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些又何尝不是枷锁。
她的人生,似乎从出生那一刻便被人安排下来,该做什么样的事、该嫁什么样的人……这些都不是她能决定的。
家里一直为她寻找夫婿,她以各种理由拖到十九岁,如今的确没有办法再拖下去了,宋昕又的确是个优秀的相看对象,这才答应过来。
她又低头看了看身边牵着的这个小姑娘,娇柔柔的、像是寂寂不禁风雨的小花,不堪一折,而实际上却刚好相反。
唐国公府出了事,程清婉也听说过一些关于唐姻的传闻,这样的高门贵女从顶端跌落谷底并不是一个十分容易让人接受的事。
程清婉试着想过,若她程家遭了这样的劫难,她未必能比唐姻做到更好。
这时候,宋彦也和程逸从远处回来了。
两人只听到的对话的尾巴。
程逸来了兴致:“什么鱼?是要钓鱼吗?”
钓鱼一直是公子小姐们消遣时间的常见活动,来了太湖自然少不了钓鱼。程逸这一提议,众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程逸又道:“不过一个人钓鱼怪无趣的,不如分成两两一组,比比哪一组钓鱼钓得多?就抽签决定,竹签上记上数字,抽到相同数字的两人便为一组,如何?”
众人没有疑议,却各怀心思。
程逸目光直白地盯着唐姻,脸上几乎写着“我要与唐家姐姐在一块”。宋彦发现的程逸的小心思,脸色不虞地瞪了他一眼。刘寄诗则眸光一闪,看向宋彦,一副“机会来了”的样子。
这时也不知哪个玩笑道:“程兄真是为了姐姐与未来姐夫费尽心机,还弄了个“两两成双”的规则。”
这次的太湖山庄小聚实则是为了程清婉和宋昕搭鹊桥,几乎是人尽皆知的。
程清婉轻轻咳了一下,却见宋昕一道冷光看过来,悻悻闭了嘴。
“郑叔,取些竹签来。”
宋昕吩咐山庄的管家取来竹签子,亲自用狼毫在竹签的末尾写好了数字。
宋昕率先抽出一根竹签,然后又将竹签在手中混了混,捂着末尾的数字,递到众人面前,“可以了。”
“我先来!”
程逸满脸希冀搓了搓手 ,嘴里念念有词的向各路神佛祈祷,等抽到了竹签,捂在掌心偷偷看了一眼,是个“叁”。
待大伙儿都抽完了,才紧张兮兮地四处打量:“你们都抽的是多少?”
除去不愿参与钓鱼的,人数正好是个整数,十二人,刚好分成了六组。
十二根竹签上的记数分别从“壹”到“陆”。
众人纷纷亮出了竹签的底部,程逸顺着一根写着“叁”的竹签往上看,正对上了宋彦的脸,瞬间脸都黑了。
两人异口同声:“怎么是你啊?”
宋彦顿觉晦气:“三叔,重新抽吧。”
程逸难得与他一致:“我同意。”
宋昕捏着一根“伍”,余光扫视唐姻手上的“伍”,语气不冷不热:“一个宋氏长孙,一个程氏嫡子,怎么如此反复。”
宋昕虽不严厉,但说话向来掷地有声,毕竟他保证不了,下次他还能顺利作弊,能与唐姻抽抽同一组数字……
他只缓缓扫视了一圈,四下鸦雀无声,宋彦和程逸顿时不敢说什么了。
程清婉也觉着挺晦气的,她和刘寄诗抽中了同一个数字。可方才宋昕又那样说,她也不方便再说什么了。
另一边,唐姻拿着写着“伍”的竹签心头莫名躁动,她竟然和表叔一组!
可是、可是这不好吧?
这次的宴会分明是为了程家大姑娘和三表叔才举办的,虽然是抽签和表叔一组是个巧合,可是她这样把表叔和程大姑娘“拆开”,总觉着有些不地道。
见程清婉皱着眉头站在原地,唐姻打算和程大姑娘换一下竹签。
刚迈出一步,手腕被宋昕轻轻拉住,动作不大,却足以把她拽回来,险些跌进宋昕怀里。
宋昕压低声音:“你做什么?”
他的手掌有些紧,唐姻的皮肤属于一捏就红的,立刻起了一道浅浅的印子。宋昕忙又松开了手,问她:“捏疼了?”
“不、不疼啊。”唐姻奇怪宋昕为何这般紧张,如实道:“我找程家姐姐换竹签子去。”
宋昕眼眸深邃,实在令人难以洞悉,只淡淡说了句“不用”,随后要郑管家将鱼竿、鱼篓等物拿来供大伙儿挑选。
山庄的鱼具都是常备的,郑管家做事利落,很快便将东西拿了过来。
唐姻也只好偃旗息鼓,随着众人一道挑鱼竿。
唐国公十分喜欢钓鱼,当年他坐在岸边垂钓,唐姻便在几个水性极好的护卫看护下在水中游玩。等唐姻大了一些,唐国公亲自命人给唐姻打造了合手的鱼竿,父女俩常常一块垂钓。
所以唐姻不仅水性极好,又是个钓鱼的高手。
唐姻对挑选鱼竿很有心得,包括什么样的鱼用什么样的鱼饵都了如指掌。
程清婉显然并不擅长这个,唐姻看在眼里,在众多鱼竿中选出一柄递过去:“程小姐,我方才在试了试,这柄鱼竿用着省力,瞧样子应该可以拉成满弓,粘鱼、控鱼应该很顺手。”
随后又指着一处道:“程小姐,鱼饵的话就选这种,在所有的饵料之中,白鱼明显对荤饵更感兴趣一些,所以首选的就是这种饵料。(1)”
程清婉不懂钓鱼,堪堪接过来鱼竿,唐姻讲的话她听得云里雾里。不过眼前的小姑娘认认真真给她讲解的模样真的是很可爱,唐姻是那种相处上就会让人感到舒服的姑娘。
程清婉觉着可惜,若自己有这样一个妹妹就好了。想着又看向正在和宋彦怒目而视,挑选鱼竿没心没肺的程逸——若能用十个这样的弟弟换一个唐姻这样的妹妹,她也是愿意的……
程婉清看着唐姻毛茸茸的发旋,笑道:“别叫我程小姐了,你若愿意便直接喊我姐姐吧?”
“姐姐?”
“嗯,是呀。”
说着,程婉清想去摸唐姻的头顶。
却看宋昕走过来,横亘与两人之间,似不经意地打断她们:“四娘,表叔也不擅钓鱼,不如也帮表叔选一柄?”
唐姻有些出乎意料,原来像表叔这般完美无缺之人,不会钓鱼吗?
不过唐姻转念想想,这也不奇怪。斗鸡走狗、提笼架鸟那些声色犬马、不务正业的事儿与三表叔这种身带仙气儿的人向来不沾边儿。
不过既然表叔开了口,唐姻便为宋昕选鱼竿去了。
而在她身后,宋昕与程清婉四目相对,目光交汇之时,闪过一丝不明的危险气氛。
程清婉打算摸唐姻头顶的手被迫收回来,扑了个空,心头不大快活。
尤其想起方才在楼台上与宋昕谈话过后,越发的不痛快。
——“程小姐,宋某不想瞒你,今日来此便是想与你说清楚,我没有成婚的打算,我已有心悦之人了。”
程清婉并不好奇宋昕心悦于谁,而在于这是宋昕见她的第一句话。
宋昕的确是天之骄子,是无数女子的梦中佳婿。可她程清婉也不差,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又何止一二。
虽说宋昕的做法坦荡,免去了许多麻烦和误会,可程清婉向来是被人捧在天边似的贵女,面子上难免有些过不去。
这会儿,她想同唐家的小姑娘交好,宋大人又莫名横插一脚,她更心烦意闷了。
唐家的小姑娘看起来可爱至极,她真的很想摸摸唐姻的头顶,为什么不让她摸?
程清婉泛起一个笑:“竟还有宋大人的不会的。”冷冷说完,才走远了。
唐姻这时也为宋昕选好了鱼竿,一回头发现程家姐姐的人影已经不见。
“程姐姐呢?”
“她钓鱼去了。”
唐姻将鱼竿递给宋昕过去:“表叔,那我们去哪儿钓?”唐姻问,“表叔可知道庄子里那处水域游鱼活跃的?”
宋昕接过鱼竿,修长的食指抬起,朝某个方向轻轻一点:“的确有一处,那儿。”
唐姻顺着指点看过去,一座孤岛浮在太湖平静无澜的水面上。自高处的远山上看宛如一片漂在湖中的落叶。小岛不大,岛上修有水榭,长廊漫漫,宛如叶片的筋脉。
“那是叶岛,我儿时十分喜欢去岛上游玩,每至傍晚,落霞孤鹜、秋水长天,景色极美。”宋昕转过头,几点水面的粼粼碎于眼中:“去叶岛吧,那处游鱼最多。”
唐姻垫起脚尖,用手支出个凉棚看过去。叶岛虽说不算远但也不近,去是可以去,只是他们该如何过去?
就看宋昕下行几步,拨开接天的莲叶,一叶木褐小舟现与眼前。
“上船,我带你过去。”
唐姻最爱的便是水了,游水、划船、钓鱼,每一个都与水相关。竟不想今日还能借上这光,痛快地抱着鱼具上了小船。
日暖风和,宋昕划着船桨,小舟撑开碧荷,朝叶岛去了。
小舟之上,唐姻垂着头正兴冲冲地往湖水里看,越靠近叶岛果然游鱼越多,大大小小的鱼儿穿梭船底十分有趣。
“你很开心?”宋昕问。
唐姻点点头,先是夸了叶岛一通,随后小声道:“而且,那是表叔儿时常去的岛,我很想看看。”
唐姻穿着一身淡淡的浅霞色,在大片大片碧荷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清艳。十七岁的少女宛如盛放的芙蓉,鲜艳、清纯、活力,又充满别致的青涩的诱惑,令人想将其摘下、私藏、占有。
而宋昕更多的是,想将少女的这份灵动与天真好好保护起来。
大概半个时辰,两人划到了岸边,宋昕将小舟靠岸,率先下船上岸,站稳了伸手握住唐姻细细的手腕,将人稳稳拉到岸上。
叶岛的水榭尽头有一处钓鱼台,唐姻到了钓鱼台后便匆匆架起鱼竿。
小姑娘的动作十分麻利,看来的确是对钓鱼很擅长。宋昕坐在水榭的木质长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唐姻回过头:“表叔,您不钓鱼么?”
宋昕慢条斯理地挽着袖角,露出劲瘦的小臂和骨节凸起的手腕,随后起身,拿起鱼竿缓步走到唐姻身边。
刺目的阳光洒在男人的脸颊上,惹得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狭长的眸子带了几分慵懒,宋昕笑了笑:“我说过的,我不会钓鱼,四娘愿意教我吗?”
唐姻“呀”了声说,有些歉意地道:“……我给忘了。”她回过头将身后的小凳挪了挪,置于男人身后,“表叔,您坐,我这就教您。”
说到这个“教”字,唐姻怪心虚的,表叔堂堂探花郎,竟然要做她的“学生”了。
宋昕依言坐下,唐姻将轻轻俯下身,指了指宋昕的手:“表叔,钓竿不能这样握,若是鱼儿咬了钩会脱钩的。”她拿起自己那并鱼竿,小手轻轻握上去说,“得像我这样拿着才行。”
宋昕垂眸看了看唐姻的手势,随后模仿着变换了一下动作,不慌不忙地道:“这样么?”
唐姻看过去,发现宋昕握鱼竿的手法还是错的,摇头道:“不是的表叔,您的大拇指放在这儿。”说着,唐姻将握住鱼竿小手递到宋昕面前,小巧的大拇指还动了动给宋昕看。
宋昕勾起唇角,笑意极浅,浅到被今日的微风一吹就飘散的无所踪迹了。他修长的手指微微调整了一下动作,却看鱼竿“啪嗒”一下掉到地上去了。
宋昕眉头微皱,嗓音低沉了几分,夹杂了柔和的低笑:“四娘,抱歉……表叔是不是有些笨?看来今日的比赛,我们要输了。”
唐姻有些纳闷,三表叔这样心思玲珑的一个人怎么连握鱼竿的手势都学不会呢?她又前前后后做了几次示范,宋昕还是没有矫正过来握鱼竿的动作。
果然,有的人天生便擅长习文武墨而对享乐毫无天赋。
唐姻当然不会把想法说出来,反而更有耐心。
“表叔,没事的,钓鱼就是寻个开心,胜负什么的不必放在心里的。”
唐姻十分真挚,她谨慎、小心翼翼,斟酌着措辞,这不是因为她像过去一样害怕、敬畏宋昕,而是发自内心的担心,担心宋昕为此而感到自责。
宋昕第一次被人鼓励,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他活了二十有一,头遭感到被人仔细的“呵护”着,他一个大男人,难不成还会因为不会钓鱼而伤了自尊心么?
只是不得不说,这种感觉很好、非常好,他近乎贪婪的希望自己是真的不会钓鱼。
男人的眼眸深沉似海,波涛汹涌却被深深藏匿起来,表面只有平静,语气甚至有些可怜与少见的试探:“可是表叔不想你输,四娘,你亲自教我,可好?”
这个“亲自”是亲力亲为、身体力行,宋昕已经把手递过去,俨然任凭唐姻发落的模样。
唐姻动了动手指,又听到了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砰砰声。
她的小手轻轻捏了捏,随后将宋昕的手掌轻轻擎住。
方才被宋昕挽着的袖子松散开了,唐姻只能先帮他将袖口重新挽回去。一层一层、整整齐齐被折到手腕上三两寸,露出男人袖袍的内里上漂亮的文竹暗纹。
挽好衣袖,唐姻细嫩的指尖缓缓抚上宋昕的手背,一点点挪动宋昕手指、手掌的位置,将那个正确的动作摆了出来。
“这样、这样才是对的。”
由于种种原因,唐姻不止一次地触碰到过宋昕的身体。
奇怪的是,却还是轻易被男人手上的沁凉燎的火热,待动作摆好,忙把手收了回来,可指尖麻酥酥的感觉一丝一毫都未消散。
“多谢,四娘。”
少女呼吸如兰般轻柔,那点香气随着距离拉开渐渐消弭不见。
宋昕知道自己这般“不安好心”有些无耻,不是君子所为。但他却总是无法控制自己,迷失在令他上瘾的温柔中。
也许他从来不是君子,从来不是。
就在此时,唐姻架在一旁的鱼竿似乎有了响动,漂浮在水面上羽毛制的浮子上下动了动,是有鱼咬钩的迹象。
唐姻连忙转身控制住鱼竿。
“呀!好像是条大鱼!”
钓鱼往往是一种较量,鱼竿被水中游鱼挣得满弓如月,唐姻被游鱼扯得往前走了好几步,脚尖几乎要汲到岸边漾着的湖水。
熟悉的檀香自身后而来,一双结实而有力的臂膀将唐姻的腰身环绕起来,手臂贴着手臂,手掌包裹着手掌。
宋昕胸膛的体温透过衣衫,灼得唐姻的背脊一热。她瞧瞧回过头去,只有抬头才能看见男人的下巴。
宋昕是高高瘦瘦的,不过他的瘦并非弱不禁风、形销骨立,而是充满力量感的挺拔,唐姻闭了闭眼,身体紧绷起来,总觉着宋昕的怀抱好像一道锁链,将她牢牢禁锢住,连呼吸都是奢侈。
正此时,鱼儿被甩在岸上,用力翻了几个身,脱了力,嘴巴一张一合,与她像极。
唐姻惊奇地发现,宋昕几个动作便将那条活泼、不甘的大鱼钓了上来。
原来这就是天之骄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