咚把音量放小,接着道:“第三个场景是大球场,很多女人在打排球,大姨姥也在中间,她打得可好了!台下有个蓝衣服的男人一直看她,后来走了,她们说这是「刘斌哥」。”
“厂长的儿子。”隋风注释说,“当时她是工程师,厂长儿子看上她了,使劲追,她没干。”
“哇,这你都知道。”姜辞墨感叹。
“她自己说的,我们都知道。”隋风笑道,“老太太最喜欢说男女这些事。她还爱看那言情小说,晋江起点,什么红袖添香,是不是有这个网站?里面有听书功能,她后来眼花了,就听,还让茜茜给她讲。”
“……你们到底……”
“对不起。”姜辞墨抢答,“我在听,我很想听,你看,这是我的笔记,我都记了一大堆了。”她把备忘录给叮咚看,收获叮咚满意地总裁式一瞥。
“大姨姥这队赢了,她抱着排球,其他队员抬着她,把她扔上去,再接回来。她抱着球说她要拿回家签个名放着,当传家宝,这时候有个队员趁她不注意拍了那个球,球从球场栏杆外面飞出去了。”
“大姨姥跑出去找,外头是荒地,她摔了一跤,球不见了。那个队员说赔她一个,她说没有意义。”
“其实那个球是我捡走了,我看着好玩,拿起来拍一拍,结果还不回去了。然后我就掉进车厢里。”叮咚很难过地说。
姜辞墨听得入神,一摸胳膊全是鸡皮疙瘩。你在某个时刻丢失的东西,是被你未来的子孙拿走的……浓浓的宿命感。
“没关系,现在它回来了,你亲自还给大姨姥,她就原谅你。”姜辞墨说,“拿好,下车后你跟她解释。”
“她可记仇了。”叮咚说。
“那就看你的态度了。”姜辞墨说,“你表现好,没准她放过你。”
叮咚深以为然,一个人琢磨去了。倒是隋风,不知想起什么,自动站起来走到07车厢,四个人哭成一团。
“听妈妈说,我的名字是大姨姥给起的,”叮咚道,“我出生在冬天,她说叫长煦,就是煦日长春,一直暖和和的。大姨姥很会起名字。”
“我第一次听就喜欢你的大名。”姜辞墨跟他聊,“还有谁的名字是她起的啊?”
“我表姐,就是我大姨的女儿,叫钟梦茜,你猜是什么意思?”
“茜是一种植物,那就是……”
“什么呀,”叮咚说,“你想多了。中国梦,东方红。就是这个意思,我大姨夫是公务员。”
“真厉害。”姜辞墨说的是真心话。
“还有我表哥,小名大喇叭,大名叫关河洲。”
“啥意思,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你怎么知道?”叮咚奇道。
“我的语文也很好哦。”轮到姜辞墨得意了。叮咚连忙道:“我小表姐叫关云昭!”
姜辞墨梗住了,杜雨晴在后面幽幽道:“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出自《诗经·大雅》。你大姨姥蛮有趣的,用周南给男孩起名,大雅给女孩起名,又都符合性别特征,心思了不得。”
叮咚沉默很久之后,沉痛地对杜雨晴道:“姐,以后我跟你学语文。”杜雨晴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
“所以啊,叮咚,”姜辞墨问,“你觉得你要到哪里去?”
“我……我以前觉得自己是离开家去老家,现在发现,好像越走,我离真正的秘密森林越近。也许我一直寻找的秘密森林,是在铁岭。”
姜辞墨注意到这个问题,“你的幻境中出现了秘密森林,其他人的幻境中都是真实的场景,但你看到了天使。”
“天使怎么就不真实了?”叮咚反问她。
“天使的人间体,比如我这样的,是看得见的。你说的那种蚊子一样小的小天使,很少被人看见。”姜辞墨说,“而且这个天使说的是东北话,怎么回事呢?”
叮咚也不知道。
“我在想,也许屏幕上的红字,问的不是我们要到哪里去,而是我们身上背负了一些东西,导致我们必须带着它们,走到必然会走上的道路。”
姜辞墨说。
“比如说,你的秘密森林,也许一开始就是属于东北的。黑色的水,白色的山,从你第一次见到它们开始,秘密森林就对你开启。就像这个排球,即使早就丢了,它还是你们家里的传家宝,它刻在血液里,刻在精神里了。”
姜辞墨写高考作文时都没这么升华过,不然也不至于上个二本。
“你让我好好想想。”叮咚对这个说法表示赞同。
第29章 潜龙在渊
1月14日,晚8:00。
“这人呐,要认命,自己有自己的运气,起点定好了,终点也得定好。”周龙对07包厢一起抱头痛哭的事情不屑。
“你不也出名了吗?”大哥说,“还说别人呢。”
周龙摇头。
“我就是个穷命,我就算有钱了也是个暴发户。网友喜欢我,网友都把我当个玩意看,我能不知道吗?和别的网红一块参加活动,人家怎么坐怎么站着,怎么讲话,我说的什么,一看就明白啦!嘿嘿。”
周龙说话的时候并不沮丧,是很坦然的态度。大哥之前对他一直别别扭扭的,现在看着他如此“亲民”,也敞开友好的怀抱。
“你看我这名字,你们一个个都有说道,我没有。农村人喜欢龙呀凤呀的,特别土。”
他摆弄着手里的学生证,上面是一个寸头青年,看着很精神,一副学霸气息,谁能想到,就是这个青年在校外和16岁的女生发生关系后一走了之,最后是女生自己抱着在家里自己接生的孩子来他家要说法。
他的亲生父亲居然叫周克生,这是爷爷奶奶从来没有提到过的。一直以来,他没有父母的概念,爷爷奶奶就像他的老年父母。不过村里其他家也有很多留守儿童,大家一起泥里打滚摸鸡斗狗,也不认为自己可怜。倒是有一家妈妈经常打孩子,他们觉得是真可怜。
他亲妈叫什么,谁都不知道。据奶奶说“矮个儿,是个马子”。“马子”就是社会姐、小太妹。刚上初中时听说城里出了个案子,一个三陪小姐在歌厅吸毒被带走了,被抓的时候旁边还有个重要人物,当时本地电视台都报了,说“影响特别恶劣”。
村里有经常进城的一个哥,跟他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学生吹牛说自己睡过小姐,“他们那都叫坐台,坐台妹给钱就行,□□,还陪打K。她问我吸不吸,我说要花要礼物都给你,这个不行,要进局子留案底,我还做不做人了?果然被抓了吧!她叫「Marry」。”
“漂不漂亮?”有人问。
哥抽了一口烟,“凑合。主要是人能说会道,懂事。”
周龙当时处于青春期的早期,听了之后在心里念叨很久,有一天就跟爷爷奶奶说了,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奶奶跟爷爷说:“是不是姓马呀?”爷爷训她:“当孩子面说这个干什么?”
到奶奶临终的时候,他问过这个问题,他亲生父母到底是谁,他已经大了,就是想知道。奶奶说,就是一个小孩,没有工作,社会上认识的。他又问我爸呢?奶奶不回答。
“你爸早走了,不用找他。”
周龙不知道这个“走”指的是物理上还是生物上的,他也的确没想过找。找到后说什么呢?
他不是爱计较的人,除了人民币,没什么让他抓住不放的。就算现在他拿着亲爸的学生证,也没有什么想法。故而,他在雾中看到自己的幻境时,不怎么激动,很平静地进入车厢。
“我猜如果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的话,那有人激动,有人不激动,所以激动的都昏过去了,不激动的,像我,就醒着进来。没你们想的那么高级,就是情绪控制的一个玩意。”
周龙的猜测得到肯定,他接着说,“我到哪里去这个问题,我昨晚上又想了想。其实很难回答,因为我不是乘客。我并不是要在哪下车。如果这辆车没出事,现在这个时间我在回程,就是北京到漠河这个区间来回走。所以这个问题问的是我的想法。我想到哪里去,我想在金库里过一辈子,变成真正的有钱人。”
“然后呢,你平时干点什么。”姜辞墨问。
“有钱人还不是想干什么干什么。”周龙说。
“对啊,那你想干什么,畅想一下。”
周龙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只想到前一步。
“……吃喝玩乐,泡妞,没事时候拍点视频?”他美滋滋道,“把师父他们接过来养着,然后学二人转。其实我挺喜欢二人转的,我唱的挺好,学习不行这个有天赋,不是盖的。”
“摇头也好,摇头有什么不好呢?锻炼身体,锻炼颈椎。”他又说,“照这么说我生活还挺美满的,钱我也有点。”
周龙高兴了,大哥又不高兴了。
“但我有一个大缺憾。”周龙忽然说道。
“我这名字太土了,看着就像农村人。”
姜辞墨笑了,“周龙土还是周大龙土啊?”
“那不一样,你不懂。”周龙说,“一个快手网红就应该叫周大龙,这是群体认知。”
“你认不认知,你自己,认不认知。”周龙说话挺快的,突突突机关枪似的,姜辞墨得跟他抢着说。
“我不认知,我也不花钱哪。”周龙好笑道。
“「龙」字本身不土,”杜雨晴发表自己的见解,“成龙也是这个名字,但因为知名度高,大家也觉得不土。「龙」是很大气的字眼。”
“有姓的关系,成是一个动词。”姜辞墨说,“而且土不是难听,土是俗,文学具有社会性。如果咱们一车人有一半叫王羲之,王羲之也土。”
跟杜雨晴说话呢,很费劲,得引经据典,还得举例子。杜雨晴如果日后要研究文学的话,自己得有所改变,否则不能大成。
“也是。”杜雨晴不出声了。
“没事,妹妹,你给哥改一个好名字呗。”周龙说,“我要改身份证上的大名,还姓周,完了还要有「龙」这个意思,这好歹是我爷爷给起的,不想扔了。”
杜雨晴有点付出型人格,让她参与她就开心。此时另外一边也不哭了,可以回到原位。
对于给周龙改名字这件事,所有人都很热心。
“给你起个腾字,腾飞,我儿子叫飞鹏,都是好名字。”曲超英说。
“烂大街了。”周龙不喜欢。
“冲,好不好听?”阿锴说。陆娜推了他一把:“《雷雨》啊?周冲被电死了。”
周龙刚想夸这名字好,这时候立刻闭嘴。陆娜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龙在天上飞,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太大了,压得住吗?”
“……你事真多。”陆娜嗔怪道。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女《诗经》男《楚辞》,周哥,这个「载云」行不行?意象比较含蓄一点。”杜雨晴问。
“小姑娘才叫云呢,有点娘,是不?”周龙撇嘴。杜雨晴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
“我给你起一个,好名字,谁来我都不告诉他。”大哥神秘地说。
“啥?”周龙对大哥一直是比较崇拜的,闻言很期待地伸长了脖子。
“周口店,起了你就是北京人。”大哥说。
周龙翻了个白眼,大哥急了,“不好吗?全人类的老祖宗,比龙还厉害!能活五百万年。”
“我搁山洞里活五百万年。”周龙好气又好笑。大哥笑他:“你就说是不是祖宗吧。一个破名整那么费劲。”
周龙把大家积极性都打击一遍之后也空虚了,讪讪地坐在一旁,“我是真想改名来着……”
“我给你起一个,周在渊,潜龙在渊。”姜辞墨突然来神了,一拍手,“存在的在,深渊的渊,有个性,还有个说法。”
“啥说法?”周龙觉得这个名字古怪得很。
“降龙十八掌听过没?郭靖使的那个,一出招就响音乐,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滴答滴~然后一堆龙的特效在旁边刷刷刷地飞!洪七公教他的,黄蓉还给他做了一只叫化鸡。”姜辞墨一边说一边扎了个马步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