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侯爷这样的有情人,就算以前不懂,现在也该懂了。”苏照歌笑叹道:“不过侯爷真是巧思,赔罪都与众不同,以前其他人说要跟我赔罪,要么是金银玉石,要么是绫罗绸缎,叫我欣赏音乐的,真是独您一人。”
“我听出来了,苏姑娘这是骂我呢。”叶轻舟挑挑眉:“行,算我错。回头长宁侯府每季做衣裳,单给苏姑娘加四套,外加两套头面,照月送到流风回雪楼给苏姑娘添妆,这可行了吗?”
船行靠岸,叶轻舟先下了船,没有要扶苏照歌的意思。眼看着她站起来,正要往下走,叶轻舟足下用力,暗踹了船一脚。
小船当即摇晃起来,船家吓了一跳,摇晃了几下才站稳。苏照歌一惊下皱了皱眉,却没被妨碍,仍旧稳稳下了船。
叶轻舟揣着手:“苏姑娘好下盘。”
苏照歌心想,太缺德了,看来今晚这街不好逛,十年后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面上却还是柔柔弱弱:“我毕竟是个跳舞的人。”
舞姬的下盘能比常年跑船的船家下盘更稳?叶轻舟一哂:“行。”
他们下船这地方是夜市口,挨着一道桥,桥下已经有零碎的商贩摆摊了。
叶轻舟道:“这条街上鱼龙混杂,有眼力,能淘到好东西。苏姑娘尽管看,如果碰上什么合眼缘的,不必顾虑。”
苏照歌却没回话,叶轻舟回头一看,发现自己这番话白说,苏照歌没跟上来,此刻正拎着裙子蹲在桥根下一个算命摊子跟前和摊主聊天。
叶轻舟:“……”
江湖侠女,喜欢算命,行吧。
晚来风凉,他近来总觉得身上有点寒,揣着手走过去,发现算命摊子跟前有个小椅子,拽过来坐了,再抬头一看,不禁无言:“……”
什么算命摊主,面前这是个熟人,护国寺主持清远。清远粘了一头白发,又贴了两撇长须,穿道袍坐在摊子后,摊子上画着五行八卦阵。
好一个什么都会的和尚,你家佛祖知道你在这里讨生活吗?
叶轻舟和清远对视,清远眨了眨眼睛,叶轻舟完全没搞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这位公子与夫人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清远捋着长须道:“不知是想算些什么?”
叶轻舟眉毛登时一挑,心想这是要讨打吗?你不知道我媳妇是谁?
“您误会了,我与这位姑娘并不是夫妇。”叶轻舟揣着手,慢条斯理道:“姑娘家清誉重要,我的清誉也很重要,出家人,可得小心说话。”
清远叹口气:“这位公子是没慧根的人。”
叶轻舟心想回头就给护国寺的供奉砍四成。
苏照歌却心中一跳,与清远对视,清远的目光平稳,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她突然伸出手道:“那请大师给我算算。我算……我算将来。”
清远拿出一张纸来:“那请姑娘给我写一个字。”
苏照歌眉头一跳,心想叶轻舟就在身边,怎么写字,她的字是叶轻舟亲手教出来的,哪有认不出来的道理:“大师见谅,我不会写字。”
叶轻舟奇道:“苏姑娘通诗词歌赋,却不会写字吗?”
苏照歌稳稳道:“会看不会写,我那些微末功夫,不过是为了生计强学罢了。”
“罢了,不强求。”清远叹了口气,接过苏照歌的手,仔细打量,半刻后道:“姑娘有杀伐刀兵气。”
苏照歌问:“不吉么?”
“杀伐刀兵,凶。于旁人讲确实不吉,但姑娘命途多舛,却可以凭借这股凶勇,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清远松手,笑道:“虽然过程艰难,但终究得尝所愿。”
算完了苏照歌,他又把目光投向叶轻舟,叶轻舟揣着手,丝毫没有要算的意思,见他目光,懒洋洋道:“大师不必费心,我是未亡之人,余生一望到头,没什么可求,也没什么可算。”
未亡之人,通常是寡妇自称,有很重的丧气,说这个人虽然活着,但余生无望,只是还没死而已了。
而叶轻舟堂堂侯爵,有权势有财力,竟然丝毫不以为卑贱,坦然如此称呼自己。
苏照歌心头大震,蓦然回头看他,叶轻舟眉眼含笑,却不知是不是她心理作用,那眸光深处漠色沉沉,就好像他听曲儿调查锦衣夜行,这些闲情不过是盖在已灭之灯上的锦罩,看上去热热闹闹,其实灯已经冷下去很久了。
那是因为我吗?苏照歌出神一瞬,又想,不是。
叶轻舟自年少时就是很沉静的人,他贴心周到,心却很深,很难被接近,也很难被打动。天赐他这样一副揽情的好容色,他性情却清冷孤高,好像天生对爱没有渴求。
或许只是十年后,他也没办法爱上任何人,终于承认这种孤寂了吧。
“我今天刚开张,就碰上二位,可见是有缘,就当我买一送一吧。”清远笑道:“这位公子是……聪明人,这世上难有什么事能逃脱您的掌控,可您思虑太深,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许会走很多本不必走的弯路,或许会把自己逼到绝境里。但您命好,路遇贵人,所以总在绝处逢生。”
叶轻舟一哂:“我看我和贵人无缘。”
近些年盯上他的全是些变态。
“有缘即贵啊。”清远感叹道:“人活一生,短短数十载,能再次遇见,怎么能说是没有缘呢?”
第25章
和尚算命,满嘴不知道在扯些什么。
离了清远的算命摊子,两个人继续向夜市深处走去,叶轻舟没把清远的话放在心上——他对护国寺有心结,虽不至于讨厌他们,但也没什么好感,绝不想见与护国寺有关的任何人,每年的供奉都是捏着鼻子给。
可是护国寺做错了什么呢?长宁候不讲道理罢了。
听完了卦后这位苏姑娘便心事重重。清远算个命只要了两吊钱,叶轻舟确实是想买点什么东西以做赔罪,为了之前的失礼和马上要发生的失礼。可苏照歌跟在他身后,一直默默,并没有看这条集市上的任何东西。
叶轻舟叹了口气,道:“苏姑娘在想什么?”
他站住回身,人流汹涌,隔着三步路,看到满天的灯火映在苏照歌脸上,明明灭灭,苏照歌的神色深静,见他回身,一眼望住他,目光竟然很缱绻。
说来奇怪,夜市灯火昏暗,她的眼神也不明亮,叶轻舟却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昏暗灯光下映出的完完整整的自己。
苏照歌淡淡道:“我在想侯爷说自己是「未亡之人」。侯爷身份尊贵,年纪又不算大,权势地位都已尽在手中,何以说出暮气这样沉的话。”
“这有什么可想的?”叶轻舟揣着手道:“权势地位都是外物。我发妻过世多年,留我一个人在世上,自称未亡之人有什么奇怪的。”
苏照歌问道:“侯爷不曾续弦吗?”
“我曾向我妻子立誓,此生只有她一人,不会再有其他人了。”叶轻舟挑挑眉:“续什么弦?”
苏照歌说:“您方才说侯夫人已经过世多年了。”
叶轻舟轻轻笑了一声:“可我还活着。”
良久静默。
苏照歌认真看着叶轻舟,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叶轻舟穿浅色最好看,今天穿银白色,不爱把头发全梳上去,懒懒散散戴了个冠,披了一大半;身上的绣活儿都出自内庭绣娘之手,无一处不精致。他长得太好,到这个岁数,性情也活泼起来,有风度爱谈笑,每个神态都让人且爱且敬,且痴且怜。
就如同所有见过他的人要描述他时都要说他是生平仅见的漂亮,哪怕站在这样昏暗的集市里,每一寸他都在微微发着光。他这样年轻,大好人生尽在眼前,却认为自己已经是在等死了。
为了她。
“侯爷是我生平仅见的……有情人。”苏照歌道:“夫妻之恩,侯夫人对您有情,自然希望您好,哪怕她不在了,也希望您遇到更好的人,不要困守往事,大步向前走吧。”
叶轻舟一愣:“……”
“苏姑娘的想法倒是和她很像。”叶轻舟垂眸笑了笑:“不瞒苏姑娘,我虽然没机会见到她最后一面,心里总怕她怪我,可到底猜她也会这么想。”
而我终究也遇不到比她更好的人了。
“我有时爱与别人聊聊我妻子。”叶轻舟回身,苏照歌跟上他的步子,听叶轻舟闲散道:“苏姑娘不要见怪,我有时觉得女子活在世上不易,当年纵然她出身尊贵,到如今却已经没什么人记得她了,史书市井,哪里都不会有她的名字。如果连我都不再提了,世上还有什么能证明她活过呢?但今夜本是为了给苏姑娘赔罪而来,我这点家事没什么意思,逛了这么一大圈,苏姑娘可有什么东西看得上眼吗?”
苏照歌歪了歪头:“倒也没什么想要的。”
对她来说,有个与叶轻舟有关的物件就是牵情,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实在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在身边留这样的东西。
叶轻舟似乎觉得有点棘手,“啧”了一声。
“但我倒有个小请求,如果侯爷可以满足我这点心思,也可算作赔罪了。”
叶轻舟提了点兴趣:“哦?”
“自从家道中落,就很少有人再叫我的名字了,偶尔有人叫,也都是些□□熏心之辈,追名逐利之徒。偶尔想来,真是深觉世道寒凉。”苏照歌目光望向街角小孩燃起来的小烟花:“侯爷心思纯净,我想听侯爷叫我名字一声。”
叶轻舟年少时很注重待人的距离感,不管心里怎么想,言谈上半分不肯拉近距离,好像生怕叫得近就交了心。
而她那时也莫名其妙梗着一口气,一定想听这句话,一定不肯主动说,及至身死,竟没听到一句亲近话语,两人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远隔天堑。
静默只持续了两三秒,又好像持续了很多年,叶轻舟语意含笑,微微有些沉:“……照歌。”
或许名字真的是有魔力的两个字,两人面上都八分不动,心里同时一酸。
苏照歌侧头,刚想张嘴:“侯……侯爷小心!”
叶轻舟身后突然劈出一线雪亮刃光,所幸苏照歌眼尖,下意识伸手推了叶轻舟一把,刀刃擦着两人身体斩落。叶轻舟反应极快,当即足尖一拧踩住刀刃,回身一脚将来袭者踢了出去,撞翻了街边小贩的炒货摊。
他回手拉过苏照歌护在身后,来袭者不止一人,总共三个,皆身材魁梧高大,黑衣蒙面,看去不像是中原人。见出手的人被叶轻舟踹倒,另两个按刀不动,围着叶轻舟二人绕行,寻找破绽。
“实在是不好意思!”叶轻舟对着那仓皇逃窜的摊主高声道:“贵店今夜蒙受的损失——明日可上长宁候府索要赔偿!”
苏照歌被他护在身后,颤颤巍巍道:“侯爷,这些都是什么人……”
“苏姑娘好力气,方才推得我好疼。”叶轻舟紧紧盯着刺客,虽然丝毫不见紧张,语气却微微有些沉:“只是您这问题叫我怎么说呢,我仇家实在有点多。”
他目光落在刺客魁梧的肩颈上:“看身形像是关外人。”
"关外人":“……”
电光火石间苏照歌想到方才叶轻舟邀她出来时转扳指的动作——是叶轻舟自导自演设局试探吗?还是说真的是关外人寻仇来找……
集市出手,如果说是设局未免太大胆了。苏照歌心念急转,又听叶轻舟道:“闹市出手殃及百姓,苏姑娘抓好,咱们换个地方。”
苏照歌柔弱道:“或许侯爷可以放我自己逃命……”
叶轻舟却已经抓着她飞身上了房檐,那几个刺客紧随其后,叶轻舟认真道:“万万不可,他们已经见到苏姑娘与我同行,必然不会放过你的。”
苏照歌心下暗骂一句,身后那三个刺客却已经包抄了上来,身手皆不弱,似乎本来还忌惮叶轻舟身手精悍,可见他到底势单力薄,身边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当即三人合力,猛攻了上来。
这三人都用刀,叶轻舟确实功夫精绝,面对三人围攻,还能护着一个她,可到底吃力,每招都接得很险。
有点奇怪,叶轻舟不像是会妇人之仁的人,缠斗了这么久却一直周旋,不出杀招——刀光重重间苏照歌突然看到领头那人招数狠辣,一刀直向叶轻舟后背而来,叶轻舟正招架前面两人,没注意到这险而又险的一刀——
倘或这一刀劈实,可以将叶轻舟整个人劈成两半。苏照歌心中一片空白,霎时将所有考虑扔到了九霄云外,下意识出手,侧出一步挡在叶轻舟身后,替他挡住了这一招,又反手将那刺客甩了出去。
「铛」的一声,兵刃相撞的声音格外明显。苏照歌往后退了两步,与叶轻舟背靠背站在一起:“……”
叶轻舟语气中丝毫不见惊讶:“哟,苏姑娘好身手。”
苏照歌:“……”
“侯爷还是想想该怎么全身而退吧。”苏照歌松了松手腕,歪头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好像被摔蒙了,站起来后谨慎打量着她的蒙面大汉:“这个归我,那两个归你。”
既然已经出手就没必要再藏藏掖掖了,苏照歌缓缓压低身子,足下发力蹿了出去,身型如电,对面那大汉竟然没跟上她的速度,仓促间慌忙后退,到底没有她身法利落,被狠刮了一刀。
出手一招即见胜负,刺客眼见不敌,晃了她一招后转身便逃,苏照歌立刻想追,叶轻舟叫了一声“穷寇莫追!”想要来拦她,竟然没拦住。
刺客和苏照歌轻功都不弱,几息之间就绕过层层叠叠的檐角,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叶轻舟在屋顶上和那两个「关外人」周旋了一会儿,佯装与他们掉入了暗巷中。眼见四下无人,便各自停手。那两个关外人单膝跪下:“侯爷。”
“苏照歌身手太好,易听风未必能敌,你们去接应他,不必缠斗,能逃就好。”
跪在左侧的人道:“这女子功夫太好,我们未必能不露破绽。”
“无所谓。”叶轻舟道:“我想知道的事已经知道了。杀手手黑,你们保命就好。”
手下领命而去,叶轻舟靠在暗巷中,合眸静静等了两刻。
苏照歌那把刀是直刃,苗刀的样式,长度约是尺余,不长不短。她随身带刀,想必是习惯,之前几次见面,却没有一丝半点破绽。她到底把刀藏在哪里?
腿上,或者后背贴身。
两刻后他听到头顶瓦片轻响,叶轻舟睁眼,看到一个塞了棉花的小东西从天而降,砸在他脚边。
那是易容用的一种小东西,可以垫高人的肩膀,改变体型。叶轻舟垂眸向下一扫,看到那东西上一道凌厉刀痕,棉花乱飞,好在没有血迹。看上去像是出刀的人出招凌厉,但前面的人跑得更快,所以没伤及肌里,只刮掉了这东西。
叶轻舟抬头,看到苏照歌站在暗巷墙头,猩红色裙角在夜空中飞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哟。”叶轻舟笑起来,弯了弯眼睛,这个人笑起来真是好看的不得了:“照歌回来啦?”
“侯爷追根究底之心世所罕见,我是见识到了。”苏照歌心想一个人怎么能这么狡猾这么讨厌又这么让人恨不起来:“您的赔罪可真是让我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