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当初的郁昭昭和简封。
她也是站在门口,看着里面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借着学画的由头,手掌轻触。
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绿意,两人脸上都带着羞涩,眼神相撞,无声传递着情意。
让她握紧了手,满心的黑暗念头在胸腔中疯长。
明明是她最先认识的,被温家长辈带着来简家做客,和伙伴捉迷藏时,误入了一处堆满了颜料和画布的房间。
正在好奇打量时,身后传来了一道清润男声,“你是哪家的小孩?”
她被吓了一跳,差点被旁边的东西绊倒。
是那个男生扶了她一把,眉眼柔和温润,说话也是极有礼貌的,“这是我的画室,小心。”
她自小聪慧,知事得早,从来落落大方。那时却莫名不好意思,闷头跑了出去。
却又缓缓停下脚步,绕到另一侧的窗户边,小心往里打量。
看到那个男生坐在画布前,耐心地调着颜料色彩,然后轻巧落笔。
她看了太久,好像从那一天开始,知道了什么是月亮。
月亮怎么能独独照耀在别人身上呢?
他理应高高在上、居于云端,永不多情。
所以,她愉快地让那个男生永远交不到朋友、永远独身一人,她永远能看着他静静作画。
直到那一年,她出去比赛了一个月,回来后就发现,她的月亮,被旁人沾染了。
甚至连月亮也悄悄动了心,倾斜下肆无忌惮的温柔与偏爱。
——那就毁了吧。
……
温南岸交代得很坦诚,清清楚楚说明了是怎么用简封出事的消息哄骗郁昭昭出门,又联系人将她远远送走。
简菀宁被她卖给叶家人后,郁昭昭被她逼着写下了那封寄给简家的书信。
但迟迟看不到本应送回的简菀宁,郁昭昭大概也猜到了什么,在温南岸忙于处理后续扫尾时,她撞墙自杀了。
“本来?本来我想着,既然用那张脸引诱了哥哥,就划花她的脸,再打断她的手脚,丢在街边。”色调冰冷的审讯室中,温南岸靠着椅背而坐,手腕被手铐束缚住,却没有半点儿惧色。
听到警察的问话,还笑得十分甜蜜,“你也知道,就算脸不能看,身体还在那儿呢,丢在街边任人凌辱,才配得上她啊~”
“就是可惜啊,她死得太干脆利落了。”
“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打火机,给仓库里的草堆点了一把火。”
“或许是哪次逃跑路上捡到的吧……不记得了,她逃了太多次。”
郁昭昭啊,她就是太聪明了。
即使自杀,也不忘燃起一把大火,肆无忌惮的燃烧着。
轰轰烈烈,就像她那身傲骨一般。
宁愿完全毁了自己,也绝不给下手之人一点可乘之机。
“你说叶蒹葭?——哦,就是简菀宁啊。”
“本来没打算让她死的,谁让我在那家医院看到了她,又看到了那个被我找来的人贩子呢。”
“你说好不好笑呀,自己做了几十年的牢,转头还想和人好心提醒。”
“那就只能都去死了。”
警局问询的录像带传到简封手上时,他将自己关在了房间中。
在无数幅郁昭昭的画像中,他坐在冰凉的地上,几乎是自虐般的,一遍一遍拉着进度条,从头听着所有的话。
眼眶干涩到发红,也没能闭上。
直到轻轻的敲门声传来,简封本不想理会。
却听外面柔软清甜的嗓音,带着满腔紧张和担忧,“姥爷,出来吃口饭吧。”
——对了,他还有外孙女。
菀宁的孩子。
简封骤然松手,任由平板清脆跌落在地。
他睁着通红的双眼,一张一张的慢慢将所有画作看过去。
指尖轻抚。
似哭似笑。
“昭昭……”
其实,简封早就疯了。
从丢失郁昭昭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疯了。
所有温柔和缓的表皮,不过都是在拙劣的模仿记忆中那个明媚的少女罢了。
在你走后,我拼了命的想要成为你。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原来,从头到尾,是我给你带来的灾祸。
第174章 从此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简封终于从房间中出来了。
棠岁晚站在他面前,却几乎不敢认。
原本精神奕奕、甚至看不出已经年过六十的人,如今满头黑发夹杂着大半银丝,眼眶红得发涩似凝血,脸庞也满是疲倦。
一夜白头,莫过于此。
棠岁晚眼睛也有些发涩,小心扶着,让简封在椅子上坐下,“姥爷,厨房今天炖的鸡丝粥特别软糯,给你盛一碗,好不好呀?”
她软着语调,让简封也跟着笑了笑,有些虚弱模样,“好,麻烦晚晚了。”
得到他的应答,棠岁晚总算松了口气,小跑着要去给简封盛粥。
看着棠岁晚离开,简封收起笑意,才看向霍时川。
神色格外郑重,“霍家主。”
霍时川站得很直,略略垂头,“您说。”
“我本来想让法律惩罚她。”两天两夜没合眼,又滴水未进,简封说话也有些缓慢,却是一字一句,椎心泣血。
“昭昭学的是法律,她说,等到菀宁长大了,就上山下乡,给那些没钱打官司的人做免费的律法咨询。”
“但我后悔了。”
简封顿了顿,“时川,就当我求你。”
“把她说的那些,想对昭昭做的事,让她亲身体验。”
“让她被划花脸、打断手脚,躺在街边。”
“然后……我要她晚上跪在昭昭墓旁边。”
不能跪在墓前。
别让那种玩意儿脏了昭昭的墓。
“别让她死,我要她清醒地承受着这一切,日日痛苦,夜夜忏悔。”
“时川,你能帮我吗?”
霍时川没有任何犹豫,“当然,她对晚晚下过手,我本来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简封便笑了,“多谢你。”
他像是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扶着桌子陡然弯腰重重咳嗽,撕心裂肺,半花白的头发都跟着剧烈颤抖。
霍时川神色微变,“姥爷,去医院看看吧?”
简封边咳嗽边挥手,等到缓和了些,才撑着桌子直起身。
红到滴血的眼眶浮着一层薄薄的泪意,“不用,我的身体自己清楚。”
他是心病难医。
这一副身子骨,早在郁昭昭离开时就失了一半的精气神。
而如今,又泄了大半。
全靠棠岁晚的存在,才勉力支撑。
他已经错过了昭昭和菀宁,再承受不住离别了。
根据温南岸的口供,警方在她的卧室中找到了那个装满了灰白粉末的玻璃瓶。
是用没被那场大火燃烧殆尽的骨头,二次火化而成的。
属于郁昭昭的骨灰。
简封接过那玻璃瓶,指腹一点一点摩挲着,仿佛想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将冰冷的瓶身染上暖意。
阖眼时,想到的是那张充满了生机活力的娇俏脸庞。
又骤然在大火中扭曲变形。
他将瓶中骨灰分了三份,一份装在玉瓶中,挂在心口处,时时熨帖。
一份亲手埋进了郁昭昭墓中。
最后一份,交给了从奉城赶来的郁家父母。
因为郁昭昭的失踪,郁家父母恨上了简封,无数次将上门的简封赶出去,独自在奉城相伴生活。
他们也已经太老了,步履蹒跚,却在得知郁昭昭下落后,焗了发,穿了新衣。
然后互相搀扶着,走到了新立的墓碑前。
本以为哭了太久的眼睛已经麻木,却又一瞬间能落下滚滚热泪来。
和简封一样,郁家父母始终怀揣着郁昭昭活着回来的希冀,咬牙倔强着没有立碑。
本乐天随性的两人开始吃斋念佛,家中设立佛堂,日日念经,只为祈求女儿的平安。
但最终,谁也没等到斯人归来。
离开前,郁母接过了简封递来的小瓶骨灰,浑浊的眸看着骤然老了十几岁的男人。
“我知道,你一直派人在我们老两口的附近看护。”
“那几年,我是真恨你啊,恨得日日夜夜心口灼烧疼痛,想到昭昭可能会在某个角落受苦受难,就夜不能寐。”
简封低着头,像是听训的孩子,将浮动泪意藏在花白发丝之下。
放置在身侧的手却被郁母松弛而干燥的手缓缓握住。
“这么多年过去,我不恨你了。昭昭是那么一个爽快性子,她选择了你,在那时就已经准备好和你共同面对所有的磨难。”
“往前看吧,你还有那么多年要活着,好好看顾菀宁的孩子。”
“我们老两口没多久好活,就心甘情愿沉溺在过去不走了。”
“那个孩子,我们也不见了。”
“这次回去,我们会立遗嘱,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那个孩子……但绝无仅有的爱已经给了昭昭,再分不出去了。”
……
坐上车前,郁家父母还是远远看了一眼棠岁晚。
“你看清了吗?那双眼睛,是像昭昭。”
郁母紧紧握着丈夫的手,眼中含泪。
郁父更加用力的回握过去,“是像。”
“等这次回去,咱们在院里给昭昭立个碑,每天擦洗干净、和昭昭说说话。”
“这么多年,昭昭一个人过来,不知道有多寂寞。”
郁母含泪微笑,“是啊,女儿终于回到了我们身边。”
两人交握的手心里,正放着那盛满了骨灰的玉瓶。
从此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第175章 小画家不得自责死了
天边响起闷闷雷声,细细密密落着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青砖街上,来往众人纷纷小跑离开,或是回家,或是找个宽敞屋檐躲雨。
温南岸缓慢地眨了眨眼,感受到落在脸上的细密雨丝,好似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下雨了。
脸上的伤口还没好全,被雨丝一落,泛着刺疼。
手腕和膝盖全部被打断,让她只能像卑贱蝼蚁,扭曲着往旁边挪动。
每一下,都带着钝钝疼痛,娇生惯养的肌肤在粗糙地面上蹭过,立刻摩擦出红肿伤口。
又将会在日复一日之下,磨砺成茧。
原本精心呵护的发丝,如今凌乱打结,蓬头垢面,她想要忍着痛往街边挣动,却惊到了正在屋檐边躲雨的游客。
女生的眼眸中尽是惊恐和厌恶,飞快地往旁边走了两步。
她撒娇般的和男朋友说着自己的惊吓,让那个男生意气风发,耀武扬威地上前两步,狠狠踢了她一脚。
将刚爬出没多少距离的温南岸,又重新踢回了原来位置。
雨更大了,簌簌打在本就单薄的衣衫上,温南岸嗬嗬喘着气,盯着屋檐下的一方干燥之地,一时没有动作。
她曾以为自己早慧聪颖,算无遗漏,就连简封发现后的所有反应都会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从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而后悔。
可现在,她好像确实后悔了。
悔意如海似潮,日日夜夜啃噬着她的内心。
但不是后悔不该这样做事,而是,不该揣度人心、疏忽后手,让自己沦落到如此境地。
温南岸猜到,警方的问讯录像一定会送到简封面前。
才大方坦诚,甚至不余遗力的详细描述。
她想要让简封愤怒、最好失去理智,亲自来见她、来杀了她。
但当被蒙上漆黑头套推搡上车时,被用利刃一点点在脸庞上划过时,被硬生生打断手脚时。
温南岸恍惚中想到的,是郁昭昭。
郁昭昭逃了几次,就被抓回来几次,被打了几次。
只那双眼眸,永远灿若朝星,盈着满腔不屈与倔强。
和郁昭昭对视着,明明对方是伤痕累累躺在底下的那个,温南岸总忍不住觉得,自己才是落了下风的。
雨太大了,连绵成线,将天幕笼罩。
躲雨的人久久等不到阵势小去,纷纷动身离开,街上便只剩下了她一人。
静默地趴伏在地,似是一块被随手丢弃的脏污抹布。
无人理睬、无人问津。
而等到夜幕降落,自有脚步矫健的人,将她随意的提溜起,带到了森冷墓园。
压着她断裂的腿骨,摆成了端正下跪的姿势。
淋了大半天的雨,她好像有些发烧了,抬头往层层叠叠的墓园上方看去,天色晦暗阴沉,湿透了的眼睫笼住氤氲雾色。
郁昭昭的墓在前方,但看守她的人不会让她跪在墓前。
——郁昭昭找到她的那一天,也是下着银白雨丝。
少女眼眸半弯,明媚又朝气,“你长得好小呀!”
“很抱歉哦,简封被我提前预定了,不出意外的话,往后余生都让不出去了。”
“听说你是跳级上来的,小妹妹,还是要好好学习呀,别浪费了你的天分。”
明明自己也没多大年纪,还装出一副知心姐姐的模样。
温南岸想嘲讽勾唇,干涩唇角却动弹不得。
浑身都是细细绵绵的疼痛,像是虫蚁啃噬,也让她又想起了再见到郁昭昭的那一天。
少女身形狼狈,看到她时,明显十分意外。
那双恶狠狠的眼眸也黯了黯,“是你啊。”
好似老友相见的客套寒暄。
神色却带着苦意,兀自小声嘟囔。
“这可怎么办啊,小画家不得自责死了。”
“哎——就知道他有成为蓝颜祸水的潜质。”
温南岸想,就算没有简封,她也是会讨厌郁昭昭的。
她阴暗又卑劣,似是地底窸窣爬行茕茕孑立的生物。
而郁昭昭明媚又灿烂,简单日常也被她过出了十二分的滋味。
即便赴死,也无比坦然。
暗沉天幕传来了响雷声,将温南岸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的身体已经没什么知觉了,脸上的伤口又开始出血,唇角尝到了一点儿的血腥味。
而夜晚,不过刚刚开始罢了。
温燕山去见了温听雪。
女人端坐在椅子上,面前摆放着一本精装硬皮书,好似看得十分认真。
眼眸却是虚无放空的。
注意到温燕山进门的动静,温听雪骤然抬头,有些按捺不住,“家主,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