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小小闹剧过后,唐姻处理好月事,又换好了衣裳。
天色已经不早了了,老婆婆说,表叔要她沐浴更衣完去后堂的书房找他。
唐姻整理好衣裙便往书房去了,穿过游廊,停在雕花房门前。
一路上,她并未再看到过其他衙役,大概表叔已经做了吩咐,屏退了旁人。夜色更深,偶有几声虫鸣,素白的月光倾泻而下,铺满一地银白。
书房里的灯还亮着,也不知表叔在忙些什么,她这会儿过来是否打搅了他?是否不合时宜?
她抬了抬手,手腕悬在半空,竟不知该不该落在门上。
“进来,一直站在门外做甚?”
是宋昕。
唐姻依言推开了门,兽首筒式的香炉青烟袅袅,一室熟悉的淡淡檀香,是表叔身上的味道。
宋昕此刻坐在一张五屉长案后,也换好了衣裳,依旧是男人常穿着的山青色。
唐姻忽然想起个句子来,“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这似乎不仅仅是形容山水美景,眼下用来描画三表叔的气质,似乎要更加贴切一些。
宋昕用毛笔杆子,指了指面前的座位让唐姻坐下,随后如常道:“换好衣裙了,你且等等我,将手上这些忙完。”
唐姻这才发现,身上的衣裙和表叔一样,都是山青色的。
她听话地坐在宋昕面前,宋昕书书写写并不避讳唐姻,唐姻却不多看桌案一眼,只安静地陪在宋昕对面,看着宋昕的脸。
唐姻还是第一次看见宋昕处理公事的模样,安安静静的,眉峰聚着,眉头微微拢起,眉心着了淡淡的凝重。那种清淡如竹之色,略略变得厚重了。
“好了,你先等等。”少顷,宋昕写好了手上的内容,起身微微舒展了一下身体,让唐姻等在原处,然后折身去了一趟内室。
宋昕独身一人惯了,时常泡在书房中,所以养成了一个十分不好的习惯,不论是在京师、宋府,还是苏州临时办案的府衙,都在书房中准备了小憩的床榻。有时候,看书看得累了、或是瞧公文乏了,干脆就会直接在书房歇上一宿。
今日,若不是他带着唐姻,大概这一晚又要宿在这儿。
唐姻抬眸往宋昕离去的方向瞧着,很快宋昕便从内室走了出来,将一物件儿塞到了她的手中。
随后口气恍若一位医者:“路上拿着,放在小腹上,免得寒气入体,落下病根。”
政事上的成就往往掩盖了宋昕关于医道上的才华,他读过不少医书,受过华神医的指点,自然懂得一些妇科的忌讳。
虽说现在已是六月天,但唐姻在这个特殊时候碰了凉水了水,总要让他担心。
唐姻手里顿时热乎乎的,低头一瞧,居然是一只刚刚烧热做工精细的暖炉。
唐姻在坐回马车的时候,先前被她弄上水渍的垫子已经被人换下去了。
只是被她蹭上血的宋昕的素白衣衫被叠成整齐的一摞,放置在车厢的角落里。
“三表叔,那衣裳,您不丢掉么?”
“丢掉?为何丢掉?”宋昕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回去命人洗过便好。”
唐姻硬着头皮道:“表叔,那、那我来洗吧。”
否则她一来愧疚,二来也真的难为情。
宋昕这次并未拒绝她,道了声“好”。唐姻抱着暖炉,马车向宋府出发了。
大概是最近案子闹得紧,宋昕入了马车里手上仍旧不离卷宗。车厢内只有翻书的声响,沙沙的又很清脆。
宋昕一边翻看卷宗,一边手上不停列了一个名单,墨迹干了,他将宣纸抖了抖,递到唐姻面前:“这几个,哪个与你父亲有过节?”
唐姻一看,宋昕忙活的竟是自家父亲的事儿,接过名单细细看了一遍:“这个、这个,还有这几个,我不认识,其余的到没听父亲说过与哪个不合。”
宋昕说了声“知道了”,心里有了计较,将宣纸折成一卷,递到油灯前,纸边儿被火燎燃,泛黄、卷曲,随后烧成灰烬。
唐国公这次被诬陷大概只是冰山一角,江南的案子,大概并不止表面这么简单。
就拿阳武侯来说,他好好的为何要囤私兵?赴死时为何又那般从容?万岁诛了他九族,为何他反而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所有的疑问都汇聚成一个答案,他在保护着谁。这人会是谁呢?宋昕总觉得这个答案呼之欲出,却被一层薄雾掩着,难以捉摸。
宋昕很清楚,如今事情的关键点就在往唐国公府投放赃物账册的那个人身上。
他放出了“查到真凶”的消息,一定会有人过来灭口,以绝后患。
宋昕目色深深地看着虚无处,眼下只能等等看了。
灯节的热闹想来通宵达旦,车外的喧闹声依旧,宋昕的注意力又回到面前的小姑娘身上。
今晚出了一些七七八八的事儿,也不知她这灯节过没过好。
宋昕想起程家公子提着牡丹花灯打算送给唐姻时,少女看向那盏灯,脸上的确闪过欣喜之色。
他看了看车外,虽然离最热闹的灯坊街有上一定距离,但此处也有不少摆摊儿叫卖的小商贩。
马车被叫停,宋昕下了车,开口道:“四娘,买盏灯再回去吧。”
他抬起一只手臂,手背朝上,袖摆的边缘刚好搭在手背的三之有一处。山青色的广袖搭在手臂上垂下,一丝褶皱都无,宛若一泓山泉倾斜而下。
小商贩很少见到这样玉树临风的公子,青衣玉簪,简直水墨仙人。
紧随其后的,一个娉婷袅娜的女子扶着男人的胳膊露出个头来。女子也是一身山青,通身透着一个“灵”字,她眨了眨眼睛,先是四下看了看,然后对男子莞尔一笑。
简直就像一副极为养眼的画,这样的神仙眷侣来他这儿买灯,小商贩终于知道什么叫做“蓬荜生辉”了,忙把压箱底的彩灯一一摆放出来。
宋昕上前道:“四娘,喜欢哪一盏?”
唐姻扫视了一圈儿,目光定格在一盏白色的兔子灯上。
兔子灯身粘着雪白的穗子,一双兔眼、兔鼻红彤彤的,煞是可爱。
唐姻指了指点:“这盏吧。”
“兔子灯寓意吉祥、好运,今后五谷丰登、人畜兴旺,夫人真是好眼力呀!”小商贩说着就提起一盏递过去。
什么人畜兴旺、什么夫人……唐姻舌头有些打结:“我不是、我还没有……”
宋昕却替她接了过来,也没解释,扔下一块儿碎银:“不必找了。”
叫上唐姻上了车。
唐姻耳根子热得慌,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先是府衙的老婆婆、又是这个小商贩,一个两个都把她当作三叔的女人。
唐姻又想起了程家大姑娘程清婉。
似乎那样风姿绰约宛若仙女的姐姐与表叔才般配呢……她试图想象了一下,这两个人就只是站在一块就应该十分养眼。
不知怎的,有些羡慕,羡慕之余又有些担心。
过几日就要去太湖的庄子吃蟹了,也不知程大姑娘今日落了水会不会生病,螃蟹属寒,别到时候吃不了怪可惜的……
“想什么呢?”
这问题问得突然,唐姻想都没想,实话说了出来:“在想吃螃蟹,不是,在想程家大姑娘。”说完有些后悔,一只小手,捂住了嘴巴。
宋昕挑眉:“想她做甚。”
唐姻只能往回找补:“我琢磨着今日她落了水,怕她染了寒症吃不成螃蟹……”
唐姻越说越没底气,声音越来越小。
宋昕悉心道:“程家不仅重文,同样重武。程家的子女与我宋府相似,都要选习一门武修强健身体的,听闻程清婉习得一手好剑舞,大概身子骨不会那般轻易染病,你不必过分担心。”
唐姻蔫蔫“哦”了声,表叔之前还说不想娶妻,却连程家大姑娘会舞剑都门儿清,定然还是在意的。
正想着,又听宋昕忽然没头没尾地道:“四娘,我不会娶她。”
表叔与她说这个做什么?
唐姻不敢直视宋昕的眼睛,男人的眼神那样平静、却又那样灼热,让她透不过气。
幸好车夫说到了宋府,唐姻连忙行礼,抱着被她蹭脏的衣裳匆匆往夜阑院走了。
只是唐姻心内不断犯起了嘀咕。
若表叔不想娶程家大姑娘,为何又答应老夫人去太湖的庄子呢?
唐姻第一次觉着,表叔最近好像总是透着些古怪。
·
五日后,程、宋两家的年轻人相聚于太湖的庄子里。
宋家在太湖的庄子占地极大,绵延数里,岸边被水上栈道圈起来一大片,种上了品种不一的荷花,眼下刚打了骨朵儿,尚未绽放。
正如宋昕所说,程清婉的确没有生病,唐姻一下马车便看见程家姐弟、以及几个陌生的姑娘已经先一步到了。
这次除了宋家、程家的人,还又几个苏州名门望族的子女一并被请了过来。
程清婉最先发现了唐姻。
“唐小姐,你来啦!”程清婉立即朝唐姻招手,人也迎了上去,小声地说:“那日回去后,还好吧?”
程清婉今日一身素白色的罗裙,身着淡烟色的褙子,看起来仙气飘飘的。阳光甚好,衬的程清婉更加明艳动人。
“我还好的,你呢?”唐姻真是赞叹,程清婉太美了,美得让她移不开眼,又道:“叫我四娘就行。”
“好,四娘。”程清婉看唐姻分外有眼缘,一边说着自己的情况,一边随众人进了庄子。
天色尚早,还不到午膳时分,有人提议想先在庄子里四下逛逛。
宋昕在这一群人里辈分最大,点点头答应了。
宋瑶最开心了,当即领着几个平日里交好的姐妹找唐姻一并游玩。
唐姻有些心不在焉,眼看着宋昕走到程清婉面前似乎说了什么,两人一并去了不远处的楼台上。
楼台上的表叔与程清婉都是白衣白袍,虽然两人站着有些距离,但风儿一吹,掀起两人的衣摆、裙摆,偶尔纠缠在一块煞是好看。
哎,也不知三表叔和程家姑娘在聊什么?
本着“非礼勿视”的念头,唐姻移开了视线,又忽然对上一张颇为憔悴的脸,吓了一跳。
“表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唐姻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宋瑶正和几个小姐妹围在不远处的池子边喂鱼呢。
宋彦道:“是我支开她们的,上次灯节,也没和你说上几句话。我有些事,想同你解释。”
宋彦想解释窈娘的事。
“解释?”唐姻纳闷,他们之间难不成有什么不会,为何还要解释?当时退婚的事儿,该解释的不都解释过了吗?
她想拒绝,可是宋彦一副形同枯槁的模样,让她偏生不好意思开口。只是她又不想与宋彦单独相处,正此时,一个婀娜的身影携着一只刚刚绽放的清荷走了过来。
这女子唐姻认得,在初入宋府,接风宴上她曾见过一次,是宋瑶的闺中蜜友之一,刘寄诗。
“彦哥哥,你在这儿啊?”刘寄诗指着一边道,“程家公子好像有急事寻你。”
宋彦拧眉:“找我?什么事?”
刘寄诗道:“这我便不清楚了,本来是想找宋大人的,可是宋大人在跟程家姐姐说话。都怪我不清楚庄子的情况,否则也不必过来麻烦彦哥哥了。”
来者是客,宋彦不敢怠慢了客人,只能先暂时撂下唐姻这头,往刘寄诗指引的方向去了。
唐姻舒了口气,刘寄诗帮她解了围,正打算道谢,却听刘寄诗柔柔道:“唐四姑娘,有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刘寄诗顿了顿,“既然唐四姑娘和彦哥哥退了婚便不要总单独腻歪一处了,免得唐四姑娘被人说不知检点,女子不就为了个名节而活么,我说这话也是好意,唐四姑娘不会介意吧?”
刘寄诗状若无辜地摆弄着怀里的荷花。
但唐姻又不痴傻,不难听出刘寄诗言谈举止间别的含义。
反而笑了笑,一双杏眸黠光闪闪地反问她:“你知道为何表哥不喜欢你吗?”
第37章 钓鱼
◎“四娘愿意教我么?”◎
唐姻是胆子小了些, 可人又不窝囊,还不至于任凭刘寄诗拿捏。
刘寄诗喜欢宋彦不是什么秘密,她被唐姻这句话勾去了思绪, 想要问问不出口, 不问又很好奇,这种进退两难的表情十分精彩。半晌才否认道:“你胡说些什么?”
唐姻续道:“虽说我与表哥接触不算多,但我清楚他绝对不会喜欢只为了名节而活着的女子, 你们几乎从小一同长大,应该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况且……我觉着女子也该为自己活着。”
刘寄诗又惊又嗤:“为自己活?我当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说法。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夫死从子, 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再说彦哥哥喜欢什么, 我、我自然知晓, 话说回来, 女子的名节有多重要,你和彦哥哥退了婚难道不应该避嫌吗?”
唐姻想了想, 点点头,十分诚恳:“若说避嫌,刘小姐岂不是更该避……”
刘寄诗哑口无言, 唐姻看着性子软绵绵的,论起真章来,却一句不让。偏偏她又看不出唐姻是故意噎她,还是真心实意这么觉着。
“你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彦哥哥吧?我也是为了彦哥哥好,彦哥哥以后也要同别的女子相看, 你总与他在一处, 彦哥哥为难了该怎么办?”
唐姻沉思了一下:“……嗯, 你说得也是,不过我不大会,刘小姐向来喜欢围着表哥转,不如先做个表率给我看看,如何?”
这就是说刘寄诗才是那个赖着宋彦的人了。
刘寄诗气极:“你——”
话音未落,却听一个清丽得女声道:“什么‘哥哥、哥哥’的,我还以为有人在这儿下蛋呢?”
闻声看去,正是程清婉,身后还跟着宋昕。
看来两人已经聊完了,从楼台的方向走近了荷花池。
刘寄诗本想发作,一看是程家大姑娘与宋昕一起过来了,气焰弱了下去,尴尬地笑了笑:“程姐姐说笑了。”
程家大姑娘是个骂人不带脏字儿的,极少有人知道,程家大姑娘仙女似的外表下,嘴巴多少有些“毒”。
她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两人,一脸温柔地对刘寄诗道:“刘小姐,我看你挺能挑刺儿的,听说太湖的清蒸白鱼不错,等等命人做上几条,一起尝尝,怎么样啊?又或者做烤鱼?我瞧着,你煽风点火的功夫也是一流。”
这一句惹得在场诸位姑娘掩唇偷笑,刘寄诗家中几个哥哥都在程家底下当差,只能干干地陪笑。
程清婉对唐姻了解不多,上次唐姻在河里救了她,她本就心生感激,方才从楼台回来的时候又听见了一些争执,对唐姻更感兴趣了。
尤其是那句“女子也该为自己活着”,似乎说到了她心坎里。
程清婉从小到大便是众人口中“旁人家的闺秀”,样貌、家势、才华……无不令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