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这么说的话你也是’烈士’。今天试镜名单没有你吧?我在第一轮把你刷下去了。”胡孙导演平静地说。
刘璐璐的心不由自主地下沉。
“唉,我虽然老了,但还是会一一亲自确认演员简历的,并不会把工作全交给选角导演。她们的名字虽然记不住,脸却多多少少都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而我自己淘汰过的人,心里是有数的。毕竟,导演要从符合他对角色想象的人选里挑演员。”胡孙导演盯着刘璐璐看了一会,然后温和地说,“想来演我的电影?”
刘璐璐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想演您的电影。”
“找了不少关系才来到这里吧。”胡孙导演叹口气,“其实,好的演员是不怎么挑导演的。一个真正优秀的演员是能靠自己把整支队伍带起来。即使在不怎么合格的电影里,他自己塑造的角色还是立得住的。”
胡孙导演接着又问:“你的名字是?”
刘璐璐想到谁警告过自己的一句话,内心所盼望的东西并不会以内心所盼望的方式到来。她也没想到,胡孙导演主动问名字居然会发生在这种场景里。
“我叫刘璐璐,是一个演员。”
“刚才的烟雾警报器从你这里响起来的?我以前是拍胶片的,每次听到这种哔哔声会觉得机器故障。”胡孙导演苦笑。
刘璐璐带着最后的希望,很小声地问:“我还能有试镜的机会吗?”
胡孙导演刚要回答,平房里突然又亮起来。工作人员说电路恢复工作。
灯光,重新打在众人神色各异的脸上。
刘璐璐不知道自己目前是什么表情,是一脸假笑还是很沮丧?应该继续主动推销自己吗?但她首次觉得,这一招失效。
胡孙导演没摆任何前辈的架子,也没有说什么虚头巴脑的话,但越是这种性格的人,虚中有节,通常很难改变主意。要是赶她走,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用。
胡孙导演沉吟几秒,扭头跟助手说:“把小姑娘的简历拿来,我再看一下。”
胡孙浏览她简历的时候,孙曦也静静地站在旁边。两人问话过程中,她一直作壁上观,但姿态从容,显然见多了大导和资本力量。
反观刘璐璐,她信心极度不足,只是强装淡定。此刻,她再看到不远处的考夫曼,他正和耳边的人窃窃私语。
小院子里站了十几个人,但从刚才开始,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他们,再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这不禁让刘璐璐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在此几秒。
胡孙导演抬起头。
“带着警报器来参加试镜,你的存在很难不被注意。”他开口,“赶紧进来吧。外面太冷。”
再次进到房间,刘璐璐按照指示坐在高脚凳上。
和所有参加过的试镜没有什么不同。除了面前坐着胡孙导演。几个副导演盯着屏幕。间或有其他人向刘璐璐提问。
“你和孙曦都在昊天公司?”有人嘀咕,“孙爽这个老滑头又打什么鬼主意,成心要自己手下两个演员起明面上的矛盾么?怎么安排在同一天来。”
另一个人说:“给她倒杯热水。穿着短袖在外面站着挺久的。”
刘璐璐顺势提出了别的麻烦要求:“能给我块镜子吗?我检查下自己的脸。”
工作人员去给她找随身镜,刘璐璐则站起来。她绕原地走两圈,活动着手脚,借此机会在脑海中回忆台词,又再将整个人的情绪调整到放松状态。
她接过镜子后没有照自己的脸,只是紧紧地握住,再彻底松开。
“稳住,我已经胜利了。”刘璐璐低声跟自己打气。
胡孙导演透过镜头凝视她。从进屋后,他就没再开口说话。
之前一个小时准备似乎没有什么用,大脑忘词了,好几句需要对方给出提醒,但刘璐璐能清晰听到自己说台词的声音,是从无声中听到有声的感觉。
镜头前,永远是自己最松弛的时刻。镜头不是镜头,而是宇宙,她这一颗无关紧要的小行星,就在那里面真实地旋转。
试镜最后结束了。工作人员把羽绒服递给她,她重新将烟雾警报器装进兜里——考夫曼和孙曦居然还在门外。
他们真的超爱她。大冷天还等待的原因估计想亲眼看她试镜落选的笑话。
但刘璐璐的情绪在短时间跳到极高处和极低处,所谓士气,一而再再而三,三而衰。当她跟在胡孙导演一行人的末尾,整个人已经彻底木了。
她只是想,今晚回家后要铲猫砂,铲完屎后要喝掉整瓶酒,且,写两页辱骂日记。
小辫子也等在门口。
“胡导。”他一边把围巾递给胡孙导演,一边扫了眼刘璐璐。
胡孙导演开口:“优点在于不怯场和很灵活,缺点也在于不怯场和太灵活。不丑也不美。”
这应该就是对她的评价吧。小辫子迟疑片刻:“待会儿一起吃宵夜?她也去?”
“没有她。”胡孙慢悠悠地说,“她要努力去背台词。刘璐璐的第二轮面试时间排在明天下午。”
一片沉静。
刘璐璐站在原地,她还穿着T恤,但突然之间她蹦起来,整个人一点都不觉得冷了。
第63章 [VIP] 《唐人街》
第二天中午, 沈砚独自去了一家湘菜馆。
北京的湘菜馆很多,口味重油重盐重辣,走的都是亲民路线, 还有一部分是苍蝇小馆。考夫曼平常去的餐厅总是奢华而幽静, 但每次约儿子,除了在科讯园区,却都会找这种小馆子。
沈砚不嗜辣,每次来这种地方连菜单都不肯碰。但这一次,他用手机拍下整张菜单,发给刘璐璐。
“上面有没有喜欢吃的?”
半小时后, 考夫曼姗姗出现。
他发现,桌面上已经点过五六个湘菜,用那种青花瓷装满的, 搭配着辣椒, 有种红红火火的感受, 所有的食料都切得很细。
考夫曼在他对面坐下:“你现在的样子才像中国人, 不要以为在国外长大, 就丢掉老祖宗的饮食习惯。唉, 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教养。”
沈砚继续提着筷子, 手指微微用力。
曾经, 考夫曼不准别人教沈砚如何用餐具, 极偶尔的一起吃饭, 考夫曼会笑着看沈砚用手吃饭的模样,笑完后变得更加冷漠, 不理睬他。
沈砚长大后再也没有和考夫曼同桌吃过饭。他其实都不怎么吃中餐。
“听说, 你不准备继续当演员?”考夫曼问。
沈砚说:“很失望?”
“失望,你说的是具体哪件事?”考夫曼不紧不慢地回答, “考不考虑来科讯工作。”
沈砚平静说:“条件。”
沈砚没有一反常态的拒绝,这让考夫曼稍微愣住。父子之间每次讨论到利益,都有一种波涛汹涌又充满抗拒的平静。
考夫曼转而叫来服务员。他不顾沈砚还在吃,让服务员将满桌的菜撤掉。两人隔着空荡荡的桌前对视。
考夫曼用手指敲着桌子:“我昨天刚和你那个小女朋友见面。”
“据说她刚进去试镜的地方,就’人为’的停电。”沈砚说。
考夫曼笑了:“怀疑我?”
“不。”沈砚打断他,“是我做的。”
考夫曼头一次认真地打量沈砚。
他说:“你还真敢赌。就不怕玩脱后把女朋友的前途玩没了?”
“我很珍惜璐璐,”沈砚说,“不过,我确实搞不太懂娱乐圈,包括所谓的’想红’。璐璐曾经说她是赌徒,其实,我也是。任何事情的底层逻辑都可以归结为简单的概率学原理,我所理解‘想红’的本质,就是将自己更高频次地暴露在有好事发生的环境里,然后等待小概率事件起作用。她应该能抓住这个机会,和导演多说几句话。而我既然敢这么做,也肯定准备搞砸后的其他处理方式。还有,别人都以为是你做的。毕竟你我的关系很差。”
听完这些话,考夫曼笑了,他说:“很稚嫩,但不愧是我儿子。你大学学什么专业来的?”
沈砚说:“我今天不是来和你闲聊我女朋友,而是有问题。”
考夫曼已经迅速想到几个沈砚可能求自己帮助的地方,而沈砚的目光垂到眼前的桌面,他说:“你,恨我妈吗?”
考夫曼看着沈砚,如同看着全世界最荒唐又好笑的事情,他挑起眉:“董玉兰让你问的我?还是,她又打上我的主意?”
这种自恋的话喋喋不休地发表了十分钟,考夫曼说:“当初我们结婚就是悲剧的开始,尤其,她还生下孩子——”
沈砚听着亲生父亲侮辱母亲,他想到,陈立聪的病情稳定后,在回国前的有几个晚上,自己终于能打开手机。他站在酒店高层往下眺望。
酒店的不远处是一条公路,公路的旁边,树立着一块巨型广告牌,借着昏暗的灯光,沈砚眯着眼睛看到有汽车从很远处飞驰而来,路过广告牌,再朝着更远的暗处开走。
天空中,挂有一颗明亮的星星。
沈砚经常感觉,自己的情感无法被寄托在任何外物和飘渺的艺术里。但那一刻,他能看到,也能感觉到——车在很近的地方,星星在很远的地方——但车和天上的星星,其实又是很紧密地相连着。
那一刻沈砚觉得,世界上没有无足轻重、彼此独立的东西。哪怕是一辆渺小的车,也能与无尽的银河相连接。
沈砚打开手机,他从通讯录里找到一个名字。
过了会,刘天天回复。他说他姐不同意发照片,但是祝他春节快乐。
沈砚收回思绪。他打断了考夫曼的话,说:“第二个问题是,你爱我吗?”
考夫曼感觉像被什么刺一下,他厌恶地皱起眉。“你真的以为自己是美国人?爱不爱的,挂在嘴边,毫无廉耻。”
沈砚嘴里的辣味还在,他喝口水,想把水吐到碗里,但他知道,这个举动会遭来考夫曼的讽刺。
他已经是一个成年男人,但有的时候,就算处理一件小事,还是如此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这让沈砚自厌,而且更加痛恨考夫曼。但今天,沈砚决定要给自己一个真相。他不想继续做那一个,永远等着父亲给自己过生日的小男孩。
“你曾经打电话告诉我,在我跟妈妈去美国后,你还在好好照顾着我养过那些小马。但是没多久,你又说那些马已经都送进屠宰场,因为我既然不在,你也不愿意在马的身上浪费时间——”
“所以你不如问问你自己,都做了什么,能让我重视你?你在美国的时候真的上过学吗?”考夫曼的声音很大,周围桌子上的就餐者都能听到。他们纷纷看着这个方向。
“身为你儿子,我希望你不要只在我做出什么的时候才重视我。”沈砚换成英文。
考夫曼对这种心理医生的究问式对话感到厌倦,他刚想出言讽刺,看到沈砚的表情就改变主意。
他说:“我算是爱过你妈妈。”
一阵沉默。
“但,你在我这里什么都不算,也什么都不是。我到现在一直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下次来找我,别选闻起来像马粪的餐馆我。我们还是可以再谈谈股票的事。你也该好好反省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再改正过来。”考夫曼站起来,他习惯性地抽出桌面的纸巾擦了擦手,尽管什么都没吃。
他仿佛在澄清事实,又强调一遍:“董玉兰真的已经把你惯成废人了。明白吗?我没爱过你。”
沈砚从饭馆走出来,外面淅淅沥沥还在下雨。
没有披雨衣的快递小哥撞过他肩膀,匆匆地跑进饭馆里取餐,小巷子要走一段路才能到停车点。
董玉兰坐在沈砚的劳斯莱斯车里,她降下车窗。
“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我和老陈今天中午回来,我正好要去趟怀柔的度假村看工程进度,用一下你的司机,也来看看你。吃饭了吗?和我一起吃点。”
但沈砚只是盯着她。
董玉兰看到儿子黑色防水外套上沾有一些黄色泥点,情不自禁地皱眉,她从车里抽出纸巾,帮他擦干净。
“你妹如果找你要钱,别理睬她。我跟她说了,每周的在校基本开销只有6000刀,必须再罚她坚持一个月。”她说,“你干嘛去了?”
“刚才见过考夫曼,我问他是不是从来没爱过我。”沈砚坐进车后座,闭上眼睛,“他说是的。”
董玉兰一提到前夫就露出很微妙的厌恶表情。不过,她对这个回答不以为然。
他们那一辈人,不会把爱挂在嘴边,她冷哼说:“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不爱你,还能爱谁呢?再说一次,你们之间的关系不要太僵,毕竟你们是父子。他怎么都是你爸。”
“他说的应该是真话。”沈砚面无表情地看着车窗外北京阴沉的天空。
轿车在渐渐大起来的雨中无声发动,很快消失在苍茫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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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璐璐的第二次试镜由Zoey和孙爽陪着。
洪叔又跟来了。他一直都不算太喜欢刘璐璐,最近几天,对刘璐璐也有点刮目相看。等她试镜的时间,孙爽跟洪叔走到一个亭子里抽烟。
孙爽随口问几句,沈砚放弃当艺人后的规划。
对这种阶级的人来说,他们的出路,不外乎是做生意、搞投资或当富贵闲人。沈砚做什么都行,最好是滚回美国。