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男子的袍角拂过,漾过极小波澜,他无声无息地看向玉姝。
从德以为裴如青要问些什么,张了张嘴欲说几句,“裴——”
只一个字尚未落下,裴如青只淡淡瞥过二人的脸,而后转身再度陷入浓夜中,一步步走回他来时的宫殿。
庭院恢复沉静。
“裴郎君性子一贯冷淡。”从德瞥过玉姝黯下的目光,旋即解释道。
玉姝颔首,又随着从德行了一段路,总算到了一处侧殿。
烛灯从四面八方被人点燃,玉姝展目看向殿内陈设,大片暗色布置,透着一股冷肃庄重。
沉重而压抑。
从德将烛灯点燃后,朝她揖礼,“娘子可先落座歇着,安排的宫婢与娘子原先的贴身婢女就在赶来路上,应当快到了。”
“劳烦公公了。”玉姝微微莞尔。
二人话音放落,殿门外便已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
火光摇曳,窗牖将一排人影勾勒,玉姝侧首看去,一眼便已认出人影中的绿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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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及至夜中,玉姝才得以歇下,宫婢们纷纷退至屋外后,内殿便只剩下主仆二人。
月色如华,从菱窗漫入,女郎一袭锦纱薄衣坐于榻沿,乌发迤逦而垂,落在她莹白肤上,清眸在光芒下潋滟无比,眼尾轻抬,清而媚,娇而怜。
她抬手拉过绿芙的手,眸色紧张问她:“今夜可有伤着?”
分离数个时辰,直至现在,她才能握住绿芙的手仔细问她。
绿芙摇头,安抚地回握住玉姝手背,“少主别担心,奴婢没事的,倒是少主脖间怎的落了这般重的伤?”
提及这道划伤,玉姝脑中一闪而过那幕画面……
难以让人忽视的那道炙热触感,缠绕在她侧颊的浓重呼吸,还有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
思及此,玉姝面颊一热,抬手捂住自己脖间伤痕,轻摇着头,虚声答:“无碍,已上过药了。”
无碍,那只是上药罢了。
最后一盏烛灯熄灭,窗外月上中天,浓云盖住闪烁星辰,独留一轮镰月挂在浓浓天幕。
月光缓缓镀过飞檐翘角,爬上正殿窗牖,与昏黄灯盏融合。
夤夜时分,殿门随着料峭寒风打开,一道月色长影从曲廊处走来,驻守在殿门的将士见来人纷纷躬身行礼,男子抬目掠过他们,径直踏入殿内。
“听闻你从河西回来了。”
主位上的男人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淡淡睨过殿门处长身玉立的月白身影。
霍铮立在下方,见裴如青迈步走上前,便朝侧退了稍许。
“廊州消息今夜便至,你何必着急一时,都病了还要逞能出来吹风。”萧淮止长眉一折,扫过他苍白的脸。
裴如青喉间又生痒意,走至殿中,长袍掩唇咳嗽几声,缓了片刻,才抬眼含笑望向主位之人,挪揄道:
“今夜见侧殿竟有一姣美女郎,清则……你眼光不错。”
萧淮止瞬即目色转厉,嗓音冷凛:“闭嘴!”
见主子面色不虞,霍铮垂眼心中暗叹一声,又转眼看向裴如青,冷声提醒道:“裴先生分明知晓大将军不喜这样,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不喜又如何,咳……清则这般暴戾,才是他嘛。”
裴如青挑眉,正色道:“不过,他死了这么多年,霍铮你不会去掘人坟了吧?”
“裴先生别打趣我了。”霍铮蹙眉。
檐角上方忽而响起隼鸣之声,殿内三人纷纷掀眸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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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眸时,大片日光正从窗外泻入,几缕白光落在绢纱床幔前,一棱一棱探入帐内。
一声极轻的嘤咛在帐中响起,玉姝缓缓起身,帐外挂着一串银铃随之响起,绿芙与宫娥们从外将殿门推开,鱼贯而入。
妆奁、铜镜本是房中没有的,从德不知何时来的,吩咐了几名小内官从外将东西抬入,从始至终他们均是低垂着头,不敢张望。
玉姝本意觉得太过麻烦,想要推辞,但从德赶忙笑答:“玉娘子若是觉得太过麻烦便留下用吧,奴才们将东西搬出也要好些力气呢。”
话已至此,玉姝只得应下。
盥洗梳妆后,殿门又开,几名宫娥盛着叠放整齐的衣物款款走上前于玉姝跟前问安。
“给娘子问安,这些衣裳都是新裁的,大将军让奴婢们给娘子挑的最好的,您瞧瞧可有心仪的?”
为首的宫娥福身莞尔,一双水眸望向玉姝,盛满笑意,见玉姝不语,她又挥袖示意,另一名宫娥旋即端着一盘琳琅满目的金玉宝钗上前。
“还有这些珠宝钗寰,都是大将军吩咐的,娘子尽可挑选。”
玉姝垂睫盯着眼前珠光粼粼,默了默,才低声道谢。
妆扮更衣后,辰时已至,玉姝在房内简单用过一盏白玉粥,便由殿外候着的从德等人领着离开重华殿,穿过曲廊,绕过正殿,整座宫殿虽多了宫人驻守,却只能听见风声与虫鸣。
玉姝本想与萧淮止道别,但从德却说他并不在此。
他不在,那她便只能承下他的恩。
离开重华殿,早已备好的鸾轿停在夹道一侧,从德笑吟吟地躬身抬袖示意玉姝上轿,绿芙扶着她落座,而后紧紧随着抬轿的内官从这条夹道往外走。
宫中各处道路蜿蜒曲折,不知穿过了几道垂花门,绕过几条甬道,终是走出了内庭。
鸾轿摇摇而行,玉姝扶着镶金雕花椅背,沉静地望着前路。
最后一道门穿过便是前朝。
忽的,一侧传来几声呜咽,玉姝侧首看向那端,那是另一条夹道,展目而望那路窄而长,幽幽没入暗处,像是望不见尽头一般,莫名令人不寒而栗。
玉姝密睫翕张几番,正要收回目光,又听那夹道深处再度传来女子呜咽之声。
似痛吟,又似哀恸。
辨不清晰,却能嗅到痛苦。
紧随玉姝左侧而行的绿芙见她面色不对,仰头看她低声问:“少主,可是身子不适?”
思绪回笼,玉姝眸色聚集,垂眼看她,摇了摇头:“不是,我好像听见什么……”
方收回目光,蓦地,方才那条夹道一晃而过几名宫人,玉姝定睛一看,只见那几名宦官抬着盖上白布的担架从那头走过,玉姝心中微惊。
“昨夜长秋宫行刺你可晓得?”
“听闻那女刺客今晨便被那位活生生地用火钳烧死了,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你莫要胡说,我怎的听说是畏罪自尽呢?”
“大将军的手段,你怎会不知,前些时日还听闻他用热油将河西水贼烫穿喉咙,又以刀刃剜肉,听说骨头都喂给了军中猎犬……”
不知从何处传来几道议论声,为首的从德也听了完整,他朝后窥了一眼玉姝脸色,又掀目去寻那讲话之人。
绕过一圈,许是脚步声太大,惊得那两名讲话的宫婢慌乱地从一端跑出。
从德赶忙朝着那两人厉声道:“哪里来的贱婢!敢议论主子是非,信不信咱家撕烂你们的嘴,再抽筋拔骨,拿去做人彘!”
那两人跑得极快,饶是听见从德的话,也不敢停下,只给众人留下两抹淡绿色的影子。
从德见人跑了,指着那两道影子消失的夹道,又低声咒骂两句,而后转身看向玉姝,悻悻一笑解释道:“不晓得哪里来的贱婢,脏了娘子的耳,娘子勿要放在心上。”
宫中流言几分真假,玉姝心中清楚,只偶一想起方才那声诡异声响,玉姝清眸一敛,颔首不语。
宦官们抬着鸾轿行至前廷,一路走向宫门处,门前几列禁军驻守,门外一辆青蓬富丽的马车已然等候,崔二与玉氏仆从站于马车两侧,鸾轿停下,玉姝由绿芙掌着下轿。
住在宫中一夜,也是惊魂的一夜。
再见族人玉姝心中安了许多,崔二一行人见她无恙,松下一口气朝她揖拳行礼,玉姝在心中长舒一口气点头示意。
从德与禁军交涉完后,才走向玉姝,领着她踏出宫门。
走至玉氏马车前,玉姝转身欲同从德道别,却见从德从旁挥手,招来一批黑甲将士,玉姝红唇微张,眸色满是茫然。
“小温将军会护送娘子回别院。”
从德恭敬弯腰,朝她揖手。
玉姝一时错愕,她缓了一瞬,嗓音清冷:“也是大将军吩咐的?”
作者有话说:
姝姝:??好像和他也不熟哇?
第10章
◎他只想将她永久锁在身边。◎
【010】
从德敛目一笑,“是大将军的意思。”
稍顿,他又继续解释,“玉娘子在上京举目无亲,大将军说待娘子找到心仪居所再搬离别院不迟,且这些时日,大将军会居住在重华殿,娘子安心便是。”
是了,这番话昨夜他也曾说过。
倒真是为她思虑周全。
左右不给她留拒绝余地,玉姝抿唇,只得道谢:“劳烦公公替臣女转达谢意,这些时日承大司马太多恩情。”
她该好生思琢,如何报答他做的这些了。
如此才可不亏欠。
青色软帘被家仆掀开,玉姝提裙踩着软凳上了马车。
日影穿过宫墙,崔二拨转马头,马车辘辘驶离京阳宫。
从德见前方一行人已走远,这才折身从宫门处离去。
阳光镀上檐角,金色瓦片随着光影落下泛动灿光,墙头树影摇曳。
深深宫墙之下,立着三道人影。
“今日之事办得不错。”男人站在树影下,斑驳日光模糊了他的脸,只瞧得清他那一袭深蓝宫装。
淡绿裙子的两名宫婢弯眸浅笑,合手福礼,接过他递来的两袋沉甸甸的荷包,赶忙揣入袖中。
“谢过公公,日后还有用得上奴婢的,必当竭尽全力。”
宦官摆摆手,笑了笑低声骂道:“死丫头,赶紧走罢,仔细别让人瞧见了!”
-
出了最后一道宫门,马车没入闹市之中,软帘随着车身浮动,玉姝侧眸从罅隙中看见了帘外世界。
商铺、酒楼鳞次栉比,长街商贾云集,马车往前行至一处,便可见巷弄满是酒楼、肉铺,来往百姓更是比肩摩踵,可见上京繁华。
春雪落尽,晴日回暖。
街上的人自然也多了起来。
细缝中陡然掠过一道雄壮身影,黑甲披风,面容肃然,是那位温将军。
玉姝拂手将帘子合上,再瞧不见窗外风景,她闭上眼小憩,约莫一炷香后,马车缓缓停至别院门前。
见她入了府门,那位温将军便拨转马头,携着几名将士朝回离开。
玉姝回身望了一眼,身旁绿芙唤她,她才敛了目光提起长长的裙裾继续朝里走。穿过深长曲折的游廊,过了前厅与正院,才至玉姝暂居的照玉院。
入了院子,崔二与家仆按照从前在江左的习惯纷纷将院子看守牢固,绿芙与院中的婢女随着玉姝入屋内。
经历昨夜的折腾,玉姝有些头疼,方在黄花梨雕漆玫瑰软椅上坐定,闭上眼,脑中全是混乱纷杂的画面,她曲指扼了扼眼穴。
绿芙记挂着玉姝脖间伤痕,入了屋子便从妆镜台前的锦盒中去取白玉膏。
玉姝随后斜倚着软椅,冰冰凉凉的膏体在她脖间融开,绿芙擦药的力度很轻不似那人,掌心摁在她的脖间险些让她出不了气。
又想到了此处……
她双颊蓦地发烫,圆润小巧的耳垂也泛起淡粉。
不知何时屋内点了沉香,海棠案上香炉冒着火星,几缕青烟绕着绢纱帘幔袅绕不绝。
玉姝伏在软椅上,云鬓软腰,几支珠寰坠于乌发间碰出玎珰响声,不知不觉间她已阖眼小憩,绿芙将瓷瓶搁于案几上,正欲俯身唤她,便瞧见她已睡沉过去。
她将一件狐裘为玉姝搭在肩上,而后将屋内帐幔放下,遮了大片天光,这才放轻脚步携着婢女们退去外屋。
午间日光正盛,有几束微光从窗牖细缝中漫入室内,昏暗交织,光影浮动,忽的,里间帘幔在空中飘浮。
吱——
一道极轻的推门声从帘后屏风处传来。
高大修挺的黑影将窗牖的几丝光束盖住,他背身笔直,立于那张玫瑰软椅处,一双冷邃的目直锐地将椅上沉睡的人囚于眼底。
漆黑眼瞳映着女郎雪颊如玉,便是沉睡时,弯眉下的浓睫孱颤,怜意布满眉眼间。
萧淮止沉默地凝着她,她的呼吸声极浅,嘴也小,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不停逡巡,落至那张狐裘包裹下的玲珑有致。
自昨夜她走后,他一夜未眠。
晨间忙完枢察院之事后,鬼使神差的,他竟还是来了杏水别院。
想见她一面,竟还走得暗道。
转念一想,他费心多年,才引得猎物上钩,得以重逢。
思及此,萧淮止袍角迈动,走至她身前,而后在那张玫瑰椅前缓缓蹲下,修长分明的指从玄袍伸出,极轻极慢地,触碰到那张娇靥。
指尖游走,拂过她高挺精致的鼻,再覆上她白莹单薄的眼皮,盖住她的眼,那张泛红的樱唇便跃入他的眼底。
“睡得可真沉。”他低嗤一声,抬起另一只手探向那张饱满欲滴的唇。
指尖擦过她的唇瓣。
还不够,这样盖住她的眼,他便想要更多。
想看那张红唇含住他的指。
微凸的喉间上下滚动,眸中沉浪涌动,指尖触到一股湿润,贝齿被他轻易撬开,他浓眉折起。
眸底满是贪念,不断汲取。
沉香浮了满室,狐裘从女郎肩上滑落地面,轻衫罗裙,盖不住她身姿窈窕,萧淮止手中微顿,眸色幽沉掠过裙裾下的那双长腿。
脑中闪过春夜窥见的零星画面。
一双大掌放缓动作,一层层将掌下锦裾撩开,勾勒出女郎一双雪白细长的小腿。
那截白皙倏然被他一把握在掌心。
许是现实牵动了她的梦境,随即女子的细微呼吸,如春水波澜,一瞬勾着人的神思。
指尖微蜷,力度倏收。
玉姝两道黛眉蹙紧,睫羽颤得厉害,萧淮止唇边扯出一个恶劣的笑,转瞬即逝。
“这般都不醒吗?”他沉声看她,低声轻叹,又说:“孤点了神息香,不醒亦是正常。”
指腹在雪肤上摩挲,他俯首离她更近,声息与之交缠。
“多希望你记得,但你又要怪孤。”
似苦恼般,他蹙起浓眉无奈一笑,黑眸幽邃,深不见底。
他的目光像是一把利刃,紧紧的,分毫不让的,锢住她,指尖拂过她小巧的下巴,倏地,他收紧力度,将她攫住。
他又想,怪便怪罢。他只想将她永久锁在身边,让她依附于他,那双水眸只能看他一人,那张唇只能含住他的,她身上每一寸,每一缕都只能是他的,旁人谁敢多看一眼,他便剜掉那人双目,折断那人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