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第133章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话由这一生总在飘零的他说来,或许不仅是演戏。
他少时被季犹逢捡回季家,那时他什么境况?
听早逝的,卑贱的娘亲说过姨娘嫁在京城侯门,穿着云一样的衣裳,裙摆熏着昂贵的熏香。她的皮肤如凝脂,长发如流云。出入有婢仆服侍,从不用担心每天要从哪里吃饭。
而他在江南的阴沟里长大,穿打着无数个补丁的粗布衣服,没有鞋子穿,满脚都是血泡,在街上乞讨,磕一天头,磕不来二钱银子。什么侯府的表哥和姨娘,什么侯爵什么功臣,跟他有什么关系?侯爵认识他是谁吗?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季犹逢的。季犹逢穿着云一样的衣裳,衣摆熏着昂贵的熏香,靴尖撞进俯身跪地的他的眼底,绣着精致的卷云纹。
季犹逢问:“你爹姓季?”
季玉钟说:“我没有爹。”
他痛恨那个与街头暗娼苟且的醉鬼,如果没有这个爹,他压根不必被生下来吃苦,娘亲说不定能更轻松一点,至少更轻松几年——一个暗娼,生了孩子没得到好照顾,还能有什么日子过?不生这个孩子,她至少还有两年活头,他也不必幼年上街乞讨。
季犹逢说:“按辈分算,我算是你哥哥。”
他看上去实在如同仙人一般洁净高贵,就仿佛母亲总是提起的京城侯府中的人。他以为是自己的好运来了,于是季玉钟提着胆子问:“你是长宁侯?”
但他立刻又觉得用‘长宁侯’这三个字指代那位未曾谋面的兄长太羞耻,他只是江南街边的乞丐,不敢妄提侯爵,如隔云端,且不亲近。所以他立刻又换了个称呼,带着万分希冀重新问道:“你是叶久……哥哥?”
季犹逢只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玩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我不是叶久,我姓季。”
如果来的真的是叶久就好了。
他就这么和季犹逢回了季家,他并无所谓季犹逢身份究竟是谁,姓季姓叶都好,谁供他一口饭吃他给谁当弟弟,当儿子也行,捧鞋的小厮也没问题。
季犹逢没有让他做捧鞋的小厮,他被放到季家后院做杂役的活儿。那其实对季玉钟来说也是不错的日子,杂活儿固然又脏又累,但季家是给钱给饭的。他把季犹逢看作救自己出泥潭的人物,并不在乎他没有给自己公子少爷的生活。
季犹逢时常来看他扫地洗衣刷恭桶,累的满头大汗,总是含着一丝微妙的笑意。每次他来季玉钟都很开心。他那时年纪虽小,心思却很灵,隐约察觉到季犹逢看他辛苦干活心情会好,于是他愈发卖力……其实那只是因为他和叶轻舟相像罢了 。
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要这样过去了,其实就那样过去也很好,季犹逢做他的季家家主,他在季家后院打杂,永远感恩他。
但某一天季犹逢突然态度大变,季犹逢把他收进季家嫡系,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叫季犹逢二哥。季犹逢为他裁了浮光锦的衣裳,在他房间里彻夜燃烧水沉香。请来教导仪态的师长,又堆给他如山的书籍。
他早察觉到季犹逢是在把他教养成与另一个人相似的样子,没有谁养弟弟,不允许他穿其他料子的衣裳,不允许他用水沉香以外的熏香,不会因为喝茶时端茶的姿势不对——鬼知道是哪里不对,但不会因为这种事被罚跪两个时辰,前后四个仆役手执藤条面无表情地看管,他腰板稍软一下,便一条抽上来。他被打得跪伏到地上,疼的面目扭曲时仰脸看着季犹逢,那副表情也与另一个人相似吗?
他以为自己不在乎变成另一个人。对比起早逝的母亲,醉鬼的父亲,季犹逢是真正教养他的人。他敬爱季犹逢,感恩季犹逢,这个人一度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什么位高权重,血脉相连,做侯爵的哥哥?把他从臭水沟捡回去的人是季犹逢。
他可以为了他变成某种拙劣的替代物,跪在季犹逢膝前随他心意哭哭笑笑。你讨厌他吗二哥?我还可以为你杀了他。
他高看了自己,他彻夜翻看叶轻舟的生平,模仿这个人的一切,越是相似就越是痛苦。他开始讨厌浮光锦,也开始讨厌水沉香。他察觉到自己的厌恶时倍感可笑与荒谬,他曾经穿着粗布跪在臭水沟边,有朝一日竟然讨厌起这样昂贵的衣物和香料。
但他没有办法,他尝试在季犹逢面前展示自己的叛逆,他已经足够了解叶久的习惯,他一定要在季犹逢面前反其道而行之。他期待季犹逢发怒,或者干脆杀了他。然而季犹逢面对他种种作态的反应只是冷漠而厌烦,他总是那么有手段,料理季玉钟的反抗就像随手磨磨自己刃口钝了的刀。
季玉钟烧了自己所有浮光锦的衣裳,于是他再没有别的衣裳。他扔了水沉香,于是他这样被关在满是恶臭废物的房间里一个月,来来往往的季家下人,任谁都能看清他的丑态。
他的确不够意志坚定,扛不住季犹逢这样的搓磨。
他终于开始恨他,既恨季犹逢,也恨叶久。但他无处逃脱,也无从报复,叶久远在关外,压根不知道他是谁,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谁——太可笑了,自己的人生多么像一个笑话啊。
他和季犹逢就这么彼此折磨,或许不配称彼此折磨,季犹逢从来没把他当成一盘菜。他在江南这么多年,从来没逃出去过。终于有一天,他听到长宁侯要来江南的消息了,他被派往那场宴会。他怀揣着莫名的期望去,见到的却是王朗假扮的叶轻舟。
真是天注定,他想见一面这个表亲的兄长,总是这么艰难。但他还是见到了,他想办法跟苏照歌跑了,终于有办法离开江南了,他不想考虑季犹逢的报复会有多可怕,也不愿考虑叶轻舟会怎么看待自己,还能怎么看待,他是那个杀了良安郡主的季犹逢的弟弟,就算有血缘怎么样,叶久连子嗣都不看重,难道倒会在乎他这个身份尴尬的便宜弟弟?
但是那天他在给苏照歌挑衣服……叶久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浮光锦?”
我为什么一定背叛你?二哥?季玉钟含着血笑起来——因为叶久问我,是不是不喜欢浮光锦!
季犹逢神色冷静,季玉钟说什么,向来不能动摇他的心情。季玉钟咳嗽起来,含悲似愤道:“可那我能怎么办呢!叶久什么都比你好,但我还是想回到你的身边来……叶久十年前没来,我跟着你长大!你以为我跑不了吗?这么多年来你拿我去试探叶久的心计,你不知道我什么能耐吗?如果我想远走高飞,你以为苏照歌拦得下我?”
“我为什么承叶久的恩情却还忘恩负义,给她下毒?我为什么明知道你在抓她,也知道你惩罚叛徒的手段,却还一直跟着她?”季玉钟喉间满是血腥气:“因为她怀孕了,我知道你想要这个孩子,因为我要拿捏她,因为我要回来见你,拿她来讨你的开心!”
他垂下头,他了解自己,这个角度与叶轻舟最相似。他声音里满是心灰意冷:“但你还是不信我。也罢,我没什么要说的,你爱信不信,我还怕什么呢?”
常言道人生如戏,这一场戏,他已经演了十年,足以骗过一个季犹逢。
沉默蔓延,良久,季犹逢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含嘲讽。
季玉钟不说话,季犹逢笑着说:“血脉,真是太奇妙的东西了。”
“你究竟是叶轻舟的弟弟啊。”季犹逢摆了摆手:“叶轻舟这一辈子输就输在用情太过,你跟我长大,我向来教你看重利益,结果你竟然也是这个德性。可见教导无用,骨子里的东西,改不了的。你要我信任你?好,我成全你。”
他兴致盎然道:“我其实没那么看重苏照歌肚子里的孩子,也没那么看重苏照歌。你这样表忠心,倒比她价值大得多。不如这样,我今天把你放下来,苏照歌毫无自保之力,你去把她杀了,好彻底和叶久决裂,我就信任你。”
季玉钟心头一跳,然而他知道此刻最不能迟疑,当即道:“好,如果二哥这样才能信我,那我就为你杀了她!”
季犹逢仿佛在看着一个笑话,忍俊不禁道:“真是……好弟弟。”
他转身出去了,打了个响指,示意手下进来为季玉钟松绑。季玉钟挣扎着,突然又抬头问道:“二哥……”
季犹逢没有回身:“还要说什么?后悔了?”
静了两秒,季玉钟的语气骤弱,问道:“二哥刚把我捡回季家时,我不识字……我读书写字,是二哥带我开的蒙。我至今记得,二哥如何把着我的手运笔……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人,二哥可还记得您当时教我写的是什么吗?”
季犹逢道:“是什么?”
他果然忘了,他从不会记得。季玉钟道:“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季犹逢没有说话,季玉钟道:“其实这八个字,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很难的……”
季犹逢说:“我想起来了。我当时告诫你,这八个字最是误人,你那个做长宁侯的表哥,这辈子输的那么狠全是因为有情,愚蠢得很。不过现在看来,我这番教诲,你是全然没听进去。怎么,现在提这个,你是想让我对你说什么?”
季玉钟低低笑了一声。
我什么也不指望听,我是在告诉你,你总也要在这八个字上输一次的。
◎最新评论:
。。。。。 可不可以这种章节直接写到番外里。。。 这不是很早以前的共识吗。。。。。买了才发现是季五自传。 。。。。。。。
你终是会输的,季二,为你的自大,为你的无情
营养液在手,加更有木有?!
玉钟——!!!
大大保持日更嘛 床前明月光,更文上晋江,营养液浇灌,码字翻一番~
季二对老叶才是真爱啊哈哈哈哈,季五是聪明人,跟着季二很有可能狡兔死,走狗烹,反之老叶不是,只要你真心归顺,他会对你很好的,这章明明写的全是兄弟情,我怎么稍稍有一点点磕,我不对劲呜呜呜
因爱生恨?哈哈哈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真的在逐渐完结了呜呜呜
好耶,季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自以为是的无情,终将送你入深渊啊,季五多感性一个人,但凡你这个时候对他放一点点柔情,他绝对对你死心塌地,说不定你与叶久尚有一争之力!你的眼睛说不定也还能好!可惜你无情!哈哈!你这人无药可救!
睡前看到了更新!好耶!
-完-
第134章
[真是一出感人肺腑的好戏。]
这是一碗奇毒。
首先她会感到疼痛,她的腹腔翻江倒海,而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哪一个脏器在痛。她会失手打落药碗,倒在地上翻滚,但是很快她就连翻滚的力气都不会有,她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乌黑色的血从她的唇边漫出来。
然后她会流产,那个还未成形的孩子会化作污血与肉块,染红她的裙袂。她会流出身上几乎所有的血液,但是她不会晕过去。
她会抓着你的手,或者你的衣角,希望你放她一条生路,给她解药。但是没用的,这种毒没有解药,服下就是必死无疑,她会有挣扎的时间,但这都只是为了延长她的痛苦而已。
她救过你。如果不是带着你,如果不是你死活赖着她,她早就跑掉了,哪怕是跟着叶久殉情去呢?好过死在你手里,好过再一次这么痛苦地葬送在不知道什么地方。
她把你看作弟弟吧?或者至少把你看作朋友吧?玉钟,你这辈子有过朋友吗?
季玉钟面色苍白,端着那碗药,迈进了苏照歌的卧房。
苏照歌正扶着墙在屋内走动,默默地积蓄着力量,看见他进来,倒是一愣:“玉钟?”
季玉钟道:“……嫂子。”
他走到桌边,似乎不知道是站是坐,但到底还是坐下了。苏照歌慢腾腾挪过来,也在桌边坐下,也看出他状态不对,她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便皱起眉头:“手怎么了?”
他的腕骨上依旧残留着被镣铐禁锢出的伤,皮肉翻卷很是可怖。他并没有被允许包扎,只是尽量把它们藏在长袖下面。
然而那不能完全盖住,依旧有血色透过布料泅上来。但这时节穿的厚,那是很微小的血迹。
这辈子还有过谁能一眼就看出你隐藏的伤口呢?
“……”季玉钟说:“无事,是二哥的些许手段罢了。我又不没孩子需要顾虑,早料到有点苦头吃了。嫂子如何?”
苏照歌看他面色虽然不太好,但确实不像是要死的样子。心很宽道:“自然不如何。武功自然是用不了,走路都费劲呢。所有的武器都被收走了,堪称毫无办法。”
季玉钟默了一下,苏照歌道:“季犹逢说是你配的药,还给我下了毒?”
季玉钟轻声说:“他没骗你。”
苏照歌道:“你怎么这么个表情,我这被下毒的还没说要怪你呢。你下的什么鬼毒,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只是我自保的手段,何必折腾你?你自然察觉不到了。”季玉钟说:“孩子感觉怎么样?”
苏照歌说:“浑身无力,肚子倒没什么感觉。”
季玉钟说:“是安胎药的功劳。不过你体内药性驳杂,现下看着虽然平稳,其实便如走钢丝一般凶险,不发作则罢,一旦出事就是大事。你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我的药上,饮食上还要注意。否则你虽然未必会死,孩子却肯定保不住。最好多食青菜,以苦瓜与百合为好。”
苏照歌道:“没一样爱吃的。”
季玉钟道:“不得不吃。”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苏照歌突兀道:“季犹逢说你又向他投诚了。”
好一个单刀直入。
虽然只有几天不见,却好像一切都变了。他们两个默契地装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苏照歌甚至能就他给自己下毒的事玩笑两句,并无怪罪之意。
然而还是不一样了,哪里都透着刻意。季玉钟端着药进来,药碗横在他们两个中间,苏照歌看到了,却没有问一句。
信任是建立起来千难万难,要摧毁却易如反掌的东西。
季玉钟沉默着,仿佛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照歌道:“你如今叫他做二哥了。”
“也罢,没法怪罪你什么。”苏照歌叹了口气:“早在江南时你便说过你是什么样的人了,如果你在阿久身边,你自然全心全意向着阿久,如果你在这里,自然也全心全意向着季犹逢。我明白的。”
季玉钟木着脸:“真是宽宏大量,嫂子就这么体谅我?”
“不然呢?”苏照歌道:“痛骂你这阴险小人果然误我?”
季玉钟似乎没话讲,他今天总是没话讲。苏照歌说:“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阴险了。”
在女人中她其实算相貌媚气柔弱的,身量小,看去格外惹人怜惜,所以才会被发往京城还能一路做到花魁。
季玉钟没见过良安郡主容貌,只看过记载,说是‘清秀坚韧’。对比起她那凭容色冠绝京城的夫君来说,这评价可以说是非常不起眼。他早年还觉得很搞笑,评价女人容貌为什么要说‘坚韧’?什么是坚韧的容貌?四方脸?那和叶久站在一起也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