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第三天上午,研讨会的最后一站优质作物评选开始,白夏都还在想找个事情。
但是菜种却不好从她的手上交出去。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前面桌子上,一排排整整齐齐五花八门的农产品上,其中就属张教授带来的西红柿最是打眼,白夏眼前一亮,这不就是现成的活招牌嘛。
“老张啊,你不是搬去了军区给一帮高中生授课嘛?还以为你不会来参加这次的研讨会呢!”
正想的入神,身边由远及近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白夏循声望过去,从门口走来两人直奔向他们这儿来。
为首的老爷子跟张教授差不多大,也穿着中山装,眼神却要精明很多,前两天研讨会的时候白夏也见过他,对方坐在上席,不过当时没看到他跟张教授说话。
他身边还有一个青年,手上捧着一株品相很好的水稻,稻穗颗粒饱满似是不堪重负地往下坠。
见张万清跟他身边的小徒弟都朝自己的水稻看过来,田林邑更得意了,都笑出来了一脸的菊花褶:
“怎么样?我这株水稻不错吧,从南方水稻攻关组要来的最新品种!今年的第一肯定还是我了哈哈。”
张万清的视线从水稻上抽离,摸着胡子重重哼了一声:
“你这个老不羞的拿别人的科研成果来参选,还好意思炫耀,也就你能干得出来这事!”
“嘿!你可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你今年拿的啥?该不会还是大白菜吧?我说你这个白菜都研究了多少年了,不行就换一个试试!都是同窗,总让你成为我的手下败将,我多不好意思啊。”
故意揶揄的话气得张万清吹胡子瞪眼,余光却在瞧见展台上自己的西红柿时,突然就消气了,表情神秘的冷哼:
“你待会就知道了,管我带什么来,也比你尽‘窃取’别人的劳动成果来的光明磊落。”
两人是多年的死对头了,田林邑知道他一贯说话就重,一点都不在意他给自己扣的帽子,反正彼此都知道他又不会真的冒领别人的科研成果,这个评选只是一个趣味性的娱乐项目,他们这帮老家伙玩玩而已。
摆摆手让身边的青年把水稻拿过去,而后亲亲热热地搂着张万清的胳膊将他带到一边,笑得跟个老狐狸似的。
原站在张万清身后的白夏见状,避嫌的走到另一边的凳子上坐下,可是灵敏的五感还是能听到他们并不怎么遮掩的谈话内容。
“周边城郊新建了个实验基地,你有没有兴趣过来当主任?”
“然后呢?跟你一样变得这么市侩?我就是个种地教书的,玩不来你们官场上那一套!”
“嘿你这老家伙怎么就是不听劝,前两年你那些学生给你写的举报信都交到政治处了!你怎么还非得呆在黑省,来首都不好嘛?这基地建得可好了,按照苏联的标准建的!主任的位置别人挤破脑袋都想要,我先来问问你你还不乐意了!”
“举报就举报,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说我这不是好好的!这主任你爱让谁当让谁当去!我反正不不出省。”
说的好听,他一个外省的来了首都,还不是他们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他又不是个只看眼前利益的傻子。
“行!非得那帮臭小子把你打成臭老九,丢到农场去了你才乐意!”
“去农场正好,老子继续种地,干回老本行!”
张万清就不乐意听臭老九这三个字,火气真被他拱上来了。
“得,我再热脸贴你的冷屁股我就是这个!”
外号笑面虎的田林邑,都被油盐不进的张万清气到了,简直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朝他比了个小拇指,就双手往后一背不再理他,转身朝评选处走。
独留下张万清一个人站在窗前,背对着这边,白夏无法看清张教授此时的神色,玻璃上的倒影只映出他皱纹深刻的眼角。
心里却对他们刚刚的对话猜测上了,难道这就是张教授暂时离开黑大,来军区给她们授课的原因嘛?
事实却是如此,而在张万清看来,他从没责怪过举报他的那些学生,如今离开黑大住在军区就已经是在逃避,有愧他的良心,不可能再离开山北逃来首都,他张万清虽然只是个教书的,却从不是懦夫。
不过试验基地他先前也听说过,确实很眼馋,但是他在山北一样可以建试验田啊!
西边那么一大片荒地,等开垦出来可都是要用上的!到时候全都种上最好的种子,让最荒的西边成为全国最大的粮食基地。是张万清一生最大的夙愿。
心中突然涌上一阵火热,而在张教授的计划蓝图里,白夏培育菜种的能力自是不可缺失的一环。
忽有所觉的白夏从远处热闹的评选处转过视线,就对上了张教授格外热忱的目光。
白夏:?
怎么突然感觉心里毛毛的。
*
参选人也是评选人,经过一上午的各方打分,综合下来,70年农科院最优质的作物评选,毫无疑问,是张万清带来的完美品相的西红柿拔得头筹。
人还没将花盆抱回来,就被农科院的副院长拦住了。
“万清啊,你这种子培育的这么好,不拿来做科研真是可惜了!”
张万清脚步一顿,他本来就是打算捐给农科院的,这也是昨晚就跟小夏商量好的,毕竟种子是她提供的,肯定要过问她的意见。
但见副院长紧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花盆......
这么在意呢?思绪迅速转了两圈,想到那丫头对研究的化肥感兴趣。
开门见山的一拍板:“给我各五斤你们研发出来的高浓度化肥跟复合肥,这株西红柿就是你们的了,怎么样?”
副院长眼前一亮,但是想到了什么却又有些犹豫:“可这复合肥还是个半成品,对土壤条件要求很大,还不能保证每一块地都能投入使用。”
毕竟咱们国家占地面积极广,不同的省份土壤内成分都有很大差别,他们目前的成果,也只是针对京市郊区的土壤做的研究。
这个问题张万清根本不放在心上,连连摆手:“没事,你尽管给我就成,能不能用我老张还分辨不出来嘛!”
不能用,他就改到能用的时候再用嘛!
就这么抱着一株西红柿过来的张万清,回招待所的时候换上了两大袋化肥。
过了今天中午,研讨会也结束了。下午就要返回山北军区,临走前白夏去了趟市区医院,买了些水果去看望孙小玥的父亲。
坐了四五十分钟的公交车,到了地方却不赶巧,病房里头没人。
“301病床的嘛?上午刚做完检查,各项指数都有明显好转,现在不在病房可能是出去散步了,同志你要不去病房等一会儿?”
听到白夏的询问,护士站里坐着的年轻小护士,翻了翻病房的登记表,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容。
“那同志您看,我把东西放在301,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你跟他闺女说一下成吗?”
白夏抬手看了下腕表,返程的时间定在了下午3点,离出发的时间虽然还有一个多小时,但她坐公交返回城郊还要时间。
“行,那你留个姓名吧。”
长相和善的小护士也很好说话,翻出笔就把访客簿递给白夏,手指着301一栏让她写上自己的名字。
低头正写名字的白夏,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道惊喜的男声。
“白夏?真的是你啊!”
闻声转过头,正是先头孙小玥提到的孔长墨。
他穿着一件整洁的白大褂,之前下巴处颓丧的胡渣也都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了白净清隽的脸,头发稍微长长了些,细碎的刘海搭在眉梢,微睁的眼眸跟高高翘起的唇角,都显露出他愉悦的好心情。
倒是一副城里哥儿的样子。
白夏朝他微微颔首,视线移到他拿着查房表的右手,看来的确恢复好了啊,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孔医生。”
“你怎么来京市了?是有熟人住院吗?哪个病房?”
注意到她手上拎着的苹果,孔长墨走近,将手上的表放在护士站。
而一旁自他出现就双眼放光的小护士,立刻理了下鬓边的碎发站起身抢先回答:
“是来看301病房的孙同志,孔医生您查完房啦?”
白夏视线从孔长墨的身上,移到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小护士,小姑娘圆圆的脸蛋还有些坨红,明白了什么的白夏抬手掩住唇边扬起的笑意。
“是孙小玥的父亲住院,我路过来看看,你先忙吧,我把东西放下就走了。”
孔长墨不记得孙小玥是谁,但见她转身往病房走,立刻丢下一句话就跑向办公室。
“哎白夏你等等。”
等她从病房出来的时候,孔长墨已经迅速的脱掉了身上的白大褂,正快步往这边走。
“我送你出去吧,原本想等回军区了好好请你跟裴团长吃个饭,没想到今天却在医院碰到你了。”
率先走在前面的白夏疑惑回头,为什么要请他们吃饭?
见她脸上露出茫然,孔长墨抬手扶了下金丝边眼镜,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掀开右手的长袖衬衫,露出一道已经恢复的不错的肉芽似的伤疤。
“要不是裴团长让人带过来的上好药材,我可能还拿不了手术刀。”
他不想只做研究,临床更是他的热爱。
走下石阶的白夏脚步突然顿住。
脑子有点懵。
裴延城从她这买了她准备卖给孔家的药材,再把药材又重新给了孔长墨?白夏表示无法理解,既然最后都是给的孔家,为什么他还要多此一举,花一万的巨款来跟她买?
钱多烧的嘛。
“人参年份不是不够嘛,竟然也有用?”
“当然有用,之所以一开始要年份这么高的,就是怕药性达不到想要的水平,但是裴团长的药每一根都特别好,药性非常纯正,而且药材处理的也没有丝毫杂质,不知道是找哪位高人买的?”
一说到中药孔长墨就有些激动,反光的镜片后是灼灼的视线,其中似乎还藏着丝势在必得。能将药材处理的这么完美,还能大隐于市默默无闻,一定是一个世外高人般的中医大师,要是能结识,对他们孔家重振中医业也是很大的助力。
可惜他想多了,这个处理药材的既不懂中医更不什么大师,就是他眼前这个看上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女子。
白夏重新迈开步子朝医院大门走,心里泛起的小小得意理所当然。虽不明白裴延城这么多此一举是为了什么,但是也没有自亮身份,只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市第一医院门口就有一个公交站台,白夏原以为他送到这里就止步,没想到却一路跟她上了公交车,21路是往城郊走的,跟孔家住的市区完全是两个方向。
“我送你回招待所吧,你一个女同志跨半个城市不安全。”
许是察觉到白夏的疑惑,孔长墨站稳扶好后主动开口解释。五指牢牢地抓紧车顶的栏杆扶手,说话时眼睛却没看向白夏,而是专心致志地盯着窗外,看上去他这一行为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行吧。
白夏耸了耸鼻尖,她的外表似是总让别人误以为她很弱。
却不想跟孔长墨一样傻站着,抬着下巴往车厢后张望了下可爱班,正好瞧见有个姑娘要下车,立刻颠颠地跑过去等在旁边。
余光瞧见她头也不回地去找空座的背影,孔长墨:......
都不客气一下的嘛。
一个站在车厢前端,一个坐在车厢最后一排,互不交集的护送就在公交车停在农科院站截止。
“你先回去吧,我跟张教授订的招待所就在那。”
白夏一下车就迫不及待地跟孔长墨道别,手一指站台不远处的招待所门楼。
“没事,来都来了,我不去跟他老人家打个招呼也不好。”
这么说好像也是,白夏就没再拒绝让他跟着,却在转过头的时候被不远处站着的人惊到。
裴延城来了!
几十米开外站着的可不就是裴延城,他身后还停着他的绿军车,车身带着还没洗刷的泥土。
几天没见,他好像又黑了,依旧穿着他多年如一日的作训服,肩宽窄腰,修长的双腿外穿着深色的迷彩裤,连着宽松的裤脚一同扎在皮靴里。
白夏的心突然咚咚咚地狂跳,抬起腿就兴奋地朝来人跑过去,红扑扑的漂亮小脸上是出乎预料的惊喜。
跑得近了,却在瞧清裴延城黑如锅底的脸色时,突然一个急刹车。
似有所觉地回头,跟她下车的孔长墨还亦步亦趋地坠在她身后,心里霎时一紧。
再对上裴延城复杂的视线,突然有些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