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松君的子孙,父亲的希望,还有她永生永世忘不掉的少年。
“……几乎全部都捐了,只剩下一些私人来信。还有份绝笔,搬运的时候弄丢了。我父亲大发脾气,可就是找不到。上面有李教授最新的研究,很可惜。”
“现在也有人去做,这样很好。”李芳庭道。
“给我安排航班吧。”她看着墙上自己的照片,那时候她被厂里人叫做“文艺金花”,长得真漂亮。现在都成老太婆了。
那时候她发誓要读的一百本外国名著,早就记不起书单。抱着书本不离身的娇气少女独守空屋,发誓要“龙场悟道”的少男也“利来利往”了。他捐了很多所学校,都叫“庭芳希望小学”,她觉得荣耀,就像是自己也帮助了孩子们读书一样。
看起来他过得很好,儿子也这么大能找对象了。这个小姑娘,典型的北方人,爽朗可爱,她很喜欢。希望他们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天,自己也吃顿喜酒。
“但等到大功成狼烟扫,奏明父王再结鸾交。我这里赠青锋把心意来表,但愿你莫辜负盟誓今宵。
好男儿必须要凌云志标,功成日认佩剑把琴瑟来调。”
望着客人的背影,李芳庭轻声哼唱起自己唯一熟悉的唱词。这是黄梅戏《百花赠剑》,那时候她太年轻了,喜欢外国文学,对父亲的一切和代表古典的一切都嫌“老封建”,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可以流利地唱出完整的选段,就好像血液里的基因火花被点亮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实际上是他唱过。
松君,我找到故人啦,你知不知道?
第34章 关外诗翁明灯
四川省,什邡。
这是不平凡的一天,什邡罗汉禅寺的所有僧人一起,举行为K023列车祝祷的公开祈福法会。
僧人慧真还是拿到了那份失踪旅客名单,那么多人,长长的一串,上一次这样的场景,还是MU5735航班。
自从2008年他意外“陪接生”了一名女娃后,这种活计就找上了他。不过只要不煮肉,他都乐于奉献。
其实即使煮肉也无所谓的,他早就分清了入世和出世,没有分别。
因为是失踪,所以用不着《地藏经》,早上起来,迎接附近各大寺庙的长老、法师入场,一起礼佛拈香,之后颂念《心经》《金刚经》《阿弥陀经》。最后互相交流一下,就散会了。
忙完这一切,午时还没到。不过慧真却一点没有放松之感,诚然,修行之人对待众生都处于平等态,可还是难免有一丝轻重区别。
比如,他在名单上看到了杜雨晴的名字。
是那个杜雨晴吗?他不敢确定,叫“雨晴”的小女娃可太多了,当年他取名的时候如果知道普世的流行趋势,绝对会换个名字。
但这几年风向又变了,现在是“沐宸”“梓萱”的天下。
庙里来了很多叫这些名字的同学,他们祈求压线上岸、高考超常发挥、中考如愿以偿,乃至小升初顺利……
还有些学生或社畜,选择来庙里挂单修行,或者只是小小住几天,说这里人少清净作息规律,很适合学习。
这其中,就有杜雨晴一家人。
当年撕心裂肺想要去死的黑衣女人坚强地活下来,并养大了孩子。她的丈夫也在半年后醒来,但需要终身坐轮椅。女人的家人,妹妹全家去世,父母也受了伤。
14年后,女人的女儿失踪了。
为了看自己远在东北的二伯,失踪在火车上。
慧真不知道这是不是宿命轮回,毕竟他在雨棚下念的经文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指引,为杜雨晴带来生命的是几位护士和两位大夫。可杜雨晴的失踪也并不是自己直接导致,是杜雨晴听说后自告奋勇。
想来想去,他给蛮荒书馆打了个电话。
……
蛮荒书馆成立于2000年,是一群新时代东北文化人建立的私人俱乐部,刚开始叫做东北诗社。几个穷酸气的写诗人互相唱和,诉说在写作上的困境与烦恼。
后来,随着里面真的出了几个作协会员和出版诗人,这个诗社开始进入一些“间谍”。有的是出版社编辑,有的是好奇看热闹的媒体工作者或闻风而来的小up主。
在“诗人们”嗅觉逐渐灵敏之后,这些人被通通驱逐出境,永不复用。不过,由于知名度的打开,还是迎来了一些新鲜血液,有写诗的,也有写小说戏剧散文的。
所以诗社改成了书馆,至于为什么叫“蛮荒”,不知道,问投票那些人去。
现在蛮荒书馆有了自己的独立活动场所,里面一个前台小哥既当前台,又当保安,当有人打电话过来时,第一句话是:“漠河宾馆,您找哪位?”
“我找蒲春荣。”慧真道。
小哥表示疑惑,慧真卡了一下说:“明灯,明灯。”
“哦,有这人,你稍等。”小哥把电话放在一旁,推开门出去了。脚踩在始泥土里怪难受的,他快跑两步,冲着旁边一座小平房大喊:“灯儿哥!”
平房里面锅碗瓢盆一通乱响,很快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谁?”
“不知道呢?说四川的。”
里面又不作声了。
小哥呼哧带喘只好跑回去,拿起听筒:“喂!”
慧真还等着呢,一听就道:“嘿!是我!”
“你谁啊?”小哥问。
慧真:“……”
慧真还当是他二伯接电话了呢。他没好气道:“慧真。”
“慧真是谁?”
“……慧真没姓,慧真出家了!”
“哦。”
小哥又出去了。过了很久之后一个男人头戴斗笠身着雨靴,一路踏污泥奔小楼而来。他拿起电话。
“你好,慧真。”
“阿弥陀佛,明灯施主。”也不知道他俩的名字谁更像施主。慧真的脾气几十年如一日,直接问:“你知道K203的事么?”
明灯点头。
慧真:“喂?喂?听不到?”
明灯反应过来这是语音电话,缓缓道:“哦,知道。”他昨天看了报纸。
“车上有杜雨晴啊,你知不知道?”慧真问。
明灯:“……”
明灯突然大叫起来,一伸手掀开自己的斗笠,露出勾画草率的脸,使劲抓住自己沾了油漆的胡子。
小哥在旁边吓坏了,又不敢插手,唯一能做的是关上大门——别让人家议论蛮荒书馆里头净招疯子。
慧真习以为常地听他发羊癫疯,等电话那头的奇怪声音平静下来后,他说:“你没什么能做的,可以她念一卷经。”
“我在尘世修……修行不论道。”明灯抓耳挠腮地说。
慧真听不明白这些话,想当年他们二人相约出家,连法号都想好了,一个清晨,明灯带着他的行李和钱,和一部翻盖手机消失了。过了一年多,他说自己跑去了东北,慧真那时已经剃度,他说:“施主,请你多保重。”
明灯说他也在修行,他看到了这片土地上的风光和生机,他的生命是属于这里的,萧红、萧军、端木蕻良在这一刻对他灵魂附体,他继承了他们的精神。
精神不知道,慧真觉得他继承了他们的神经倒是真的。
他也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确定明灯不会回来后,他给他寄了三罐自己做的辣椒,这是他以为的最后一次做俗家食物,谁也不会想到08年还要再做一次。
明灯从此长居东北。
他写了很多诗,有关于漠河的极光,古老的传说,龙兴之地和临近的五国城。他记录这片土地的耻辱与光荣,妄想与梦想。可是,他最喜欢的不是这些,是这些每天嚷嚷着鸡零狗碎、爷们娘们、儿女亲家的人民。
“很多时候人们会注意主题,作者不能,你要感受你自己。”他曾对自己唯一的“学徒”,杜雨晴小友说。
如果说实话,杜雨晴不算好的创作者,尽管她的热情充沛,但动机不纯——她太想写故事,诗意的浪漫的故事,写复杂的人性,时代趋势,和看似“真实”的微观叙事。
她写受歧视的女性,不美满的家庭和沉重的学业,被压垮的孤僻的孩子,她为这些而流泪。
“这是你吗?”明灯皱着眉头问。
杜雨晴不高兴了,她说:“这是我们。”
“你们是谁?”明灯笑了,“人类?碳基生物?四足裸猿?”
杜雨晴很反感他的问法,她说:“你是男人,又是成年人,当然不懂我们的困境。”
“你懂?”明灯反问她。
“你成绩很好啊,尤其是文科,你不存在「女生学不好理科」的选择困难;你虽然父亲有残疾,但父母关系还好也都爱你,不存在「整天吵架的」不美满的家庭;你们学校是重点,老师都素质高,不存在辱骂殴打学生的现象,他们都喜欢你……你孤僻吗?我感觉你人缘不错。”
明灯就是这样的人,唯一从四川带来的性格就是直爽泼辣,他不在乎难不难听,能起作用就是好话。
“……就算你说的都对,难道我要用文字炫耀?”杜雨晴说,“那样好欠。”
明灯不回答,他问了另一个问题,一个很搞笑的假大空问题。“你幸福吗?”
杜雨晴沉默。
“我挺幸福的,如你所说,我的生活没什么问题……”
“你说你在看心理医生。”明灯说,“你说你曾经想自杀。”
“为什么?说出来?”明灯抓住她的脖子,她一瞬间感觉这个疯子要把她扔进炉子里。她被摇晃半天,说道:“我也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傻吗?你智商70以下?用不用带你测测?”明灯不耐烦了,“出去!”
这就是上次他和她见面的全部经过,着实让她不太愉快,也让他愉快,他憋了好久的话说出口,觉得此女绝对能够悔改。结果等他检验她的成长之时,她来不了了!
明灯生气!明灯难过!明灯要发疯。
他最后逼着慧真持续作法,作到杜雨晴出来为止。慧真说自己是法师,不是魔法师,让他见鬼。然后他发现自己不可污言秽语的戒又破了。
明灯最后还是接受了现实。
他安抚了小哥一番,气鼓鼓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生起炉子,拿出纸笔,准备写诗。
“我想化作一只秃鹫!
夺走你的滥情,
吃掉你的朋友。”
他看着草稿纸,嘻嘻哈哈地笑。这大失水准,完全不像他的风格。
可他就是要写!
不为了任何人而活,不为了任何主义而活!什么男人女人,什么地球人火星人,什么未成年和成年人,什么类人猿和猿人!
寒风在屋外肆虐飞舞,泥泞中只有他一人的雨靴足迹,风从门缝中穿梭,它不管不顾主人的情绪,得意地大声欢唱,用自己沙哑的歌喉。
第35章 混血公主金乘舟
辽宁省,沈阳。
这是不平凡的一天,十岁的vlog达人金乘舟,无意中在妈妈的新家发现了一本离婚证明。
她原本没想进妈妈的屋子的,里面堆着很多重要的办公资料,平时母女约好,不能随便翻阅,要提前打好招呼。
妈妈甚至不在这个屋子里睡,她现在都和高叔叔睡在一起,高叔叔的儿子一间房,两姐妹住的是两件客房。
说是客房,其实也铺好了床褥,有简单的装饰。妈妈监督设计这一块,无法忍受没有人情味的空房。墙上有一些装饰画,其他的部分,金乘舟猜想妈妈是想等她们正式搬过来,再做安排。
妈妈是一直想她们过来的。
据她观察,姐姐好像也这么像。姐姐这人很别扭,嘴上说一套做一套。表面上和妈妈冷冰冰的,实际上又跟她说妈妈好,真是麻烦。
这天她溜进屋子,其实是为了找一把钥匙。高叔叔有个钥匙落在妈妈的屋子里,他又不敢进去,就拜托金乘舟进去。她暗暗奇怪,如果她们没来,难道就一直等着妈妈回来吗?原来他们相处是这个风格。
爸爸才不管这些呢!他想进哪就进哪,气得妈妈天天跟她吵架。其实他也没做什么,单纯看不惯妈妈这躲躲藏藏的样子,他说自己的那些摄影作品和稿子就不怕人碰。
妈妈气得乱扔,爸爸在一边笑呵呵的。
这种人最气人,你说他无耻,他说:对,我就无耻。你能怎么办。
金乘舟其实挺理解爸爸的,但她也理解妈妈。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一个装着爸爸的无赖和豪爽劲儿,一个装着妈妈的精益求精和边界感。可姐姐似乎像妈妈多一点,或者说,她谁也不像,只是喜欢妈妈多一点。
她曾经还拿这个打趣过姐姐,直到她真的看见这一纸离婚证书,她发现她妈妈和那位只活在大人口中的前前夫是08年10月离婚的,而姐姐的生日在8月。
好家伙,老姐还真不是爸爸亲生的呀!
她捏着那张纸不知道怎么办,门口高叔叔还催她呢,她用手机拍了张照片,迅速把证明回归原位,拿着钥匙出来,看了眼姐姐,神色如常。
再接着,她坐到大厅里,拉上自己的背景帘子,准备拍视频。
出事的当天她也在拍视频,虽然她挺难过的,但爸爸和妈妈,她还是偏向妈妈一点。可是现在,她发现爸爸似乎比她想的更好,对她来讲不太合格,对姐姐来讲可太合格了。
她心情复杂。
可视频是和粉丝约好了要发的,她打开手机,习惯性地看看私信,像跟自己的25个粉丝互动一下,之后,她发现自己的粉丝数量增加到了250个。
“抱抱,一切都会好的。”
“亲爹出事了还拍视频呢?白眼狼。”
“还看不明白吗?这是不顾家的渣爹,支持女儿反抗!”
“自信小孩,去看看大神的作品吧,学了这两下子就想出来炫耀了?”
这些还好,起码能看出明显的敌意和阴阳怪气,还有一种是她最接受不了的。
“格格,看看混血格格~”
金乘舟整个人懵了,他们说什么呢?她的ID就是真名,想了半天去网上搜索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发现顺着名字能找到爸爸的名字,再接着,她发现了一篇采访。
是旅行社的采访。不知道是不是爸爸和他们吹牛了,那人把老爸塑造成一位旅行家,甚至“三过家门而不入”就是为了寻找某种稀有矿石,还有那一次,想要采访朝鲜族的一个家庭,差点翻越边境线。之后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猎奇?人文关怀?把金启辛的家庭说成是“满清遗民”、“老派的传统家庭,有严格的族谱”,还说他“有先进的精神,不让女儿受到族谱的掣肘”,并“勇于和明代后裔结合”。
结果读者不买账,人家说没看出敬业和激情什么的,只知道他不管孩子不管家,不爱女儿爱男孩,还法律意识淡薄。
金启辛也特别喜欢实名出门,这点她也和爸爸一样。顺着旅行社人口中“为孩子起名神舟九号”的线索,他们找到了金乘舟的B站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