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留着这个苏姑娘,她的态度很有意思。正好他现在最缺的就是乐子,最多的就是时间。
苏照歌道:“小女子有个困惑,想请侯爷解答。”
我还没有问你,你倒要来问我事情?叶轻舟闻言奇道:“哦?我可是个最坦诚不过的人,苏姑娘有什么疑惑的?”
苏照歌道:“侯爷一掷千金,包下了身为清倌人的我。要说是因为喜欢舞乐,可自从侯爷包下我后就再也没来看过我跳舞;要说是因为男女之欢,侯爷却也不贪图我身子。花那么大价钱,只买一个女子在一旁晾着,一眼也不来看。我不明白。”
“原来是这个。”叶轻舟挑挑眉,道:“这也没什么好困惑的,姑娘与我旧人同名,所以我那天见姑娘不愿便一时起意压了你的花牌,并不是对你有什么图谋。”
虽然之前也有些猜测,但真正听他自己讲出来,心内却还是狠狠一酸。
十年了,你还记得当年的良安郡主,还能为了她「临时起意」。
“原来如此,怪不得侯爷一直不叫我名字。”苏照歌突然道:“与侯夫人同名,我该避讳的,侯爷想要我改掉吗?”
叶轻舟一哂:“改什么改,她是她你是你,你自己的名字,哪有我胡乱改的道理。天下同名者甚众,挨个揪着去改,我要不要过日子了。”
苏照歌心里一动过。
叶轻舟想他和照歌都不会在意这种事,他十年间时常思索小郡主当年的为人,她勇敢,温婉,坚韧,仁慈和善,身居高位下嫁于他,从不曾因身份对他有过一丝一毫的怠慢。哪怕抛开夫妻情意,他钦佩小郡主的为人。
所以想尽量成为她那样的人,哪怕生死相隔,也离她再近一些。
身份,世家,权力都是外物。他在尝试只作为叶轻舟去与别人相交,就像照歌当年那样,只作为岳照歌来努力爱他。
这一夜叶轻舟睡在流风回雪楼,夜太深了,再回哪里都不方便。苏照歌给他找了个空房间,在门口静等着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后才转身离开。
真是意料不到,夜半刺杀回来还能碰上叶轻舟,他倒是可以睡了,她还得去回话。
苏照歌推开兰姨卧房的门,进到内室,兰姨夜半也仍旧是华服严妆,端坐在案几边上。坐在她对面的女人却衣衫朴素,神情瑟缩,眉目却秀丽,裙摆上还打着几个补丁。
苏照歌进门,半跪在案几之外,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起来的小物件,放在了自己面前:“吏部员外郎赵明已死,这是我从他书房案几上得到的东西。”
那衣衫朴素的女人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开始就有点坐不住,见她把那小物件拿出来时一下子扑下来,层层翻开,里面是个翠色斑驳的玉扳指。
真的是品质很不好的玉扳指。叶轻舟喜欢戴翡翠扳指,因此苏照歌拿走的时候端详了一下,觉得这一个也就是京城地摊一吊钱三个的货色。
女人颤抖着握住那玉扳指,热泪顺着脸庞流淌下来:“我家乡那边说带着家人的配饰,远行人就会获得保佑,平平安安的……所以我当年辛苦做工了三个月,几乎熬瞎了两只眼睛,才挣得二钱银子,买了这个扳指给他。我告诉他,你在京城要好好用功,我在家里等他,这个扳指在他身边,就是我在他身边。”
兰姨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苏照歌一向不爱在这种时候说话,仍旧沉默。
两钱——真黑啊。这样的玉扳指,哪里值得这许多辛苦。
“可他却再没回来过……不仅没有回来,还要派人回来把我沉塘——就因为他要娶那个高官家的女儿,怕我纠缠!”女人嚎啕大哭,把扳指愤恨地摔到地上,扳指滴溜溜滚了两圈,竟然分毫未损,女人转头开始在屋子里寻找,看样子是想找个什么东西来把它砸碎:“我也是有骨气的女子!不想要我,一纸休书,我绝不找他!夫妻一场,何必一定要害我性命!”
她转了两圈也没找到这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可以砸碎玉扳指,又伏倒在那玉扳指前痛哭,几乎直不起来身子。苏照歌看了她一眼,默默伸手,用了点内力,把那玉扳指化为碎粉了。
女子眼睁睁看着那玉戒指变成一摊玉粉,哭声渐渐小了。
“五百两杀一个吏部员外郎,这价位是低了的。”兰姨看她哭的差不多了,便把茶杯放下,公事公办道:“但看你辗转求到流风回雪楼不易,我到底没有袖手旁观,还派出了我楼里身手最好的杀手帮你复仇。现在该是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了。除了这五百两,你此生是流风回雪楼的人,要听我的命令做事,为流风回雪楼探取情报。”
女子嗓子已经哑了,闻言点点头,示意自己守诺。兰姨又拿出一个锦盒来打开,里面是一丸漆黑的药丸:“这是我流风回雪楼特质的剧毒,名字平常,就叫「守忠」。服下此毒后需要每月按时服用解药,否则你会感受到生不如死般的痛苦,相信我,世上绝不会有任何一种酷刑要比它更难熬。「守忠」发作三次致命,也就是说你有两次犯错而被原谅的资格。”
女子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一出,看着那毒药明显有些瑟缩。
兰姨没管她的挣扎,只是又拿出了另一个锦盒:“照歌你此次辛苦了,这是这个月的解药。”
苏照歌没兴趣管这女人到底会不会成为流风回雪楼的人,见兰姨终于把这个月的解药发下来了,上前领完,一口吞下。女子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表情复杂,显然还在纠结之中。
兰姨拍了拍苏照歌的脸,姿态很轻忽,笑道:“但只要你不犯错,楼里是不苛待下人的。守忠前两次发作也毫无后遗症,你看这位苏姑娘,就是已经发作过一次,这不是也好好的么?”
苏照歌很烦兰姨拍她脸的这个动作,但却也扯出个笑来,知道这是要她抬一句,笑道:“……只要听话,什么事都不会有。”
抬完这一句,她赶紧找了个由头告退——就说叶轻舟等着她侍寝得了,她才不想在这里看兰姨招新,如果等会招新失败,这女人也活不成,她在那的话兰姨就得让她动手。
兰姨万万不想得罪长宁候,果然就把她放了。
只是既然用了这个借口,她今晚就不得不和叶轻舟睡在一个屋子里了,早知道刚才就直接把叶轻舟安排到她房间里,何必折腾。苏照歌推开叶轻舟房间的门,轻手轻脚地迈了进去。
叶轻舟武艺精绝,睡榻之侧有人近身绝对会察觉。苏照歌本来还想去看看叶轻舟,结果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这一茬,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去外间的贵妃榻上将就一夜。
这时辰太静了,她突然听到了不安稳,急促的呼吸声。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这声音自然是从叶轻舟那发出来的。苏照歌疑惑转头,静静听,听得那声音越来越急促,甚至漫出了隐隐的□□声,好像那个人正在做一场很恐怖的噩梦,他陷入其中,无法醒来。
苏照歌站在房间内正中听着叶轻舟这点不为人知的,痛苦的动静,想叶轻舟真是她命中注定的冤家。她无可奈何,走到叶轻舟床前,想把陷入噩梦的长宁候叫起来醒醒盹,没想到她刻意放大的脚步声都未能惊醒叶轻舟,她都掀开床帐了,长宁候一丝半点要醒的意思都没有。满头冷汗,不知沉浸在一个什么样的噩梦中。
就这警觉性,怎么在关外活下来的?
她刚想伸手推醒他,却没成想叶轻舟虽然人不清醒,身手却还利索,一把抓住了她探过去的手,力道如同铁钳。
苏照歌轻声唤:“……侯爷?”
叶轻舟并未醒来,只是握着她的手腕,呼吸却慢慢平稳下来了,呢喃了一声:“……”
这是说了句什么。
苏照歌离得近了点,想听一听这混世的长宁候到底梦到了什么才在睡梦中这样一副没出息的样子,下一秒听清了叶轻舟的梦呓,却浑身一僵。
“……照歌。”
这是她第一次在叶轻舟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第22章
他又梦到自己在那个马车上了。
这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回到这个梦境里来,次数多到他已经完全能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可即使如此,他现在站在这扇马车门前,怀中那种抱着尸体的冰冷感也挥之不去,哪怕他现在还没有推开那扇门,照歌还没有摔在他怀里。
关外十年,梦到你的时候已经很少了。我听人说梦到过世的人那是她在给你托梦,这么说难道你是想我了吗?可你又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只给我看这一幕,吝啬极了。
又或者你其实是怪我也说不定。我没机会见到你最后一面,所以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临终时在想什么。我没有去救你,是不是很恨我?
他伸手推开马车门,等待着照歌——即使是冰冷的照歌再一次落进他怀里。
可这一次还没等他的手挨上门板,马车门轰然洞开,叶轻舟睁大了双眼,看到小郡主华服严妆,端端正正坐在里面。叶轻舟怔怔地,似乎不敢置信,向前走了一步。
岳照歌的眼睛里突然流淌出两行血泪,随即鼻孔,嘴唇,耳朵中都开始有血迹喷涌而出。她绣着云雾与桃花的裙子也逐渐被血一层一层泅上来,沾湿了整件衣裳。
他知道那衣裳下是怎样的伤口。隔着三步远,他怔怔地与七窍流血的活鬼似的岳照歌对视,举步向前,好像要走到她面前去。
“为什么……”空灵的女声响起来:“……不来救我?”
叶轻舟迈出的步子一停,生生顿在了马车外面。他干涩道:“对不起。”
女声并不要求她回答,七窍流血的岳照歌表情空洞,逐渐狰狞起来,还是重复那个问题,又有更多相同的声音响起来了,像是有一百个岳照歌在同时哀哀哭泣:“为什么不来救我?”
叶轻舟眼眶红了:“这是自那之后你第一次……和我说话。”
他们鸡同鸭讲,七窍流血的岳照歌七扭八歪地站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一把刀,跌跌撞撞向他走,叶轻舟毫不反抗,张开手臂等着岳照歌拎刀撞进他怀里,反复将他一遍遍刺穿,每刺一刀那空灵女声便问一次:“为什么不来救我?”
叶轻舟紧紧拥着她,抚摸她的头发,轻声叫她的名字:“照歌。”
怀中女尸动作忽而一停,随即天光大亮,眼前被白光淹没。怀里的触感消失了。叶轻舟心头一紧,匆忙伸手一抓——
别走,照歌,哪怕恨我也不要走——
另一只手握上了他的手,温热鲜活的。白光散尽,眼前出现了当年的清宁轩,岳照歌一身家常裙子,松松挽着头发,正拉着他的手,疑惑歪头问道:“世子爷怎么了?”
叶轻舟鼻腔酸涩:“……”
“我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他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了,热泪滚滚而下:“我……”
岳照歌似乎被他吓到了,踌躇了一下,上前一步抱住了他,温热脸庞蹭在他耳边,很不好意思地说:“那我永远都原谅你,这样可以笑一笑了吗?”
“我知道你一定会这样说。”叶轻舟反手也拥住她,低低道:“所以我才不能原谅自己啊。”
一捧阳光落在他眼皮上,叶轻舟睁开双眼,先看到了一张银红色的床帐。
不是侯府,这里是……哦,对了,流风回雪楼。
他低头,又一愣。
不知怎么回事,那位苏姑娘昨夜睡在了他的床边,坐在地上,脸颊挨在他手边,而他死死握着她的手腕,不知道多久了。
叶轻舟触电一般放开她,苏照歌警觉性很高,有这点动静立刻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寻常人清晨初起时的懒倦,睁眼瞬间就已经全然清醒,见叶轻舟终于放开了她,便撤回手腕揉了揉。叶轻舟目光顺着她的动作落到她手腕上,发现那已经被自己掐青了。
叶轻舟:“……”
怎么会这样。
苏照歌道:“侯爷昨夜梦中惊悸,我见您似乎身边有人睡得安稳些,所以没走,侯爷恕罪。”
身边有人睡得安稳些?胡扯,回京后但凡有第二个喘气儿的在他屋子里他都睡不着,更别提在床边了!
可事实似乎不容争辩,人家姑娘手上印子还青着呢!
叶轻舟道:“……是我梦中唐突,苏姑娘别见怪才是。昨夜叨扰,又连累苏姑娘觉也没睡好,我回头定备礼赔罪。”
苏照歌一笑:“您言重,我白天没事就回去补觉了,倒是侯爷,今日可有什么安排吗?”
叶轻舟今天的安排是难得去了趟圣安司点卯。
圣安司是皇帝特设的鹰犬衙门,圣安二字取意“圣心安定”,职能很庞杂,是皇帝的袖中暗刀。
而叶轻舟虽然领了圣安寺提督的差事,但为人太懒散,左右圣安寺下面的都是能人异士,大多数时候遇事可以自己解决,惯得他这个当领头的简直连来都不想来。也好在皇帝励精图治,正是盛世太平的日子,圣安寺用武之地确实不大。
不过要是他想知道什么事情的时候,那圣安司就太方便了。
“昨夜有什么有名有姓的人物死了吗?”
叶轻舟回了趟圣安司点卯,顺手把正在整理案卷的一司长易听风拽了出来。
圣安司前身是当今潜邸时建立的暗卫机构,当今登基后转明,下设总共四司,一司掌探查搜集,二司掌缉拿捉人,三司掌刑狱,四司掌暗杀。每司又设司长,司长上设提督。
提督是叶轻舟,叶轻舟早年间辅佐三皇子就是皇家暗卫出身,都是老熟人了。
叶轻舟领着易听风又回了昨夜撞见黑衣人的地方,易听风左右看了一下地势,明白了叶轻舟在问什么,回道:“回侯爷的话,是今早来的消息,昨夜这附近确实发生了命案,是住通云端三街口的吏部员外郎赵明。”
叶轻舟挑了挑眉,重复了一遍:“员外郎,区区从五品,住上了通云端?这人怎么回事,讲讲。”
员外郎是个闲职,通常是各个世家如果有子弟不成器的,想花点钱捐个官,会选择此类,是个既没实权也没路子的位子。
而“通云端”就不同了。京城世家门阀府邸围绕皇城而建,集中在京城中心,离皇城越近的越尊贵,林林总总占满了三条街。
寻常官身,普通富贵住不上这三条街。非得是钟鸣鼎食,累世簪缨之家不可,所以这三条街早年被人戏称为“通云端”,后来先帝有一次偶然听说了这个叫法,觉得很有意思,御笔一挥亲改这三条街为“通云三道街”,真是掉片瓦能砸到三个世子六个侯爷,是京城最中心的所在。
长宁侯府就在通云二街上,而这个叫赵明的,区区从五品闲职,竟然能在通云端捞到块角落容身,虽然只是三街口,也足够令人惊诧了。
易听风合眼想了想,便道:“此人是贫苦出身,永乐二年赴京赶考,进前三甲。同年被定都侯长女看中,次年成婚,通云端的住处,是定都侯疼惜女儿,上下打点的。”
“永乐二年,定都侯长女是……二十四岁。此人性情骄纵易怒,是活活被父亲宠出来的,所以一直到这个岁数上都没嫁出去,选中贫苦出身好拿捏,这我能明白。”叶轻舟眉头一挑,好似在随意谈八卦,足下一点,上了房檐,易听风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