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看似妥协的话术,实际压根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心中暗叹。
祝忆私下相处的确是个好友, 但在商业上还当真是公私分明啊。想从他手里多挖一点利益,可真是不容易。
去停车场开车的途中, 韩启林接了个电话,语气颇为宠爱。
挂断电话后, 他转头对祝忆说道:“不介意我再多叫个人来吧?”
祝忆怔了下, “你爱人吗?”
他其实不大喜欢跟不认识的人一起用餐。在生意场上他习惯于分析不熟悉的合作对象, 但其实很少有人清楚,他的那些话术都是经过刻意训练的。
实际上,祝忆察言观色的能力在生活中的场合里仍旧非常差劲。
“不,是我妹妹。”
“哦,韩宁啊。”祝忆的抗拒稍缓些许。
那还好一些。
韩宁也是他大学期间熟悉的朋友,比他低两级,原本是没什么交集的。
不过因为韩启林的关系,渐渐便熟稔起来,直到现在偶尔都还有联系。她的爱好和喜欢阅读的书籍很大程度上都与他的喜好重合,因此与韩宁交谈的过程还算舒适。
因此不算陌生。
韩宁刚研究生毕业不久,前段时间还问过他一些就业和学业方面的问题。尽管祝忆觉得比起自己,她的哥哥韩启林也完全可以解答她的问题,不过他还是一一给出回答。
他跟韩宁关系不错还有一层原因。
*
韩启林说的是“公司楼下的小餐厅”,实际上还是开了十几分钟的车才到。他带祝忆去的餐厅也不是什么小餐馆,而是一家价格口味都很一流的高档餐厅。
一位穿着素雅白裙的女人静静坐在餐桌前,见到两人进来,她立刻起身。
她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乌发被用一根素白发簪盘在脑后,几缕发丝落在颈侧,衬得她如一朵清丽的百合花。
韩宁轻轻弯起唇角,看向祝忆,“学长。”
祝忆跟韩启林一起落座,“我们年纪差不多,叫名字就行。”
出了学校还被叫学长,总让他觉得有些别扭。
祝忆之前读书的时候连跳了两级,因而大学虽说比韩宁高两级,年纪却是相仿。
点完餐后,祝忆问了韩启林一句:“为什么谈判的时间忽然改到今天?”
韩启林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变得有些微妙,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
“怎么,耽误祝总事情了?”
“我爽了别人的约。”
“跟谁?”
“颜姝。”
韩宁抬了下眼皮,语气温柔,“那真是大损失。”
“什么?”祝忆不解地问。
“颜小姐可是公认的大美人。”
“是吗……”
“你不这么觉得吗?”
祝忆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颜姝的模样。
许久后,他犹豫地道:“珠宝的光芒过于刺眼,我没看清过她的脸。”
“噗。”韩宁捂着唇,笑得难以自持。
就连韩启林也是大笑起来。
祝忆茫然地看着两人,不解他们发笑的原因。
两人的笑声停止,餐食也端上了桌子。他们没有再接着颜姝说下去。
祝忆中途去了趟洗手间。
他刚一离开,韩启林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满意了?”
韩宁亲昵地挽住他的臂弯,“谢谢哥。”
韩启林叹了口气。
他妹妹钟情祝忆很久,哪怕知道祝忆有小时候定下来的娃娃亲,仍然没有放弃。
不过,虽然他觉得在道德方面韩宁这种做法有些不妥,可想到一旦与祝忆攀上这层关系将带来的利益,韩启林便也有些动摇了。
如果他妹妹跟祝忆能成的话,日后他们跟祝家就是一家人了。
就算祝忆再怎么难说话,在生意场上也会帮衬着合作。
几分钟后,祝忆回来。
韩宁聊起了最近在读的书上。
她兴致勃勃地了说起一本她近日里在看的作者的书。
“你有看过他的书吗?他的文笔可真是……”
“中学时读过。”祝忆皱起眉,“我觉得他的文字实在矫情,简直不知所云。”
“……”
韩宁愣住。她的脸一下子便涨红了,嘴唇张了好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祝忆对此毫无所觉。
他问:“你很喜欢他的书吗?”
“……不。”韩宁嘴唇有些颤抖,“当然不喜欢。”
“是吗?”祝忆笑起来,“许多人觉得他的文笔很不错,不过我以为他的文字十分悬浮,像一张漂亮的皮,没有血和肉支撑。”
“我在看的时候……也是同感。”
韩宁用刀叉的手抖了下,自己贬低自己喜欢的作者让她难堪又耻辱。
牛肉上的黑色酱汁滴到了她的白裙子上。
她很想用餐巾纸去擦拭,但当抬头看见祝忆时,又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块酱汁留下的污渍在他们用餐结束时已经晕成了硬币大小的一块,并且彻底干掉了。
“我得回去了。”祝忆起身。
韩启林跟着他一块站起来,韩宁还在原位上坐着。
韩启林疑惑地目光投向她,似是在问:你不去?
“哥,你送祝忆吧。”
韩宁双手交叠置于腿上,挡住了她裙子上的污渍。
见状,韩启林也只好作罢。
“好,那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
次日。
祝忆提前来到与云昭约定好的餐厅。
他在座位上等了一会儿,余光瞥见出现在餐厅大门处一抹高挑的女性身影。
他仔细分辨了下女人身上夸张的宝石,终于确定来人正是颜姝。
祝忆回国后,与颜姝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加上颜姝每次都会穿不同的衣服赴约,他便总是记不住她的长相。
相比之下,他觉得身边最好记的女性就是韩宁,她总是穿白色的衣裙。
要是人们能够始终穿同一件衣服就好了。祝忆想到。
他很讨厌工作中要接触的那些男性高管,他们统统都是一身黑色西装。渐渐的,他学会了用人们身上的手表和配饰来分辨他们。
不过这种方法偶尔也会搞出乌龙。
比如有一次他把两个戴着同一款手表的客户混淆了。好在当他叫错名字的时候,及时注意到了对方脸上惊讶的神情,若无其事地改了口。
如果不是祝父一直指望他能够肩负起祝家的家业,他绝不会选择商业这条路线。假如当初没有选择进入商学院从商,他一定会继续读书,然后在实验室里待上一辈子。
祝忆正想着时,方才在门口的云昭已经走近,来到他面前。
她戴了那条非常闪耀的项链。
在餐厅头顶灯光的照射下,她的脖子周围就像一个会发光的圆环。细碎的闪光照射到她的脸上时形成一圈光晕。
换作旁人来看,就仿佛是那张脸美得发光。
然而对于祝忆这种认脸极为困难的人群,项链的光芒便是弱化了她五官的存在感。
每当他想起颜姝,脑海中的印象就是一大团白色、红色、蓝色等等颜色的光晕混合体。
祝忆心想:认不出人,真的不能怪他。
“颜小姐。”他绅士地帮云昭拉开了椅子。
云昭坐下,目光却还落在祝忆的脸上。
当她见到祝忆的灰色瞳孔时,就移不开眼了。
拥有灰眼睛的人类数量有这样多吗?她的心中难免有了某种极为荒诞的猜测。
也许她的前夫在死后没有坠入黄泉,说不定他变成了鬼魂偷偷附在她的身上,所以她才总能看见他的灰眼睛。
云昭将这个猜测告诉了系统。
系统被她这种阴间说辞吓得打了个电子寒战。
[这不可能。]它说,[如果你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的话,我会识别出来的。]
[可是连着三个任务都碰到灰色眼睛的人概率应该很小吧?]
[那么他们是同一个人的概率只会比这还要小千倍、万倍。]
云昭被系统说服了。
它说不可能,那就是巧合。
“关于昨天的失约,我很抱歉。”祝忆将一枚黑色的绒布盒子轻轻推向了云昭,“希望你能收下这一点赔礼。”
空间内的颜姝好奇地冒出声:“赔礼?见鬼了,这种家伙居然会准备这种东西?”
“快打开看看!”
云昭打开盒子。
一枚正红色的鸽血红宝石静静躺在里面。它还没有被细细加工过,不过颜色已经足够美丽,即便是在鸽血红级别的红宝石中也是最顶级的那一种。
“啊啊啊啊啊!”颜姝尖叫起来。
“真想把它打成戒指!不,项链也非常不错!”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代替云昭坐在那里,这样她就能够用手去触摸它冰凉的触感,然后将它对着头顶的灯光观察宝石折射出的光芒。
给她看完,云昭便合上盒子。
她固然也喜欢这样亮晶晶的东西,不过现在比起欣赏石头,她更希望这里的工作人员能够赶快为她送来菜单。
她有些饿了。
颜姝为了穿上裙子后保持体态优美,坚决不让她在下午时吃东西垫垫肚子。
云昭只看了一眼就将那颗宝石放在一旁,像是不怎么感兴趣。
祝忆不禁有些尴尬。
换做是平常,他压根不会在意自己送出去的东西会不会讨人喜欢。
可这次不同。昨天爽约的确是他的不是,所以昨晚回去后,他亲自挑选了很久才选出这一颗稀有宝石。
这是他用心准备的赔礼。
他希望对方能够原谅昨天的事情。
他决定再做些什么。
“这是之前朋友送我的一颗红宝石,我觉得它跟你的项链很相配。”祝忆闭着眼睛瞎夸。
他这一句话让空间里的颜姝从刚得到稀有宝石的喜悦中抽离出来。
“他放屁!”颜姝破口大骂,“他明明说过这种搭配看起来像个大灯泡!”
云昭因为她的激动而有些茫然:[这个人有这么说过?]
“是的。”
云昭抿唇:[他可真不礼貌。]
那祝忆一定不是她熟悉的那人。
谢渝虽然喜欢说别人蠢,不过绝不会批判旁人的形象、说出这样失礼的话。
宴徊就更不可能了。他总是对身边的一切都很有礼貌,即便是面对人类时也是一样。
[你当时应该教教他如何礼貌用语。]云昭提议说。
“……”
颜姝心虚地安静了下来。
她没好意思跟云昭说,是她自己先用难听的话语辱骂对方在先。
用词之激烈粗俗,放在网络上全部会被屏蔽为口口口口这一类。
虽然祝忆的反击令她气愤,不过在那种情境之下,这样的言辞已经算极有涵养了。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书与鲜花
“我觉得它跟你的项链很相配。”
“是吗?”
与颜姝的对话结束, 云昭带着帮她的委托人出口气的情绪,说道:“可我觉得它比起我的项链还差了一点。”
祝忆被她噎了下,哑口无言。
昨天与云昭通话时他就发现了。她似乎比自己还不懂得察言观色。
通常这种时候, 难道不是说一句“谢谢”就可以让彼此体面都地下台吗?
还是说,她还在为昨天他没能赴约的事情生气?
而空间内的颜姝因为心虚态度大转变。
她竭力劝云昭:“那个, 还是完成任务比较重要。”
云昭回怼祝忆的这一句,听得系统也担心起了这一次任务。
毕竟颜姝的要求不仅仅是退婚那样简单。她说过要让祝忆对云昭有好感,才能够达到羞辱他的目的。
它连忙跟着劝道:[是啊是啊,当务之急是让祝忆对你产生好感, 还是对他和气一点好。]
云昭皱起眉,不明白为何颜姝跟系统都转了态度。
[好吧。]
祝忆看着云昭那张仿佛开了柔光效果的姣好面容, 有些不知所措。
她比之前见面的时候要难相处多了。
以前他们仅有的几次见面, 他只需要忍耐两个小时,等对方向他诉说完最近某个奢侈品又出了新品,并且一一挑剔它们的毛病, 之后他便能够回到公司继续他的工作。
祝忆想起他幼时被迫与颜姝定下娃娃亲的全过程。
那时候祝忆才六岁,与他祖父关系很好的颜家爷爷来到祝家做客。
他抱着自己刚刚满月的孙女笑容满面。
他的祖父还有父母纷纷围在那个女婴跟前,用他幼时很珍惜的玩具逗弄她, 夸那个头还没长圆的孩子“漂亮”。
气氛一时间极为融洽。
然而,大人们的话题不知道何时转移到了在沙发上搭积木的祝忆身上。
他们用一种愉快和轻佻的态度望着他。
祝忆至今想起来那些大人戏谑古怪的眼神都会觉得头皮发麻。
他们开玩笑似的说:“我们家祝忆年纪也不算大。姝姝又长得这么漂亮,索性定个亲事吧。”
“咱们俩家有了这门亲事就是亲上加亲。”
这个提议很快取得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同意, 除了祝忆。
当时的他坐在沙发上,对那些谈得热火朝天的大人们不满地抗诉道:“你们不能这么做!”
“我不同意!她才刚刚出生, 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下来,我们之间有代沟!”
然而没有人把他的话放在心里, 大人们哄堂大笑, 只把他当作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这门亲事就这样被定下来。
祝忆念小学的时候, 颜姝还是个刚刚断奶的婴儿。
等到他读高中时,颜姝则是跟在家长后面告状的小学生。
哪个成熟的高中生会对一个小孩子有好感?
何况祝忆在读书期间连着跳了两次级。
他十六岁去外地上大一的时候,颜姝连小学都还没毕业。
后来,他在上大学时去国外交换一年,接着顺从父母的意愿读了国外商学院的研究生,才回国用三年时间学习接手祝家的产业。
等到他想起自己还有一段那样滑稽的姻缘时,那个小屁孩已经变成了一位举止优雅的精致名媛。
只是,他们之间的鸿沟比从前更加难以跨越了。
从六岁到二十七岁,这二十多年来,祝忆对这门亲事始终保持着抗拒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