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露出吃惊的样子,“真的吗?”
真是大开眼界,抠门他妈给抠门开门,抠门到家了!
她到底是个面皮薄的人,总觉得这么站在医院收费窗口前哭穷,怪难堪的。
“我刷信用卡吧。”
祁云翱已经掏出了手机,“多少钱?”
“……两百六十八。”
祁云翱拿支付码对着机器刷了下,“工作半年,连两百六十八都没有。”
一道光朝宋弦斜斜而来。
“你要加油。”
一股气儿憋在宋弦胸口,不上不下的,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这一回,祁云翱倒是跟着宋弦到了输液室,亲自拿着单子送到胡彦林手里,不留情面地“嘱咐”了一声,“记得还钱。”
胡彦林一张青色的脸看他,“噢。”
因为要还钱,胡彦林终于加上了祁云翱的微信。
出去的时候,她主动提出由她来出停车费。
祁云翱未搭理她,用广东话和那保安说了几句,便扫码出去了。
胡彦林脸色好了些,探个脑袋看着驾驶室的祁云翱,“祁总,今晚上辛苦你和宋弦了,我请客,你找个地方,我们一起吃饭。”
祁云翱目视前方,“你带够钱了吗,别又叫我给你出钱。”
胡彦林笑,“不是说吃人嘴软嘛,深圳的餐厅任你挑,只要不是吃龙肉,不够钱你把我押在那里,绝对不让你出钱。”
祁云翱闲闲道:“我吃人嘴不软,反正你也过不了试用期。”
胡彦林一噎,软绵绵躺回后座,不再说话。
宋弦小声提醒她,“你记得和孙总监请个假,我和他说你生病了,你自己跟他说一声,补个假。”
“行,医生开有病假条,不用扣钱吧?”
宋弦迟疑一下,“我没有请过病假,要在ERP上面提请假申请,一天以内的事假需要主管,总监审批通过就行。”
“我们又没有主管。”
“你试试。”
胡彦林打开ERP,一看,主管那一级竟然挂着“吴娅微”。
“怎么是吴娅微,我们又不归她管!”
“应该是我们主管休假了,权限就给了她。”
吴娅微不好说话,流程走到她那一步,不知道会不会无缘无故卡一下。
胡彦林哼一嗓子,“不管她,反正祁总知道我生病,要是她不给我通过,我直接找祁总审核,行吗,祁总?”
祁云翱往后视镜望了一眼,里头两个人,都是未施粉黛,一个脸色暗黄,眉毛疏淡近乎没有,另一个眉目倒是干净,就是两眼呆滞,用现在流行的话说,眼睛里透露出清澈的愚蠢。
“病假不归我管,辞职我才批。”
“……”
祁云翱最终没有和她们吃饭,把她们送到酒店附近,便开车走了。
胡彦林要请宋弦出去吃饭,宋弦拒绝了,胡彦林才打完点滴,要请吃饭也不是这个时候。
谁料到,回到酒店房间,胡彦林接了个电话,又不安生了,拿出化妆包,说要出去找朋友玩儿。
宋弦惊了,“才从医院回来,你非得出去么?”
胡彦林已经往脸上抹东西,“没事儿,死不了人,明天晚上就要回广州了,难得来一趟嘛。”
宋弦看着她忙活,“今天太累了,我今晚早睡,你喝多了我可接不了你。”
这种要玩不要命的精神,她是理解不了,也不想再受累。
“我今晚不回来了。”
“……”
胡彦林扭头,“要么你跟我去吧,今晚有几个香港的老板,在深圳做珠宝的,介绍给你认识。”
宋弦:“不去了,我不打算来深圳上班。”
胡彦林啧一声,“非得上班么,介绍给你做男朋友不行?”
宋弦无动于衷,“算了吧,我妈不给我嫁太远。”
“你是不是土,交男朋友而已,想那么多做什么,再说,只要有钱,远不远有什么要紧。”
“那也不行,我粤语不好。”
她既没有胡彦林的体力,也没有胡彦林交际的能力,从小到大接受的是正统教育,不得不承认,和胡彦林比起来,她更拘谨,更束缚,更规矩,但她不认为这是土,最多算是朴实。
第7章
回到广州,部门会议上,孙信业宣布了公司新的考核机制。
公司要从人管人转化成制度管人,KPI管人,每个部门权责利分明,云云。
又说,谭总要求设计人员不能离开生产一线,特别是玉石团队,必须常驻工厂,离得远的,工厂可以安排双人宿舍,因为宋弦要配合拓展部做市场开发,胡彦林以后先去工厂上班。
胡彦林诸多抱怨,工厂远,还没有交通补贴,她又不愿意住宿舍,出去玩一点也不方便。
宋弦一句话就堵住了她,“要不然你去拓展部,我去工厂吧。”
“……还是我去吧。”
除了原本繁杂的工作,宋弦还要配合拓展部出去开拓市场,选品,撰写文案,除了玉石这部分,国际彩宝也要她来做,要不是忙不过来,她宁愿天天去蹲工厂,逛市场,不但能学到东西,还能激发灵感。
写字楼的确高大上,但对于宋弦来说,没有一点好处,上下班人挤得能踩掉脚后跟,消费还死贵死贵的,工厂包食宿,走路上下班,早晚不用挤地铁,中午不用发愁吃什么,多好。
这天,休产假的主管黄鹂给宋弦来了电话,询问公司内购会的事情。
公司内购会已经确定下来,公司网站放出了许多福利款,对外价格一般在专柜价的六至八折,内部员工能享受二至六折。
黄鹂已经生下孩子,正在家坐月子,她老公家拆迁,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黄鹂豪气了许多,想着给自己奖励,再给刚出生的女儿囤一些珠宝做嫁妆。
她想让宋弦帮忙选购几件珠宝。
宋弦一时不明白她的用意,“官网已经放出来了,你可以上去选呀。”
黄鹂神神秘秘的,“宋弦,休完产假我可能不干了,小孩太小,我老公让我在家带到三年,上幼儿园再说。”
既然拆迁了,没有经济压力,在家带孩子也是人之常情,宋弦能理解,她以为黄鹂不好意思贪公司的便宜,便说:“没关系啊,你现在又没有辞职,还是和喜的员工,拿出厂价合情合理的。”
内购会公司不赚钱员工的钱,有些款甚至还会贴一些手工费,这样的便宜,有余钱的谁不想占。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家拆迁,就你一个人知道,我把要的款发给你,你用你的账号帮我选吧,定金多少我先交给你。”
“……也行。”
虽然宋弦觉得没有人会在意黄鹂家有没有拆迁,但黄鹂不想露富,她也能理解,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黄鹂在职的时候,两人相处得还不错,便一口应允下来。
周一,开发部和拓展部一起开晨会,祁云翱难得出现了。
这一回,宋弦又被单独拎出来。
原来,有一个经销商在和喜定了一些翡翠原石,其中有一块半个手掌大的小料子,料子中段有一根指头大小的翠绿,上头飘一点黄翡,剩下两旁有棉絮和纹裂,为了去掉这些瑕疵,宋弦和雕工师傅决定保留料子那块翠色,依着弧度雕成带线条的绿底座,黄翡雕了一只金蟾,金蟾上头是一个显憨态的童子。
翡翠料子贵,光这么一块薄料子就要三万块,经销商泰延本来就冲着那点翠色才买的,现在翠色成了拇指大小的底座,泰延那边不满意了。
这块料子正是宋弦设计的。
吴娅微说风凉话,“这种最简单了,把那点绿摘出来,做成四个貔貅,一个貔貅两万,这就八万了,剩下的黄翡还可以做个平安扣,十万出头妥妥的。”
谭茂淮:“宋弦,你说说看,当时是怎么沟通的?”
宋弦硬着头皮回:“谭总,泰延在我们这里做过太多貔貅,我们原本的意思,是希望这一次可以做个不一样的,保留料子的属性……”
祁云翱突然出声打断她,“哪个我们?你要是艺术家,可以自己买料子,随意创作,你行吗?”
那双眼太过盛气凌人,宋弦下意识躲闪了一下,“我和泰延的林岩,还有雕工李师傅,我们一起商量过了的,那批料子做款的时候,我们讨论了几次,最终确定下来这么做。”
她当然不是艺术家,她不过是一个打杂的,连设计师都称不上,可打杂的也有思想不是么?
做貔貅的确简单,也更符合商业化,容易出手,但没有特色,当时,她提出保留料子柔润轻灵的属性,做一个童子戏金蟾的主题,林岩也觉得不错。
林岩已经从泰延辞职,根本联系不上,宋弦没想到,一向合作良好的泰延,独独退回来了这一件。
“有聊天记录吗?”
她咽一下嗓,“有,定稿我发给林岩,不过时间太久,文件已经失效了。”
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她能感觉到祁云翱嫌恶的眼神。
“你和经销商靠微信来往?”
她不出声。
如果孙总监在,至少还会为她说两句话,孙总监出差了,她只能自求多福。
祁云翱看向吴娅微,“吴经理,重要的文件,你们是怎么发给合作公司的?”
吴娅微:“祁总,在我的团队,我一直强调,要使用邮箱发送重要文件,保留下证据,我们要有个意识,微信文件失效,那就是雁过无痕,一旦出现问题,对方不认账,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静默无声,每个人都收着气儿。
谭总清一下嗓子,批了宋弦几句,又强调了用邮件发送文件的重要性。
祁云翱:“以后再有这种情况,一切损失由团队负责,谭总,把成品拿过来看看。”
谭总叫人去把那件小雕刻件拿过来,送到祁云翱手里。
那小雕刻件由他的指头滑进手掌里,柔滑带一丝凉意。
成品并没有祁云翱想象中那么坏,料子好,雕工也精巧,指头大小的底座绿中带翠,俏色做的金蟾灵活灵现,趴在金蟾上的童子憨态可掬。
都说玉遇有缘人,这玩意儿没有好与坏之说,只有买家好恶之分,只是和喜做的是生意,当然要以市场需求为导向。
他面色和缓了一些,“宋弦说一下,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做这一个?”
宋弦声音有些闷,“因为那一点黄翡,正好俏色做一只金蟾,就定了一个童子戏金蟾的主题,寓意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祁云翱收拢手心,指头在桌上瞧了两下,“玉上一个小人,遇上小人,要是女主人就更不妥了,金蟾也是癞哈麻,玉上一只癞哈麻,遇上癞哈麻,你觉得好吗?”
胡彦林朝宋弦瞟过去怜惜的目光。
宋弦已经羞臊到麻木,这个时候,她才留意到祁云翱食指上,那个漆黑如墨的指环。
真的是他,说她是“猪头丙”的那个人。
那天在沿江路,实在打不上车,她才下了拼车单,在车上,她被电信诈骗,司机好意提醒。
“你们年轻人都不看电视吗?他再来电话,说你不用来了,我着急办事,赶紧给我转三千块钱过来!你是不是一分不少给他转过去?”
宋弦被一语点醒,后背有些发凉,声音有些飘,“那他骗错人了,我没有三千块。”
司机大哥哼一嗓子,“三千没有,也得骗你一两千,我侄女上学的时候,她妈就接过骗子的电话,说我侄女车祸受重伤了,得要钱动手术,让她妈赶紧汇钱过去,她妈着急啊,打女儿电话又打不通,急得都忘记找人商量……”
正是城市最繁忙的时候,车子走得很慢,宋弦在司机的絮叨声中扭头看窗外。
车玻璃虚化了民族风情街景,远处的骑楼渡上了一层昏黄滤镜。
司机停顿一下,突然换了一种语言,“系唔系啊,靓仔?”
昏暗的车厢响起一个嗤气声,“系,呃鬼食豆腐嘛。”
那声音低缓而迷离,尾音懒洋洋的,像是了八十年代港片电影里的原声。
宋弦转头,匆匆瞟了那人一眼。
这一眼只看了个寂寞,黑口罩罩住了那人大半张脸,风骚的二八分逗号刘海下,只漏了零星点眸光。
“食豆腐”她听出来了,但,什么东西吃豆腐?
司机大哥又飙了一长段广东话,宋弦能听懂小半,大概的意思就是,现在骗子太多,傻子都不够用。
“叫佢哋做乜?”
戴着墨玉指环的食指在裤腿缝儿边点动,那人不痛不痒应了一句,“猪头丙嚟嘅。”
司机大哥哈哈哈大笑。
碍于面子,她才自我解嘲,说公司快倒闭了,好几个月没发工资,她兜里没钱,根本就不担心被骗。
怨不得祁云翱看她不顺眼。
童子是贵人,明明是遇上贵人,金蟾象征财,遇金蟾发财,他非得说是遇上小人,遇上癞-□□。
这不是想逼她走人么?
祁云翱把小雕刻件放在会议桌上,视线一转,“胡彦林。”
胡彦林双肩陡然一收。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你也是玉石组珠宝设计师,你来说说看,这样的石头,你想怎么设计。”
胡彦林笑笑,“我觉得吴经理说的挺好的,这块料子最好的地方就是干净细腻的绿色,切成几个小件做貔貅,做底座有点浪费了。”
“既然这一块绿是最好的,为什么要切掉?”
“……我觉得,就,比较好卖吧。”
祁云翱目光凉凉,“你以前不是销售冠军吗,客户问你为什么这么设计,你就这么回的,因为比较好卖——吧?”
他拖长的声调,无端叫人后脊发麻。
胡彦林笑不动了。
“你归谁管?你每天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孙总监管我……我这个星期没有上公司,都是去工厂。”
“去工厂做什么?”
胡彦林干咽一下嗓,“我们做设计的,不能和生产一线脱离,我在工厂观摩作品,和雕工师傅沟通……”
“噢?我怎么没碰上你?”
“您去的时候,我可能在二楼办公室吧。”
“在工厂二楼办公室猫着,就算没有和生产一线脱离了?”
胡彦林无言以对。
谁说的和喜是老牌珠宝,日子好混,好混个屁,她都快被祁云翱咬死了!
开发部和拓展部一个个屏着呼吸,生怕引火烧身。
“抛光出来的效果我们看到了,这抹绿有种有色,的确值得保留,我看换一个童子拜观音的主题,更符合这一块料子的意境,黄翡这块可以做成六角古灯,正好光晕都有了。”
“祁总这么一说,还真是一点就透,童子拜观音这个题材,更有深意,再符合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