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千户,好巧,竟在这儿遇到。”宋昕出言道。
李千户这才注意到宋昕,皱眉盯了一瞬,立刻朗声大笑起来:“原来是宋大人,好巧好巧!您怎么在这?也是替万岁爷办差来的?”
李千户十分敬重宋昕。
他见过宋昕在卫所时的比武,宋昕当时赢了他们指挥使,跟那些他想象中文文弱弱的绣花枕头不一样,他这种武夫对有真功夫的人,自然有好感。
宋昕颔首:“我岳母暂居煦园,李千户此番前来,不知为何?”
“啊?原来尊夫人母亲住这儿?她怎么住太子的园子啊?”李千户叹道:“那可真是不巧,我领了命,要我来查封煦园,说是万岁爷要彻查太子殿下的产业。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就只是办事儿的,查了园子就走了,只不过……”
李千户看向唐国公夫人:“万岁爷倒没说将人一起羁押了,您岳母,怕是没法儿住下去了。”李千户回头,朝封条努了努嘴:“你看,门都封上了。”
唐姻闻言心中慌乱起来,好端端的,万岁爷为何忽然查抄太子殿下的园子?
·
由于煦园被万岁爷查封,唐姻的母亲便被宋昕一道接到了宋府。
安定日子没过多久又遭了这档子事儿,唐国公夫人神色恹恹,到了宋府,宋昕便安排人伺候唐姻母亲歇息去了。
不多一会儿,太医院原院长张太医到了。
唐姻这些日子时常困倦,短短三日内又无故昏厥了两次,宋昕懂些医理,察觉出其中的不寻常。
本想着今日从煦园回来去张太医府上拜访的,不曾想煦园出了意外,这才派人去将年逾古稀的张太医请过府来。
张太医经验丰富,在宫内曾专为长公主保证康健,医术很有保障。老人家给唐姻号了脉,思索片刻,给出了“厥证”的定论。
“尊夫人先后两次突然昏倒,不省人事,脉象上也显示的是厥证。情志内伤、体虚劳倦、亡血失津、饮食不节都会引发此病。(1)”张太医将手写的方子交给宋昕。“这是方子,尊夫人年轻,如无意外喝下几贴后便会痊愈,这段时日多多休养心神,切记不可再劳累。”
宋昕恭敬谢接过方子,郑重谢过了老人家。
可才将张太医送出府,宫里便来了消息,要宋昕进宫面圣。
他将药房交给管家,要老管家亲自去抓药,随后又对唐姻嘱咐了一遍张太医的话。
“张太医所说的,姻姻都听到了。”宋昕将唐姻按回到美人榻上,“府里那些账册不许再看了,有什么事交由旁人去办,嗯?”
“看账册都不行?”唐姻耷拉着脑袋,“看账册也不费什么力的。”
唐姻还是很想看看府里的账目的,她才嫁过来,显得像个闲人,自己心里不舒坦。况且,这两次晕倒她并未觉着对身子有什么影响。
她听张太医说了,厥证除了会忽然昏厥外,也伴有头痛、四肢逆冷的症状,她除了有些困倦外,这些症状她都不曾有,应该不严重。
正如张太医所说,她年轻,休养数日也该好了。
只是这个休养……也不至于成日闲着无所事事,连看账册都看不了。
宋昕识破了唐姻的小心思,不赞同道:“忘了张太医如何说的了?体虚劳倦,也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他点了点唐姻的小脑袋瓜,“这里也是,不许再劳心费神了。”
“那我陪母亲去吧,今日煦园出了事,我瞧母亲心情也不大好。”宋昕要进宫去了,唐姻不想宋昕担心,只好答应下来。
宋昕点点头。
他能理解的,唐国公夫人多半是在担忧唐二姑娘,墙倒众人推的道理没有人能比唐国公一家更能体会其中滋味。
假设太子一旦出了什么事儿,唐二姑娘很有可能会被牵扯出来,那么唐二姑娘的假死极有可能变成真死。
欺君罔上,那可是杀头的重罪。太子包庇唐二姑娘为其脱罪,也要背负一个色令智昏的罪名。
宋昕揽过小姑娘的肩膀,“去吧,告诉岳母不必忧心。你二姐姐被殿下送到了太子太傅家,如今是太子太傅名义上的女儿。太子太傅是殿下的授业恩师,此人信得过,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听宋昕这样说,唐姻也放心了不少。
宋昕进宫去了,她随后去了母亲那边。
她将宋昕的话转述给了母亲,唐国公夫人的愁眉才舒展消散,却还是忍不住感叹:“你二姐姐……实在命苦。”随后牵起唐姻的手:“姻儿,方才张太医给你瞧过脉了?如何说的?”
唐姻宽慰母亲道:“没什么,就是这段时日累的,才屡屡觉着疲倦,张太医开了方子,说女儿年轻,喝上几副便好了。”
“那便好。”
唐姻陪母亲闲聊到了日暮时分,用了晚膳后,宋昕尚未归来。
这次的事是京师内的大震动,宋昕一时半会儿无法离宫也是正常。
亥时三刻,小婢女端着熬制好的汤药敲门进了屋,唐姻已经靠在床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夫人,张太医嘱咐过,这汤药需趁热喝,否则会影响药效的。”
唐姻点点头接过来,正要喝,小婢女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她摊开在唐姻面前的矮几上,喜滋滋地道:“对了,大人特地嘱咐奴婢,说夫人怕苦,夫人喝了药后必须要吃上几颗甜蜜饯儿!”
油纸上的甜蜜饯在红烛的映照下明亮又晶莹,覆上了一层暖色,比以往更让人有食欲。
“是他特地嘱咐的?”唐姻从榻上直了直身子。
“可不嘛!”小婢女道:“我听厨房的师傅说了,大人向来不喜甜食,所以府里从来不备有这些食物,这包甜蜜饯儿还是宋大人今日派信鸿小哥特地去铺子里给您买的呢,就是怕夫人喝了药觉着苦。”
小婢女是唐姻嫁进来宋府后,宋昕才安排进府里来的,叫做吉祥。先前府里的下人多是男子,有了唐姻这样一个女主人诸多事情都不便利,这才安排了几个像吉祥这样小婢女进府里做差事。
吉祥说起宋昕的时候,也不免好奇、兴奋。
她在上一户做工的时候 ,曾听那家的小姐说过,宋大人家世显赫,本人不仅有学识,相貌也十分出众,而那冷清矜贵的淡漠性子越发蒙上了一层诱人的神秘感。
这份清冷的神秘感反而令那些姑娘们喜欢。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吉祥发现宋大人了不同的一面。
没想到宋大人对新夫人简直就是体贴入微,在府里的时候从来都是大人围着夫人转,和她想象中无欲无求、对女子淡漠的内阁大学士截然不同。
“夫人,大人对您可真好呀!我先前伺候过别家的夫人,那些男主人可比宋大人差得远了!”
唐姻脸红了红,将药碗中的药汁喝尽,放在一旁,随后抓其一粒甜蜜饯儿放在嘴里。
“可是京味斋的?”
“夫人舌头真灵,正是。”
丝丝的沁甜驱散了口中的苦涩,唐姻很喜欢吃京味斋的甜蜜饯儿,只是随口说过一嘴,不想宋昕记住了。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唐姻又吃了几颗,随后将剩下的包好,让吉祥找个罐子好好封存起来。
唐姻要睡了,吉祥领命,临出门的时候正打算替唐姻吹熄蜡烛,唐姻却叫住了她。
“等等,蜡烛不用灭了。”
“不用吗?”吉祥问:“大人不是说要夫人好好仔细身子,好生歇息吗?这蜡烛点着怪亮的,夫人会不会睡不好觉呀?”
“没事的。”
夜色已凉,重阳后的夜风已经有了浓浓的寒意,唐姻起身,披上一件绣着莲花纹的薄氅走到了放门口。
更深露重,一轮明月掩藏在乌云之后,天色并不明晰。
唐姻道:“为他留盏灯吧。”
吉祥这才意识到,难怪宋大人那样疼爱夫人,夫人也着实找人怜爱。不仅惦记着宋大人,对他们下人讲话也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的,遇见不懂的,甚至还会虚心的请教他们。
她送唐姻回了屋子,替唐姻轻轻合上房门。
宋大人和夫人那么般配,还都是那么好的人,只希望一切顺顺利利的才是!
张太医的方子静心凝神,着实有效,唐姻躺回床榻上很快就睡着了,直到身边有了动静,她才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的烛光已被人熄灭了,熟悉的檀香味萦绕而来。
宋昕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1)来自某度查询
第63章 出京
◎我也舍不得。◎
“几时了?”唐姻问。
刚脱了官袍的宋昕回首, 月色里,唐姻已经坐起了身子,一手撩开了床幔, 黑夜中那双眼睛比月色还要明亮。
“吵醒你了, 姻姻。”宋昕的声音很轻,他深夜归来,远远便看见卧房内的烛光,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他留一盏灯,那种感觉很奇妙,暖洋洋的, 似乎照进了他的心里。
“没有。”因为刚睡醒, 唐姻的声音还有点鼻音, 喉咙里淡淡的哑。
她将床幔挂好, 旋即起身, 打算再去点燃红烛,宋昕却率先一步拦住了唐姻, 上了床榻,将小姑娘抱住,揉进了怀里。
“唔, 您不洗洗吗?我命人端些热水过来。”宋昕向来爱干净,大概没有不清洗就躺在床榻上睡觉的时候。
“怎么?姻姻嫌弃我了。”宋昕却捉起了唐姻的一只小手,拿起唐姻的指头沿着自己的发际线摸了摸。
潮呼呼的,有点儿冰凉的水渍。
“您洗过了?”唐姻惊诧道。
“怕吵了你,在偏房洗过回来的。”
早些时候甜蜜饯儿的甜味似乎回甘在心头:“京味斋的甜蜜饯儿我吃过了,很甜。对了, 今日进宫, 一切还顺利吧?”
唐姻虽然嘴上没说, 这一日可都担心着呢。宋昕与太子关系走得近,她一会儿担心姐姐,一会担心万岁爷会不会迁怒宋昕。
多亏了张太医安神静气的汤药,否则,她大概是睡不着的。
“一切顺利的,只是日常的朝政。”宋昕脸色微变,眼底蒙上寒霜,却被浓浓的夜色遮过,他吻住了唐姻额边的发丝,语气缱绻:“很晚了,姻姻快睡,好不好。”
“嗯。表叔……不对不对,夫君,你也快睡吧。”唐姻也着实困了,听宋昕这样说先前的担忧才烟消云散,把头往男人的胸口埋了埋。
这一声“夫君”宋昕嘴角上扬,可他心头的那根弦却依旧绷紧着。
就在今晚。
太子,被万岁爷禁足了。
太子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朝廷上下诸多大臣联合上书,弹劾太子的折子堆积了半人高。
皇帝震怒,当即下令查封了太子相关的一切资产,与此同时,太子被禁足太子府之内,不得出半步。
宋昕是眼看着太子从他面前被押走的,万岁爷的盛怒之下,他连劝说都无从劝起。皇后得知消息,在万岁爷的养心殿外跪了一夜都未曾得皇帝召见。
静湖之下的暗涌终于浮出表面,京师城似乎要变天了。
第二日一早。
九月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一场秋雨一场寒,京师宋府小花园内的万紫千红被这一场秋雨浇得零落成泥,显露出淡淡的衰败之象。
“今日回来用膳吗?”唐姻为宋昕系好腰带,两只小手比了比宋昕的腰:“这些日子……你都瘦了。”
太子被万岁爷禁足这样大的事,唐姻自然也知道了,可万岁爷偏偏把调查太子谋反的事情交给了与太子亲近的宋昕,唐姻总有些担心。
“回来。”宋昕揉了揉唐姻的头,“今日是去太子府例行问话,问完了便能回来。”
唐姻脸上却愁容不减。
宋昕捧住了小姑娘的脸,知晓唐姻的心思:“在担心你父亲?”
“是,我怕他的案子……”
万岁爷要陪福安长公主去京郊外的灵谷禅寺去礼佛静心,无暇估计他父亲翻案之事,竟将案子的处置之权交给了十一皇子。
这不是羊入虎口么。
万岁爷信任十一皇子,唐姻终不相信十一皇子能作出养私兵敛财的事。她父亲本就是十一皇子想要的灭口顶罪之人,她自然担心又害怕。
“别想太多。”宋昕道:“万岁爷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仔细想想,太子殿下已经呈给万岁爷证明你父亲清白的证据,以及十一殿下关于江南弊政案的诸多疑点了,十一殿下就算真的想动你父亲,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冒险动手,惹万岁怀疑。”
皇帝这样做,不仅是保护了唐国公,也是在提点十一皇子。
“是我过分担心,关心则乱了。”唐姻想了想,便明白了宋昕的话,“所以说,万岁爷如此做,我父亲反而安全?”
“正是。”
每年这个时候,万岁爷都要雷打不动地陪福安长公主去灵谷禅寺,今年也不例外。
万岁爷不在京城,却多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十一皇子,这样做反而牵制了他。
帝王之心,总是难以猜测的。
宋昕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早去早回。”
唐姻递给宋昕一把油纸伞,宋昕将伞在头顶撑开,一抹天青遮过潇潇风雨。
马车早就等在府门口了,唐姻看着宋昕上了马车,消失在细密的银丝里。
宋昕到太子府的时候雨还没停,朱砂红墙被雨水淋湿徒增了一抹肃穆。
太子府大门紧闭,府门处守着万岁亲自指派的侍卫。
侍卫见了来人,认出是宋昕,知道宋昕是来找太子例行问话的,朝宋昕拱了拱手,放他进去了。
一入了太子府,太子身边的大太监梅公公便迎了过来。
他含笑躬身,揖了揖手:“宋大人来了,殿下等您好久了,要与您品茶呢。前些日子南直进贡些上好的太平猴魁,早就煮上了,时候煮久了,殿下怕将茶煮老,急着呢。”
“多谢梅公公。”
宋昕跟他一并往里走。太子府内一切如常,除了下人们的脸色比往常肃穆些外,倒不见别的什么不同。
拐过几道游廊,豁然开朗,宋昕来到了太子府后院的人工湖。湖心有亭,被一道拱桥连接至岸边。
雨丝斜斜坠下,被隔绝在亭外。
慕桢正坐在湖心亭内品茶,一抬头便看见了远处的来人,慢慢放下茶盏,轻轻朝宋昕招了招手。
宋昕皱眉,还有心思品茶,如此闲情雅致的模样,真看不出是被皇帝禁足的模样。
他踩着拱桥步入湖心亭内。慕桢做了个请的手势,宋昕收了伞,坐在了太子对面。
雨点子坠在湖面上周遭一片窣窣声响,慕桢看了梅公公一眼,梅公公心领神会,领人退下去了。
宋昕从怀里掏出了一页纸,其上是今日需要问慕桢的一些问题。
慕桢乃太子,身份特殊,询问自然不能与平常人同之,两个都是明白人,慕桢的视线从茶盏移到纸上,略略一扫,便心领神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