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处事,讲究一个坦诚相见,我有心与苏姑娘结交,苏姑娘却藏着掖着,我听个曲儿都心惊胆战,放心不下呢。”叶轻舟笑眯眯道:“这下好多了,不如这样,苏姑娘有什么想问的大可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照歌把另一个垫肩的小东西照准叶轻舟的头砸了下去,没看砸没砸准,转头便离开了。
第26章
夜深,满室暗香浮动,天色浓黑,半点没有要亮的意思。
叶轻舟骤然睁开双眼,翻身下床,来不及穿鞋,赤脚奔到净房,干呕了两下便剧烈吐了起来,可他昨夜没吃什么东西,虽然胸膛剧烈起伏,却只吐出了一些酸水。
他内室不留伺候的人,又是深夜,因此吐了半刻也无人来问。等到终于平复下来后他靠坐在净房廊柱上,想站起来,竟然感觉腿有些软,使不上来力气,他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摸下来一手冷汗。
梦魇夜夜到访,每天都看到照歌满是血的脸,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难受。叶轻舟放弃了站起来的想法,闭上眼睛,知道自己这一夜是不用再睡了。
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人要见。或许是深夜又兼身体不适的缘故,叶轻舟回头望了望窗外浓郁得化不开的夜色,满心都是疲惫,心想圣安司也好江南也好,真是都没意思透了。半晌他踉踉跄跄站起来,站起来的瞬间却突然觉得胸中剧痛,还没反应过来便一口血狂喷而出,落了满地都是。
叶轻舟一愣:“……”
他好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抹了抹自己的唇角,抹出一手猩红,他看着手上的颜色,心头慢慢漫上一点凉意来。
幸好今夜老太医没有留在宫中当值,冬至半秒不敢耽误,连车都没叫老太医坐,一路打马把老太医带到长宁候府,险些颠碎老太医一把老骨头。
冬至这么着急,老太医也知道轻重,半句没抱怨,心里揣测着这叶轻舟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不会武,这辈子也没骑过快马,只得死死搂着冬至的腰,大声问:“你们侯爷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冬至音色沉沉:“侯爷夜半突然无故呕血,我出门时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
老太医心下一寒,心想别是中毒了,如果是来势这样汹汹的猛毒,等他到了说不定来不及了。
一路都心惊胆战,可等到了长宁候府的时候叶轻舟却没有如冬至说的一般意识不清醒躺在床上,而是围着披风坐在上首处,甚至吩咐人给他沏好了茶。
叶轻舟道:“漏夜前来辛苦,您先喝口茶暖暖吧。”
他面色苍白的像个鬼,额角还有冷汗,可嘴唇并不发黑发紫,不像是中毒了的样子,精神看上去也还好。老太医松了半口气:“侯爷您这时候还讲究什么啊,先来把脉。”
叶轻舟便伸手,老太医一搭,还没探脉息眉头先一皱,这手腕似乎比上次来时又窄了些,等到把脉时凝眉细探了一刻钟,脸色越来越凝重。叶轻舟倒不急,见他神色凝重似乎也不怎么害怕,并不发问。
“老朽学艺不精。”一刻后老太医收了手:“实在探不出侯爷脉象症结所在,侯爷没有中毒,没有生病,只是脉息微弱,却不知缘故。”
“脉息微弱?”叶轻舟道:“怎么讲,我近来夜夜梦魇,与这个有关系吗?”
“梦魇多是劳神,可不该影响脉象到如此程度。”老太医犹豫了一下,道:“侯爷最近可受过什么伤吗?”
前两天晚上让苏照歌刮了一刀,但那只是皮外伤,绝不至于叫他吐血……
叶轻舟道:“没有。”
“侯爷脉象奇异,我回去会再查阅古籍,看能否找到前人记录。”老太医一拜到底:“或许侯爷常年征战,旧伤反复也是有的。失眠多梦伤精神,侯爷思虑深重,都不是保养之法,还是得多多保重自身才是。”
旧伤反复……确实也有可能。叶轻舟思索了一下,他在关外征战十年,大伤小伤受遍,从军者老来伤病频发都是寻常。
可其他从军的人倒很少见他这个年岁上就旧伤爆发的,他虽然时常戏称自己是半老头子,可实际上他今年二十八岁,正是最身强体壮的时候。
真是奇怪,他那一口血来得吓人,甚至一时意识都不太清醒,可片刻后便慢慢回缓,现在头痛都消下去不少了。
折腾了半夜,竟是虚惊一场。
老太医开完方子便告辞,天已经蒙蒙亮了,叶轻舟不打算再睡,便起身收拾了自己,叫了车往圣安司去了。
圣安司不是个清闲衙门,叶轻舟五更天到,进门发现这么早的时辰,易听风正窝在一司里整理文卷,他八成昨夜就睡在这里,满头乱发,只穿了中衣,看上去很像一个疯子。
满圣安司只有他们两个最早到,叶轻舟探头,观察了一下易听风左右肩,发现确实没受伤。
易听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回头立刻就要站起来行礼,叶轻舟看着就觉得累:“昨天整理了一夜?什么要紧事值得连觉都不好好睡了。”
“我万万没想到区区一个青楼里,居然藏着这样厉害的人,如果不是侯爷探查,我竟一丝半点的风声都不知道。”易听风双目满是血丝,状态奇癫:“此乃一司奇耻大辱,我有负侯爷重托,难怪侯爷对一司不满!我怎有脸面回去睡觉?是以彻夜翻阅卷宗,誓将京城每个角落翻遍,绝不令京城再有分寸我不知道的地方!”
叶轻舟:“……”
哪里来的冤枉,他什么时候表达过对一司的不满?他自己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什么可不满的!
“行,挺好。”对着易听风精亮的目光,半晌叶轻舟认真道:“做情报的人,就得有你这样的心!老易,好好干。”
“还有一件事要报给侯爷知道,”易听风道:“前日和国公与和国公大小姐一同进宫,分别见了陛下与皇后娘娘,待到傍晚方走,谈及侯爷婚嫁之事,和国公再度上奏请求赐婚于您与大小姐,陛下还没答复,折子留中不发。”
叶轻舟:“……”
叶轻舟匪夷所思道:“他家还存着这个心呢?”
“据说是大小姐情根深种,心意坚决。”易听风低声道:“当年英雄救美,侯爷曾对大小姐有轻薄之举,属下不得不说,侯爷当年在关外……太过分了些。”
叶轻舟:“……。?”
大概是他表情太复杂,易听风疑惑道:“难道事情并非如此?”
“怎么个如此,什么如此,如哪般此?”叶轻舟诚恳道:“别说轻薄之举,英雄救美这一说是怎么来的,我都没印象。大小姐到底是怎么个说法,来讲讲。”
“和国公府顾大小姐,闺名兰卿,当年曾去关外探亲,一日与丫鬟易容男装偷溜出城游玩,回城时迷路,恰巧遇见关外一队骑兵扫荡,正以为自己绝无生还可能之际,侯爷匹马独身,宛如神兵天降,俊朗非凡,在十数个关外骑兵中一把将大小姐提于马上,困在怀中,耳鬓厮磨,冲破了骑兵包围,绝尘而去。”易听风认真道:“如果侯爷回京后迎娶大小姐,实乃一段佳话。”
“这完全是胡编乱造,毁我清誉。”叶轻舟仔细想了一下,可惜他当年在关外时常自己打马出城,号称边地巡视,实则到处遛弯,过程中救下的难民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时候让他详细想起其中的某一个实在是难为他,他断然道:“我救人一般按在马背身后,从不把人往怀里带,绝不可能与她耳鬓厮磨!”
易听风麻木道:“这不是重点,侯爷。重点是皇后娘娘是这么信的,所有人都是这么信的。”
虽然之前和皇帝说过自己对婚事的态度,但归根结底皇帝是想让他娶亲的,折子留中不发,就代表他把这件事纳入考虑了。就叶轻舟对皇帝的了解来说,没有当即拒绝,这事就很有可能成真。
叶轻舟感觉自己的头又疼起来了:“……逼婚呐。”
“如果侯爷实在不愿娶,倒也有办法。”易听风沉吟了一下,道:“和国公夫人早丧,只留下来两个孩子,一位是大小姐顾兰卿,还有一位则是大小姐的同胞兄长,如今的小公爷顾明轩,顾明轩深爱幼妹,虽然未曾谋面,但一直对负心薄幸的您没有什么好印象,并不赞成这门亲事,是大小姐力赞您为人,才勉强接受此事。对比起宠爱幼女的和国公,这位长兄倒更能做大小姐的主,如果能让顾大公子的主意转变,或许可以有转机。”
叶轻舟精神一振:“老易,快速整理出顾大公子生平最厌恶之品性,送到我案头来。”
本来还想今天得闲再去探探苏照歌,突然插出这么一桩事,苏照歌那边倒不太急了。
易听风颔首:“是。”
流风回雪楼。
昨夜叫叶轻舟气到,苏照歌坐在落霞湖边上吹了半宿冷风,天明才回流风回雪楼。清晨时没有什么客人上门,都是些姑娘们懒倦地歪在楼下闲聊,但与往日不同,苏照歌进门打眼一看,发现一楼水台边上簇拥着二十余个白裙少女,都是生面孔。
倒是奇了,流风回雪楼买姑娘很少一次买这么多,买进来也要用很长时间□□,很少会一次性出现这么多新人。
不过谁知道上面是怎么回事,苏照歌从再世为人以来就奉行事不关己绝不过问原则,甚至想都懒得想,转头就想回房间补觉了。
昨天追着叶轻舟那个手下跑出去快一里地,到底也没下狠手。倒不是顾虑叶轻舟手下,而是——她肩膀旧伤反反复复,实在经不起大用了,要不是这样,昨天岂止是刮掉□□这么简单。
累死人了。
“照歌姐。”迎面过来一个低眉顺目的少女,见到她行了个礼:“兰姨请您去见她,有事交代。”
流风回雪楼里的姑娘分两种,一种是外面用作掩饰的姑娘,就是普通的色艺俱佳的青楼女子,人很多,不知道流风回雪楼暗地里的买卖,另一种则是隐藏在青楼女子伪装下的杀手,彼此知晓身份,但并不熟识,有严格的等级,低层次的见到高层次时要行礼。
面前这个就是个新人,还只能接点打探情报的任务。但兰姨派她来请自己,意思就是说又来脏活儿了。
苏照歌立刻想到了楼下的白裙少女们,心想,真是狗一样的日子,一天休息都没有。她旧伤还没好,又被叶轻舟发现,正该是韬光养晦的时候。
不过说起来叶轻舟到底为什么不把她交到五城兵马司去?
房间内不只有兰姨一个人。
苏照歌低眉敛目跪在门口处,没有抬头,余光扫到一双魁梧脚腕站在兰姨裙摆左侧。
是个大汉,光从这双腿上看,外家横练功夫就很好。身手如此,为什么要来流风回雪楼找女人杀人?
“三万两。这就是你们楼里最好的杀手?”男人说话了,这男人口音很奇怪,像是汉话说不太流利。
兰姨慵懒道:“千真万确,我们苏姑娘号称「过手杀」,别看人娇弱,过手一招就要你小命,还没有过失败的任务。”
“我不用她,我用我自己的人,只要你能给我提供一个机会就行了。”大汉冷漠道:“只要你帮我的人接近叶轻舟,我就给你三万两。”
没人看到的暗处,苏照歌眉头一跳。
兰姨磕了磕烟枪,看了苏照歌一眼,意味深长道:“……原来是长宁候呀。”
第27章
“长宁候可是我们苏姑娘的有情人,又是花牌压字,又是邀请夜游的。”兰姨语气简直是妖妖调调:“照歌,你会不会舍不得呀?”
苏照歌表情不动,立刻俯身磕下一个诚恳的长头,学着兰姨那种甜甜蜜蜜又让人毛骨悚然的语气,笑眯眯道:“有第一个有情人,就会有第二个有情人。我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我不用她。”大汉重复道:“我要用我自己的人。”
“这可不行呀,毕竟是流风回雪楼提供的路子,怎么能没有自己人看着呢?”兰姨道:“生意不是这么做的,贵客。我可以给你提供路子,把你的人送到长宁候身边,但照歌要在旁边压阵,照看全局。您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你们在关外十年都没杀掉长宁候,倒指望进了京,凭几个小姑娘就能杀得了了?”
关外人!
苏照歌心想叶轻舟可真是现世报,前脚刚拿关外人作幌子试探完她,后脚就真的被关外杀手找上门。
关外大汉沉默了一瞬,随即苏照歌突然感觉到事情不对,立刻抽刀,挡住了关外人气势万钧劈下来的一刀。
可这关外人身材魁梧,力气奇大,刀刃相接的瞬间就震的她手腕剧痛,几乎握不住刀,这一招压根挡不下来。苏照歌瞬间扔了刀,踩了个角度奇诡的步子绕到大汉身后,大汉变招亦快,横刀再来,苏照歌起跳,下落时借着全身的体重终于踩住了刀身,同时将一根尖端锋利的金簪对准了大汉脖颈。
簪尖泛出厉厉寒意,如果他此时再变招或许能偷得苏照歌一刀,但就算他能重伤苏照歌,苏照歌也绝对能在重伤时凭这根金簪杀了他。
大汉道:“你的功夫很好。”
苏照歌道:“贵客要出手试探,我不过是自保而已。”
“但你的功夫没有叶轻舟好。”大汉道:“我不能信你。我的人,有二十多个,你只有一个人。”
苏照歌匪夷所思,心想你是靠人海战术,乱拳打死长宁侯吗?
“我们可以为你设一个局。”兰姨道:“与长宁候拼武力实在是不智,我们可以试试不动刀兵,杀了他,只需要贵客给我们一点时间。”
关外人道:“什么局?”
“流风回雪楼除了杀手,以毒药见长,贵客请看此物。”兰姨取出一个药瓶,道:“此乃「索心」,无色无味,吞服后当下不会有任何反应,但会在三个时辰后毒发暴毙而亡,无论怎么验尸都不会露出破绽。”
苏照歌静静听着,关外人问道:“你如何保证叶轻舟能吃下这粒药。”
“我们得到了一个消息,和国公府大公子顾明轩欲在三日后邀长宁侯赴宴,长宁候性好舞乐,和国公府这两日一直在邀请京中舞乐名家,已经问到了流风回雪楼头上,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将您的人与照歌一起送入和国公府内宅以做监督。而我们在和国公府有一枚「钉子」,毫无破绽,已经养了多年,是和国公府伺候宴席的丫鬟。宁侯或许会怀疑面生的舞姬,但绝不会怀疑最常见的仆从,您的人正好借此吸引注意力,介时便由「钉子」将毒酒奉于长宁侯案上,绝不会有任何破绽。”兰姨道:“您以为如何?”
关外人思忖片刻,似乎接受了这个提议,又怀疑道:“那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失败的话三万两我们全部返还,保证您的人可以原原本本从和国公府离开。”兰姨笑道:“失败了,也是和国公府自家的丫鬟投毒,就当是「钉子」办事不力的惩罚。怎么都查不到您带来的姑娘们身上。”
“好。”关外人站起身,道:“我等你的消息。”
他推门出去,离开了。苏照歌静听着他的足音消失才起身,垂着眸不知在思考什么:“……”
“怎么,真的不舍得?”兰姨睨着她的表情。
“怎么会,我记得自己的身份。”苏照歌回神,笑道:“只是在想关外人在我朝边境烧杀抢掠多年,数次屠城,长宁侯却是我朝功臣,帮着关外人杀长宁侯,如果暴露出去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