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白夏身前的小陈一无所觉,冲胡红霞随意地摆摆手,侧过身子给她介绍白夏。
说完又满脸笑容地转头对白夏说:“那白姐你们先聊着?我就先走了,有什么事您就跟胡嫂子说!”
“行,辛苦你了小陈,你先回厂里吧。”
“没事儿没事儿!”
两人的对话拉回了胡红霞的思绪,见着小陈走远了,她才牵了牵嘴角五味杂陈地开口。
“好久不见,白夏。”
*
门后的院子很小,只比门头宽一点,走不到两步就挨到了堂屋门,堂中光线很暗,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透过大敞的屋门只隐约能瞧见成堆的纸盒顺着墙根码得整齐,从进门口一直摆到了后门,隐入了阴影里,让本就逼仄的空间更加狭小。
“是不是跟金鱼胡同的四合院天壤之别?坐吧,别看这屋内放的东西杂乱,我都打扫的很干净,就是光线不好,要不是怕你走路不小心踩坏了我的袋子,我才不舍得开灯!”
胡红霞从里屋搬了个凳子,放在堂中唯一能错开身的空地上,抬手拉了下灯绳,老旧的钨丝灯泡呲啦地闪了两下才亮起来,昏黄的光线也并没有带来多大的亮光。
“你这张嘴还是这么利索。”
白夏不跟她假客气,走了一路是有些累了,顺势在凳子上坐下来。
胡红霞见她自然落座,心里松了一口气,紧绷的情绪也缓和了许多,走到自己的老位置继续干手上的活计。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空气有一瞬间的静默,只能听到纸袋碰撞以及刷浆糊的声音。
胡红霞干活很利索,一看这工作就干了很久,屋子里除了他们厂的礼品袋,还有堆成小山似的火柴盒。
“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李家父子俩虽然没有平反,但他家媳妇都陆续回城了,你跟李家还有婚姻关系,那四合院你也有继承的份,为什么不争取?”
10月过后回城潮愈演愈烈,不少人家都在因为房子的归属权四处奔波,隔壁的四合院在李家倒台前一直是胡红霞在住,口头上是将房子给了她,但到底没有书面证明,李家婆媳回城后就夹断了门锁搬进去了,一个吵着要卖房换钱打点关系让自家男人早点结束劳改,一个说房子是祖宅不能卖,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吵得白夏跟裴延城都搬去了军区住进了家属院。
胡红霞听罢微顿,头也没抬地继续手上的动作:“李家的垃圾我才不稀罕。”
嚯,有骨气。
可白夏不理解,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那本就有一部分是属于她的,李家的房子即便按照市价的八成折现,胡红霞能分到的钱也够她在这一片买下一套不错的小院儿了。
不理解但是尊重,白夏点点头,意有所指:“你倒是变了不少。”
按照她以往的性格,估计不把整套四合院抓在手里,也得上李家再脱层皮。
听出了白夏话里的意思,胡红霞看了她一眼,正准备说话,门外就传来了开门声,伴随着吱呀声的是一道粗粝的男音。
“我回来了,路过护城河看到有人在下网,正好换了一条回来,中午炖个汤给你补补身子。”
声音甫一响起,白夏就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胡红霞现在的男人了,之前小陈说过,这屋子里住着夫妻俩个。
是她唐突了,初见熟人的讶异让她没反应过来胡红霞已经再嫁人妇,是不好再去跟李家纠缠。
白夏没注意到一旁胡红霞紧张的神色,寻着声转头望过去。
当即就僵住了。
堂屋门没关,院门一开,就看清了来人,对方穿着粗布棉衣,左胳膊下支着一根拐杖,走路时整个人的重心都在右腿上,左腿无力的垂着,脚尖在雪地上拖出一条浅浅的印迹。
但这不是让白夏吃惊的地方,让她震惊的是对方的脸。
“胡建中?”
白夏懵了,如果她的记忆没有错乱的话,胡建中应该是胡红霞的哥哥吧?
一定是小陈记错了,这屋子里住的是兄妹,不是夫妻。
然而第六感告诉她,小陈没说错。
胡建中看到屋内的白夏也非常意外,紧抿起唇朝白夏微不可查的点了下头,就穿过堂屋朝后面走,应该是去了厨房。
白夏收回目光看向一旁面颊开始泛红的胡红霞。
她悟了,怪不得以往每次瞧见胡红霞跟他哥之间的相处,总感觉氛围怪怪的,这下全都明了了。
对上白夏的目光,胡红霞难得觉得臊得慌,瞪了她一眼,赶忙打断:
“别想些乱七八糟的,我跟建中不是亲兄妹!”
说着似是陷进了某种回忆:“我生来是个没人要的女娃,被畜牲丢弃到了河沟边,是我爸妈把我捡回去养大,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就喜欢建中,如果要结婚嫁人,我也只想嫁给他。”
后面的话没说完,白夏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嗯,所幸现在日子也好过了。”
白夏点点头,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干脆岔开了话题,说明此行的来意:
“我们厂新开了一条生产线,就是小陈给你的这批礼品袋,这批订单结束,又新接了一个急单,要在过年前交货,现在的问题是,厂里熟练工没几个,现在打算外聘几个临时工,正好小陈推荐了你,当然,我原本也没想到这么巧会是你。”
白夏笑了一下:“不过临时工的工资肯定没有正式工高,工作强度也比在家里做要大不少,但是赚的肯定比你们接零散的活计高,起码可以省些电费了。”
说罢指了指头上的灯泡。
胡红霞见她还有心调侃自己,脸上的那几分不自然也散了开去。
“中午包一顿餐,如果这个品类发展稳定,厂里招工的话,会优先让你们转正,当然前提是我们双方都合作愉快,如果你有意向的话可以明天上午9:00去红星造纸厂签合同。”
“愿意!当然愿意,有钱不赚是王八蛋!”
胡红霞一脸兴奋,恨不得现在就跟白夏去工厂把工作定下来,别说临时工了,就是她现在糊纸盒的活计那也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争取来的。
“行,听小陈说你这边还有几个干活麻溜的女工,明天你们一起过来。”
“好!就这么说定了!”
*
生产压力解决后,礼品袋的销售也渐渐步入了正轨。
赶在新年前夕,他们红星造纸厂的礼品袋,顺利流入了各个城市的华侨商店。
厂里的老旧机器虽然还不能印刷精细的图案,但是经过改良,已经可以印制多色的宽条纹以及彩色波点,大块面积的简约图案也不是问题。
有别于市面上普遍的牛皮纸袋,一眼就让人觉得新潮,再加上采用加厚的卡纸,非常牢固,承重力高,半年过去,已经不止局限于华侨商店,普通的百货店也四处可见他们造纸厂礼品袋的身影。
时间进入1980年,自恢复高考已经过去两年,因为新潮的礼品袋枯木逢春的红星造纸厂,改名为了红星纸业,并且新开辟了一个园区。
老园区继续制作各种笔记本练习册,因为高考的恢复,练习册的需求量异常庞大,虽然流到他们厂的订单在整个市场上占比非常微小,但也彻底救活了老园区的几条生产线。
至于新开辟的园区,则专门制作各式各样的礼品袋,礼品包装纸,礼物盒等,全权由白夏负责。
除了高考带来的冲击,市场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改革开放带来的红利从鹏城刮到了京城,外商也开始涌进市场分蛋糕,一部分手上有闲钱的也开始蠢蠢欲动。
其中就有裴延城那不安分的弟弟裴延辉,陆续几年时间,已经在京城的黑市批发市场打出了名号,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他终于不再满足于眼前的“小打小闹”,瞒着他哥辞了跑大车的工作,揣上多年的积蓄拎着背包就踏上了去南方的火车。
这事儿他也只敢跟白夏说,等裴延城知道的时候,他早就到了鹏城。
1980年11月4日,第一张正式的个体经营证发行,无疑是给全国个体户都吃了个定心丸,各行各业的个体经营户霎时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次年六月,白夏带领红星纸业的技术师傅,与其他几个印刷厂的同事,代表中方去德国印刷厂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学习交流,白夏此行目的除此以外,还揣了要进口三十台德国最先进的印刷机的任务。
对于如海绵般在德汲取知识的白夏,三个月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
而独守空房的裴延城,三个月的时间好像比三十年还长。
然而时间到了佳人却没有如期回来。
“嗯,我知道,有空了我去那边看你,你照顾好自己,妈跟小妹给你寄的东西吃完了吗?嗯,好,我让妈再做一些,腌制品你少吃,嗯,我知道了。”
电话那头传来挂断的忙音,裴延城还维持拿电话的姿势,坐在办公室里久久没有回神。
另一头的白夏努了努嘴。
我说我想他了,回一个‘我知道了’???
听听这是人话嘛?他知道个屁。
忿忿挂完了电话,白夏立马套上外套,拉着跟她一起留在德国的技工往当地最大的机械厂跑。
上个月完成了在印刷厂的工作,机器的订单也早就交到了海关那边,按理说完满完成任务的白夏早就可以回国了,可是来了这边才知道,他们欠缺的有多少,不多学一点,白夏根本不舍得回国,跟上面沟通后,各方面权衡下,又给白夏外加两个机械方面的工程师延长了一年的签证。
时光如梭。
这一年之中,白夏一天恨不得当三天来用,要不是裴延城安排了小江过来盯着她,她恨不得天天不睡觉的学习。
没错,纵使裴延城再想媳妇,最终也没能亲自过来看他,毕竟以他现在的身份想出国可没那么容易。
回国的那天,天上下着小雪,飞机降落后,天边的飘雪渐渐转大,不过一支烟的功夫,地上已经积了一层白霜。
白夏一出来就看到裴延城侧靠在车门上,他身上的军装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即便侧靠着,肩背也挺得笔直,笔挺的军装看不到一丝多余的折痕。
裴少将的军务一直这么出色。
两人四目相对,就这么无声的凝望着彼此。
时间也在此刻静默,又像是在较量这什么。
最终还是裴延城眼底翻涌的情绪让他败下阵来,白夏狡黠一笑,小跑着奔向他。
“走吧,回家。”
裴延城接过她的行李放在吉普后备箱,身边的爱人围着他不停地说着在外的见闻与趣事,一如往常精致的小脸上扬起的兴奋也感染了他,452天的思念在这一刻被彻底满足。
去做你想做的,去完成你想完成的。当你需要我,我会尽我所能去帮助你,你若不需要我,我便只默默的陪在你身边,站在你目之所及的地方。
皑皑白雪依旧从看不见的天边飘来,风簌簌起,路侧的枝条迎风轻摆,一如那年紫从山巅挂在枝头的腊梅。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