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师,您可代表不了京大的师生!起码这位吴翠同志您代表不了,怎么着呢?从我们白夏登记开始,就各种找人不痛快,旁人写个名字就得了,白夏?不行!必须得把户口本挨个儿都给写全乎了!不写就直接让人靠边儿站!还诽谤人......”
孙小玥本来嘴皮子就利索,此时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刚刚的事情添油加醋地都学了一遍,一连串的京片子出口,就跟说相声似的,听得大伙儿连连点头,恨不得给她叫个好。
吴翠也愣了,紧咬后槽牙心里直怄得慌,刚刚也没听出来是首都人啊。
“这是怎么回事?哪位是吴翠?”
听完孙小玥‘告状’的话,曹勇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左手还握着一个半人高的牌子支在地上,瘦削的小个子严肃起来后,还怪唬人。
起码吴翠就被唬住了,身子不自觉地一抖,整齐捋在耳后的短发,也因为这一抖散落到了前面,没有了一开始的精神干练,眼神闪躲,看上去颇显狼狈。
旁人以为她是怕了,后悔刚刚那么待白夏,其实心里更多的是觉得羞恼,都一年多了,曹主任竟然还没记住她的名字!顿时觉得进入学生会的机会更加渺茫。
她还惦记着进学生会呢。可惜经过这一遭,她不仅进学生会无望,个人档案上都会被记一笔——不团结友爱同学。
要知道在团结就是力量的时代,最注重集体,这几个字就相当于给你烙下了异类的钢印,比起记过,对未来分配工作受影响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吴翠同志,既然做错了,就赶紧跟白夏同志道个歉!”
见她还傻站在那,站姿也畏畏缩缩,一点都没有京大学子的傲骨,曹勇更是觉得又气又失望。身为师姐没有以身作则就算了,还当着这么多新生的面丢了这么大的一个脸。
吴翠被点名,肩膀顿时一抖,捱了半天,捱不过去了,声音细如蚊蝇,哪有刚刚指责白夏时,冷嘲热讽的声音响亮。
“对......对不起。”
话落,似是终于扛不住这么多双指责的眼睛的压力了,空着眼眶转身就往宿舍楼的方向跑了。
就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
曹勇不满意,可又不好将一个女同志硬拖过来,只得自己拉下脸来道歉。
“真是不好意思白夏同志,你们军区学习班选上来的,不在统一的工农兵名单里,也是我工作的失误,忘记跟他们打招呼,给你造成了困扰。”
就光想着自己出来接,却忘了今年工农兵也扩招了,这么多人差点错过。
吴翠跑了,人群也恢复了正常的排队签到秩序,曹勇领着人顺着主干道往教学楼的方向走,正在去办入学手续的路上。
你们?
听到曹主任的话,白夏回头看了一眼坠在他们身后的人。
“对了!看我这记性,忘了给你们做介绍了,这是南方军区的学习班选上来的新生,叫沈池,你们跟工农兵生不一样,都拥有技术特长,往后咱们学校是要重点培养的!呵呵!”
顺着她的目光,曹勇这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一个人,一拍脑门赶紧将人拉了上来,说到技术特长,又笑得一脸喜气,瘦巴巴的一张陈皮脸都笑成了菊花。
男同志?
不止白夏,就连没去学习班的孙小玥都有点诧异,学习班不是只收女同志的嘛!难不成南方跟他们这边规定不一样?
不情不愿地被曹勇扯着胳膊拉上来的青年,面目还没有褪去少年的稚气,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但是却有着南方人的细腻,五官也偏清秀,却并不显得女气,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给白夏的感觉,跟两年前的裴延辉有点相似。
“你好,我是白夏。”
出于礼貌,白夏伸出手跟他打招呼。
“......刚刚听到了。”
看着伸到眼下细白的女人手,就连指甲盖都泛着粉色的珠光,沈池有些不自在,将背上的大包单手扯住,空出右手跟她飞快地握了一下就迅速收回,就跟被火苗撩了似的。
干巴巴地接话,视线也没再往这边瞟。
白夏:......
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心,她手上是有脏东西还是什么。
*
他们两人的入学手续是单独办的,所以非常迅速,再加上她已婚军属的身份,可以选择走读,更是少了去宿舍的繁琐事情,等一切都办妥才刚刚十点。
裴延城要十一点才从四九军区过来,正好孙小玥对京大的新鲜劲还没过,两人便手挽着手在学校里逛了起来。
而此时京大校长办公室。
“新生报道还顺利吗?那个改良化肥的小姑娘是不是去的农科院?”
京大校长年近花甲,依旧精神矍铄,坐在简朴的木椅上看上去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额,挺顺利的......按照往年的惯例,基本上都是上午报名,一到这个点儿,估计都已经登记的差不多了,下午主要是整理宿舍。至于白夏...她去的哪个院我还不清楚。”
秘书正站在书架前给放乱的书籍分类,闻言表情突然有些怪异,声音停顿了一下才恢复如常。
老校长放下手中的报纸,取下眼镜拿过手边的棉帕子仔细地擦着镜片,看向他:
“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说。”
秘书走近,只得把刚刚打水时,在学生会门口听到的传言说了出来。
“今早的确发生了点儿事,还恰好跟那个白夏有关,据说是脾气倨傲,报名签到的时候不配合,跟高年级的同志发生了争执,惹来了不少同学看热闹,那高年级的同志好像还被气哭了。”
“据说?这俩字是最没有分量的话,也是最不用负责任的话。”
老校长没什么表情,只是把擦得铮亮的眼镜,又重新戴在了鼻梁上,继续拿起阅读到一半的报纸看。
秘书摸了摸鼻子,他的确是听说。
“您要是感兴趣,我回头去打听清楚再来跟你说?”
“不用了,你自己看着点就行,要真是个好惹事的,收进研究所也是个麻烦事儿。”
第57章
“你是迷路了嘛?”
白夏出声, 问向几步开外,正站着的一位脸上有些茫然的女同志。
她穿着一身有点大的解放装,身上背了两个大包袱, 左手扯住的大包已经因为吃力垂落到了地上,艰难地用脚尖抵着。另一个没有装袋只用绳子捆扎固定的棉被, 还倔强地扛在肩头, 生怕坠到地上弄脏了,拽着绳结的手指已经被勒得发青。
白夏跟孙小玥顺着博燕塔走到了未闻湖, 已经是第三次看到她了,面前的这个女生, 正是先前签到的时候排在白夏身后的女同志。
对方听见声音也转过了头, 甫一跟她们视线对上, 黑瘦的脸上就是一愣, 随即露出了一个淳朴的笑容, 显现出的一排牙齿是这时代少见的整洁白皙, 眼睛不大却异常圆润, 回视你的时候认真黑亮,是让人第一眼就能产生好感的长相。
“是你们啊!对!俺...我迷路了, 这学校太大了, 比我们那儿的县城还大,我就怕记不住路,还特地把去宿舍的路线画了出来,结果......还是走错了!”
笑声有些憨, 说着就张开了右手,只用虎口两指艰难地扯着捆棉被的绳结, 半摊开的手心,正有一团已经快被揉出纸屑的纸条, 上面黑色的字迹也被汗水浸得模糊不清。
白夏将纸条叠起来重新放回她的口袋里。
“你分的哪个宿舍?正好我们也打算去宿舍区瞧瞧,可以带你过去。”
“太好了!我住的28号楼203,你呢?住的哪间?对了我叫张向红。真是多谢......哎不用你们帮忙,我拎得动!”
听见她们顺路,张向红一脸的喜出望外,顿觉松了口气。却在瞧见她们二人将她手上最重的行李接过去时,语气立马带了抹焦急,不好意思地想要阻拦。
“行了别扯了同志,往后你跟我家妹子都是同一届的同学了,用不着这么客气,你瞧瞧自己手都勒青了,我们能帮一把是一把,再说俩人抬一个也不重!你跟我家那口子还是本家呢,都姓张!”
孙小玥抬手将要拉扯的张向红挡了回去,一副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就跟着白夏一人拎着一根包带子往宿舍楼的方向走。
进校门处不远的公告栏张贴了整个学校的布局跟路线,白夏看了两眼就牢牢记在了脑海里,带着两人穿过未闻湖就踏上了一条小道,这条路是去女生宿舍区最近的道。
“真是麻烦你们了,我这一大包东西老重了,你们都是北方人嘛?”
她娘说得没错,北方人都热情。往后三年大学生活,指定比在村里种地要精彩一万倍。
“白夏不是,她是江北的,听你口气也是南方人?”
“是,我是皖南来的,我们那边一层叠一层的都是大山,偏的很,但是风景很好,山水也养人,往年山里成片的都是茶园......”
一说到自己的家乡,张向红就像打了话匣子,夸山夸水话语里都是止不住的骄傲,恨不得给她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推荐自己的家乡。
想以后有机会带她们去她的家乡玩玩,邀请的话刚到嘴边却生生咽了回去。
好像才见过两面,直接邀请是不是太唐突了。
却没想到白夏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浅笑着接过了她的话头:
“那我们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你家那边看看。”
“哎!”
张向红用力地点了下头,她这次出来不只是为了学知识,也是肩负了大队部的使命,想让更多的人看到他们皖南山区的美,也想让大山里的孩子能像她一样有机会走出来。
抄了近路,脚程都少走了一半,张向红是个心思单纯的,带着农民同志特有的淳朴,三人只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也聊得很投机,说说笑笑间就走到了28号楼。
给宿管看了证件就顺利地拎着行李上了二楼。
203就在走廊左手边的第二间寝室,离楼梯很近,上下楼也方便,就是估计会有点吵。
宿舍不大,顺着墙左右各摆了两张上下铺,一共睡八个人,中间的过道上也放了两张长桌,再加上门后的两个书架,屋子里的空间被挤得满满当当。
除了门,也只有一个窗户可以通风,没有阳台,晒衣服都晾在走廊上,刚刚白夏他们走上二楼的时候,就已经瞧见有人在挂衣服了。
“你们好!你们都是我们寝室的嘛?我叫郑美娟,是沪市来的,我爸爸是新晨报社的主编,以后你们如果写出了好的文章,可以投进我爸爸他们报社。”
行李刚放在桌子上,从窗户边就走过来一个穿着掐腰布拉吉的女同志,细带的皮凉鞋敲击在地面发出一连串的回音。
一上前就将自己的身份亮明,甚至主动卖好,无疑是希望对方也这么主动地交代底细,好在心里权衡利弊,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话是对三个人说的,视线却放在了白夏一个人身上,孙小玥看上去年纪大了点,不像是能选上工农兵的,而打扮朴素一眼看上去就是农村来的张向红,打开始就被她忽视了。
“你好,我是白夏,我们不住在这里,是陪别人过来的。”
白夏对于她表明身份的话不予置否,却不喜欢过多暴露自己的私事,只简单说了下姓名,就看向正扛着被子往窗户边走的张向红。
她们来之前,屋子里只有郑美娟一个人,四张下铺却已经都铺好了被子,估计其他三位同学是去买东西了。
郑美娟顺着白夏的视线转过头,就瞧见张向红举着手上的‘破烂’要往她的上铺上放,立刻着急忙慌地小跑了过来,视线落在她打满了补丁的被子,跟黝黑的皮肤上,眼里闪过了一丝嫌弃。
面上却丝毫不显,语气十分自然,甚至带上一丝歉意:
“你睡对面吧,我晚上睡觉不老实翻身地厉害,怕吵到你。”
“啊?哦哦好的,行。”
张向红睡哪张床都没意见,反正这时候已经没有下铺了。话落后,她就抱着被子往郑美娟对面的床铺走,反正离窗户都近。
郑美娟见状立刻松了口气,面上的嫌弃在对方转身后露了一丝出来,心里后怕,真让她睡在她上铺,还不知道会不会有虫子从她的破被子里掉到她脸上。
站在门边还没走的白夏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眉心微皱,转头看向身旁同样没做声的孙小玥,对方也是一脸的一言难尽。
“向红,你先忙吧,我们先走了。”
“哎,等等,我有东西给你们。”
刚垫着脚艰难地将被子放在上铺的张向红,听到她们要走,立刻跑了过来。
三下五除二地打开行李袋的拉链,就开始翻找。里头原先摆的整齐的物件,早在赶路的途中就被晃乱了,此时茶缸毛巾衣服甚至瓷盆,乱七八糟的都堆在一起。
“找到了!这个是我们当地的特产石斛,是已经炮制好的,可以直接泡水喝,比茶叶好呢!我们村的人都喝这个,可以强身健体,这些你们都拿去喝。”
张向红从一大捆衣服里翻出了三大包的牛皮纸,打开了一袋给她们看,是比黄豆稍微大一些的颗粒状物体,绿色的,带着股淡淡地特殊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